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卷过庭院,带着零落雨珠拍打窗棂。
窗外雨声噼啪,似是一声声敲击在谢祁心头。
他仍维持着弯腰与那姑娘对视的姿势一动不动,而那个冷面的姑娘,却已然偏头将目光送往别处。
“所以,你说你认清了我,不再喜欢我了,就是因为这个?”
沉寂过后,谢祁涩然开口。
“什么叫‘就是因为这个’?”
许清禾眸光极冷地望过来:“你难道认为这是一件小事?作为夫妻,连最基本的坦诚都难以做到,又还算得什么夫妻?”
一语言罢,她骤然伸手将挡在身前的人推开,径自回了内室床榻。
“……”
谢祁立在原地许久,待内室那姑娘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他才自己出门去了耳房。
简单擦洗过后,他换了那姑娘特意命人给自己备好的里衣,干净舒适地重新躺回了那短小的软榻上。
可内心的思绪却犹如冲毁堤坝倾泻而下的洪水,久久未能停息。
从前,确实是他一意孤行。
他一心只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远离一切危险,一心只想让她只做当年那个南安王府内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可他却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南安王府已不复存在,他们又如何能回到从前?
那姑娘勇敢又执拗,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便必然要拼尽全力去做,哪怕是以自己为饵,哪怕是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她要的是能得偿所愿,而他却只想要她平安。
因为这样的认知偏差,他用自己的方式将那姑娘逐渐推离她所设定的目标,也让他们二人渐行渐远,不复从前。
**
翌日,许清禾在噼啪雨声中醒来。
一睁眼,便看到几层帷幔之外的颀长身影。
是谢祁。
他挺直脊背立在那里,犹如一棵挺拔松竹。
“我昨夜…想了很多。”
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寂中,他涩然开口:“从前种种,皆是我的过错,我亦没资格奢求原谅。可是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清禾——”
许清禾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背对着他。
“问。”
她简短道,声音却在颤抖。
她想起少时从南境入京途中的孤寂,想起深宫五年的孤立无援,想起成亲之后的挣扎苦痛,想起得知他“死而复生”后的庆幸喜悦,想起得知真相之后的愤怒委屈。
她还想起,那日上元之夜带着祈求的询问,想起念乡居雅间内那人好似坦然的祝愿,又想起五年前自己在没有他陪伴之下生育养大的平安。
一时间,她想起许多,却无一不是与他密切相关。
她隐隐期待着,期待着这人在思索过后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会向她问出怎样的话。
片刻后,便听身后的人带着祈求地开口:“若我改掉了这个错处,你是否…能再重新喜欢我?”
“从今往后,我会待你坦然,你想知晓的,我会和盘托出,你想去做的,我会全力支持,我保证不会再欺瞒你哄骗你,我保证会对你真诚以待……”
“我会像你如今喜欢的那个男人一样,尊重你、爱护你。只是……”
“只是,待我变成你喜欢的模样,你是否能忘了旁人,只喜欢我?”
“……”
“清禾,求你……”
“……”
床帐之内,许清禾无声落泪。
从前,谢祁是个不愿轻易认错,更不愿轻易服输的人。
他在演武场上输谁一招,短短几日后便要用同样的招数将人杀的片甲不留。
他曾在战场上被南鸣钊削去半片衣角,后来沙场再相逢之际,他便用手中长枪将人重伤,而后一枪挑至马下。
可今时今日,他不仅同她说他自己错了,更甚至直白承认,他确然比不上那个她如今恩爱非常、如胶似漆的“夫君”。
作为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许清禾知晓他在这一夜里经历过的挣扎与不甘。
可那又如何?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也曾经历过那些,甚至比他更苦、更痛。
这是他应得的。
几息过后,许清禾让自己声音平稳地开口,却是道:“你出去,叫靛蓝进来服侍。”
“……”
谢祁依言去做。
一个时辰后,两人用过早膳。
才经历过一番推心置腹,两人间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向来喜欢插科打诨的人如今难得安静,让本就不大的屋子内便更显沉寂。
对于谢祁今早的问题,许清禾始终不曾给他答复。
他再次将“循序渐进”四字刻在心间,并未强逼她回应自己,而是望一眼外面仍旧连绵的大雨,同她商量道:“照如今的情况,漕渠乡的堤坝是必然挡不住雨水的,你若要回澜州城,我便着人将你安稳送回。”
“但若你不愿回,仍想留在此处诱出南四,我也会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他提唇笑道:“你说我总喜欢一意孤行,总喜欢替你做出决定,今日我便有错则改,将选择权交至你手中。回到澜州城与留在此处,你选哪个?”
许清禾选择了后者。
午时过后,雨势渐小,趁着这个间隙,谢祁带她与啬夫和乡民们一起,前往后山躲避可能会到来的洪水。
这一路上,他二人并未避讳旁人的目光,始终十指紧扣地走在一处。
前面是一段较为陡峭的山路,谢祁牵着她的手,将人稳稳带到半山腰。
垂眼看去,还有很多乡民正在此处攀爬,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因父母一时松手而滑落山路,如今正无助地大哭。
“去吧。”
许清禾捏了捏谢祁的手。
谢祁低头,便见这姑娘一双清凌凌的黑眸中难得染上笑意。
那目光就如同幼时一般,澄澈又明亮。
“谢祁,我相信你。”
她这般说着,语调轻快。
谢祁深深望了她一眼,这便扭身往那个仍在哭泣的女娃娃身边走去。
在他身后,他买来的那只黄毛小狗摇着尾巴在许清禾裙边蹭了好一会儿,而后便又摇着尾巴去寻它真正的主人了。
谢祁才将小女娃抱在怀中,便听得身后有人惊呼一声:
“夫人!”
**
有温热指腹抚上自己的面颊,许清禾骤然睁眼。
入目的是昏暗房屋内,杨晔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你醒了。”
他手上动作未停,一寸寸抚过她柔嫩的面颊。
“清禾,你知晓么,我想这样与你接触,已经许久了。从那日第一回见到你时,要与你亲密接触的种子便已深深埋入我心底,如今,我终于如愿以偿。”
“……”
许清禾充耳未闻,只安静打量着四周。
这似乎是在某个乡民家中的柴房中,因外面正天气阴沉落着雨,屋内便也昏暗极了。
双手被向后缚在椅背上,许清禾试着挣了挣,发觉自己竟使不出丝毫力气。
“别白费力气了。”
杨晔笑道:“从我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将你掳走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给你下了软筋散,没有十二个时辰,你是无法恢复如初的。”
许清禾抬眼望过去,即便她如今衣裙已脏,发髻微乱,人更是十分被动地被绑缚在椅子上,可她眸中的眼神,却是丝毫不惧的。
“你绑我来此,究竟要做何?”
杨晔忽然提唇笑了:“这话应当是我来问你才对吧,夫人。你处心积虑诱我出来,究竟有何目的?”
“别这样叫我!”
“哦?为何?”
杨晔抬手,亲昵地将她散落的鬓发挽在而后。
他笑着道:“难道你我不曾做过片刻夫妻么?难道你不曾唤我一声夫君么?清禾,你唤我夫君时的声音很好听,再这样唤我一次吧,好不好?”
许清禾偏头躲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从未如此唤过你。”
杨晔蹙眉,执拗道:“怎会不曾唤过?在人前时,你每次望向我的眼神,都是在如此唤我!”
他强硬地捏住她的下巴,祈求道:“你就这样唤我一声,好不好?你唤我一声,我便放你离开。”
许清禾眸光微闪:“当真?”
“自然当真!”
杨晔面上一喜,欢快道:“只要你应我一声,只要你愿意与我做那真正的夫妻,我便放你离开此处。我带你回南弋国去,我让你做南弋国的皇后,好不好?”
许清禾望着他,似是在思索,可片刻之后,却冷笑开口:“杨晔,你当我是傻的吗?几年前南帝身死,你南弋国已几年未有君主,你与南明钊之间势同水火却难分胜负,至今未能决斗出究竟谁才是新一任的南帝。”
“可你今日竟要许我南弋国的皇后之位,你凭什么?”
“你这样问,就是心动了的,对不对?”
杨晔丝毫不曾在意她话中的嘲讽,只是笑道:“你别怕,我能说出口的,自然就能做到。南鸣钊那厮活不长久,届时自然会是由我来坐收渔翁之利。你同我离开此处,也离开谢祁,与我回南弋国去做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好?就如同当年在汀安镇一般。”
许清禾垂眸抿唇,似是已经心动。
片刻后,她重新抬眼,蹙着眉道:“可我又凭何要与你离开,我与谢祁知根知底,我知晓他的一切,自然也能拿捏他的一切。可是杨晔,我对你却是一无所知,我甚至并不知晓,你是否当真名唤杨晔。对一个我根本不知其底细的人,我又凭何能够相信?”
杨晔不问反答:“你当真愿意同我走?”
许清禾再次垂眸。
乌黑鬓发早已被雨水打湿,正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与额头。
美人眼睫低垂,红唇轻抿,似是娇羞,又像沉思。
“我…你应当记得我当初同你说过的。”
许清禾低声道。
杨晔一时不曾反应过来:“什么?”
许清禾便道:“我同你说过,我跟谢祁的感情已经淡了。”
提及此人,杨晔眸中划过狠厉:“可我这几日观你二人,可是恩爱得很。”
“可你该知晓,我那都是为了激你出现!”
许清禾骤然抬眸,眸中浮现水雾,竟带了几分委屈:“你既然就在这漕渠乡中,难道就不曾听说我一直在寻你么?为了寻你,我委身于他同一个自己不再喜欢的人做戏,你知晓这有多恶心多痛苦么?”
“……”
见他似有动容,许清禾继续垂眸道:“我当年那般辛苦地为他生下女儿,可如今重逢,他却一口咬定那是我同旁人生下的女儿,竟不愿意认她。”
“我只后悔当初不曾听你一言,不去等那根本不会回头之人,如今却被伤得这样深……我有时都恨不得他死在当年才好……”
“你放心,他活不了。”
杨晔忽然开口。
“…什么?”
杨晔道:“他身上本就有我南弋国剧毒之余毒,身体脆弱不堪,如今洪水之后疫病丛生,若要让他染病而亡,岂不是轻而易举?待他死后,我便带着你与孩子离开,我们回南弋国去,我许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可你又如何确定……”
许清禾迟疑道:“这场洪水必然会引起疫病?若众人成功避至后山,河中不曾有人伤亡,便不会让疫病有可生之机。”
杨晔扯唇笑开,带了几分得意:“自然是因为…如今那河水之中,已然带了疫病的种子。”
“……”
许清禾后背骤然一凉,犹如湿冷毒蛇攀附其上,令人胆寒不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