插钗礼的喜庆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柳拂祎和容翊一前一后走进院子,两人之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没有对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如同两个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回到正房,柳拂祎径直走向梳妆台,悄声取下头上的簪环。容翊则习惯性地走向靠窗的那张书案,随手拿起一本早已翻旧的诗集,目光落在上面,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空气凝滞得可怕。只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强调着时间的流逝,也放大着这份死寂。
丫鬟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氛围,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了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柳拂祎透过铜镜,看着镜中那个模糊而疏离的丈夫背影。曾几何时,刚成婚那两三年,虽谈不上浓情蜜意,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有的。他会偶尔与她聊聊翰林院的趣闻,她会细心为他打理衣衫饮食。日子像平静的溪流,虽无波澜,却也算温静平和。
一切的改变,似乎都源于三年前的那个夏日。
具体发生了什么,柳拂祎至今不明。她只记得,容翊从一次宫中宴饮回来后,就变得越发沉默和阴郁。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旧纸堆里,看向她的眼神开始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愧疚和……逃避。
她最初试图询问、关心,得到的却是他更加迅速的躲闪和“我没事,你不必操心”的敷衍。一次,两次,无数次……她的热情和期待,就像被投入冰水的炭火,一次次地熄灭,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不再问了。她也收回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
既然他选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她便打理好这个现实中的家。他们成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非必要不互动,必要的交流也简洁、客气得像是对待一位不太熟的房客。
“明日锦明的同窗要来,夫君若得空,可否出席一下?” “……嗯,知道了。” “锦绣的春衫短了,需另裁两件。” “……好,你做主便是。”
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常见的对话。
这种冰冷的、持续的漠然,比热烈的争吵更令人绝望。争吵至少还有情绪的交锋,而这种冷暴力,则是一种无声的、日复一日的凌迟,慢慢消耗着所有鲜活的气息。
这种恐怖的气氛,连两个孩子都敏锐地感受到了。
儿子容锦明越来越沉默寡言,读书时总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偷偷抬眼,紧张地观察着父母之间那无形的低气压。女儿容锦绣则变得格外乖巧怯懦,说话小声小气,仿佛生怕自己做错什么事,会引爆什么看不见的危险。
这个家,窗明几净,衣食无忧,却像一座精心打造、却没有温度的冰窖。
柳拂祎放下最后一支簪子,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年轻却已然沉寂的面容,心中一片麻木的平静。
就这样吧。她不再期待那道墙会消失,只求能守住自己内心最后一方不至于冻僵的角落,护着两个孩子,就这样,过下去。
而窗边的容翊,指节用力地捏着书页,指节微微发白。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他无地自容的冷漠。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化作了更深、更无力的沉默,将头埋得更低了。
三年前那个夏日的秘密,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他们之间,脓血暗自流淌,侵蚀着一切曾有可能存在的温情。
三年前,宫中夏日宴饮。
那时的容翊,虽只在翰林院领一闲职,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家世清贵,年少有为,妻子柳拂祎温婉贤淑,刚为他生下一双可爱的儿女锦明和锦绣。父亲容修远以他为傲,妹妹容南兮也尚未及笄,时常与他笑闹。前途似乎一片光明,只待时日积累,便可稳步高升。
宴会上,丝竹悦耳,觥筹交错。容翊与同僚们应酬着,言谈间不乏对时局的见解,虽职位不高,却已显露出翰林官员应有的才学与气度,引得几位前辈暗自点头。
然而,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阴影悄然降临。
宴至中途,容翊更衣后,正欲返回席间,一位面生的、穿着低品级宦官服饰的人却悄然靠近,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地低声道:“容大人,借一步说话,有位故人托奴婢带件东西给您。”
容翊心下疑惑,但宫禁之中,并未多想,随其走到一处僻静的廊庑转角。
那内侍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威胁的意味。他从袖中抽出几封书信的副本,递到容翊眼前。
只一眼,容翊就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那信上的字迹,竟与他、与他深藏心底的那个她——如今已是官家贵妃的樊氏——年少时的笔迹极为相似!信中的内容更是暧昧模糊,字里行间充斥着超越寻常友谊的情愫与约定,任何一封流传出去,都足以构成私通宫妃、秽乱宫闱的滔天死罪!
“你们……这是伪造!这是诬陷!”容翊压低声音,怒不可遏,却不敢声张,额角青筋暴起。
那内侍阴冷一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容大人,是真是假,重要吗?只要这些东西‘出现’,您觉得,官家是会信您和贵妃娘娘的清白,还是会信这白纸黑字?贵妃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可一旦此事泄露,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您容家满门的清誉,又当如何?尊夫人和那一双可爱的儿女,又该如何自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容翊最恐惧的地方。他可以利用职权之便,接触到一些非核心但敏感的政务信息、官员任免讨论的草稿、甚至是宫廷内部的某些动态。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容翊。他仿佛看到家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看到父亲悲愤的眼神,看到妹妹惊恐的脸庞,看到妻子和儿女被牵连入狱……而他心底最深处的、那段早已被封存的情感,竟成了刺向他和他所在乎的一切人的利刃!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容翊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力感。
“我们是谁不重要。”内侍的声音毫无温度,“容大人只需知道,从今往后,需得听从吩咐。每月自会有人来取我们需要的东西。若乖乖合作,这些信件便永无见天之日。若有不从……呵呵,后果您清楚。”
那内侍说完,将信件副本塞入容翊手中,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容翊独自僵立在原地,手中的纸张仿佛烙铁般滚烫,又如同寒冰般刺骨。窗外宴会的欢声笑语变得异常遥远和刺耳。他的人生,在那一刻,被彻底撕裂。
三年间他痛苦挣扎。
自那日起,容翊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敢再有任何上进之心,刻意表现得平庸甚至懈怠,生怕接触到的核心机密越多,被迫泄露的越多,罪孽越深重。他主动边缘化自己,甘于在翰林院做着枯燥的文书工作。
他更不敢对家人流露出丝毫关爱。他开始刻意冷落柳拂祎,对她精心准备的羹汤视而不见,对她温柔的关切报以冷漠甚至不耐烦。他疏远儿女,很少抱他们,仿佛对他们毫无感情。他营造出一个沉溺过去、对现实家庭漠不关心的假象。
他以为这样做,一旦东窗事发,至少可以让朝廷认为他与家人关系淡漠,或许能让他们少受些牵连。每一次看到柳拂祎受伤却依旧强撑的眼神,每一次听到儿女怯生生叫“爹爹”而自己只能硬起心肠不理睬时,他的心都如同刀割般疼痛。
他活在无尽的痛苦、愧疚和恐惧之中。但他在每一次接触中不断搜集着这个组织的信息,他逐渐了解到这个组织名叫“影蛛,是一个由西南边境某个部落秘密组建和资助的。其核心目标是破坏南宋内部稳定,特别是挑拨朝廷与边境将领、世族之间的关系,为自身叛乱创造时机。
“影蛛”如同阴影中的蜘蛛,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情报网,任何被粘住的猎物都难以逃脱。
“影蛛”专门挑选像他这样身居清要部门、职位不高不低、有一定接触信息权限,但又并非核心决策层,且拥有明显“软肋”的年轻官员。
“影蛛”会不定期地给出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指令”或“问题”,要求“蛛足”查询答复,以此验证其忠诚度和有效性。同时,持续的威胁保持忠诚度。
每月与“影蛛”组织的秘密接触,都像是一次灵魂的凌迟。他提供的多是些无关痛痒的信息,或经过他精心筛选、甚至掺假的内容,试图在自保与减少伤害间寻找微妙的平衡。他暗中记录下每一次接触的细节,收集着可能的证据,期待着渺茫的解脱之日。
三年来,他如同一个戴着沉重枷锁的囚徒,在黑暗的深渊里独自挣扎,守护着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秘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庭变得冰冷,看着妻子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翰林院典籍厅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慵懒地洒落,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划过宣纸的轻响。容翊坐在自己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校勘了一半的前朝文集,目光却失焦地落在窗外。
妹妹南兮的插钗礼刚过,府里添了些许喜气,那支象征着与宰相府联姻的金钗,在南兮发间熠熠生辉。这桩婚事带来的显赫与潜在危机,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让他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宁。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游离。一位穿着文吏服饰、面容陌生的年轻胥吏抱着一摞待归档的旧档册走过来,轻轻将册子放在他案角。
“容大人,这是乙字号书库调出的淳熙年间奏议副本,请您过目核验。”胥吏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寻常公务交接。
容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并未抬头。
那胥吏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状似无意地,用手指在其中一本档册的封皮上,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三下——两短一长。
笃。笃—笃。
这个刻入骨髓的、如同噩梦般的暗号,让容翊猛地一颤!他倏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麻木瞬间被冰冷的惊恐取代。他死死盯住胥吏,心脏狂跳,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胥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极快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添了一句:“恭喜容大人,令妹觅得佳婿,前程似锦。”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多说了一句寻常的恭维话。
恭喜?佳婿?前程似锦?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容翊的神经!他瞬间明白了——这些人不是因为旧事而来,他们是冲着南兮和宰相府的婚事来的!他的价值,因为这门亲事,陡然提升了!
他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是粗暴地快速翻动那本被叩击过的档册。指尖触到一处微小的凸起,他迅速而隐蔽地从中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的字句依旧简洁,却因背后的含义而显得更加狰狞:
“查探今岁端午宫中赐宴宰相府之礼单明细,并与去岁对比,有何增删变化?尤注意是否有新增之西南贡品。”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烙入他的脑海!
“今岁端午……宰相府……”指令因南兮的婚事而升级了!他们不再满足于零碎信息,开始要求更具体、更敏感、直接关联顶级权贵的情报!
“西南!” 这个重复出现的词,让他清晰地意识到,“影蛛”对西南地区有着持续而深刻的兴趣,这绝不仅仅是好奇!他们是想从赏赐的变化里,窥探临安皇室与西南周边部落真正的关系亲疏,甚至分析大宋的边防政策和物资流向!
从一开始,容翊根本无法确定“影蛛”这个阴魂不散的间谍组织究竟效忠于谁。他甚至一度怀疑过北方的金国,毕竟那是大宋最显眼的敌人。
然而,随着一次次被迫执行那些看似零碎、实则指向性逐渐清晰的任务,他凭借在翰林院接触到的庞杂信息与自身敏锐的洞察力,悄然将怀疑的范围缩小——不再是广阔的北方,而是西南方向的某些部族。
“静候佳音,莫失良机。” 这不再是简单的指令,这是最后通牒!是警告他,凭借新的“宰相府舅兄”身份,他必须提供更有价值的东西,否则……
巨大的恐惧和前所未有的负罪感如同两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不仅背负着过去的耻辱,现在更成了悬在妹妹和整个容家,甚至常家头上的一把利剑!南兮的喜事,于他而言,竟成了催命的符咒和拖所有人下水的巨石!
他会成为埋在妹妹幸福生活里的一颗毒瘤!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和绝望。强烈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击垮。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条,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枚注定要引爆的炸弹。
他下意识地望向家的方向,眼前闪过南兮今日发间那支熠熠生辉的金钗,闪过她强作镇定却难掩期盼的眼神……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原本只是一潭死水的绝望,此刻变成了翻滚着惊涛骇浪的、看不到尽头的恐怖深渊。他缓缓将额头抵在冰冷的书案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那张被揉皱的纸条,紧紧攥在他汗湿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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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拂祎是一位典型的大家闺秀、世家夫人,上孝下悌守礼法,但她并没有被婚姻困住,在生活走投无路时并不消沉,中年觉醒,探寻到除了婚姻之外的新天地。
我十几岁是以为世界是青少年的,当人过了三十岁人生便没有意思了,大学时期看了美剧《绝望的主妇》,发现我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尤其是看到一直家庭幸福的Bree发现老公是同志后,经历了消沉到焕发的过程,让我大为震撼,第一次认识到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独特的美妙之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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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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