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灯光忽明忽暗,软烟帐子里一片氤氲。
玉兰按惯例端着木盆站在门口,她是在窑子里长大的,九岁时候被当窑姐儿的娘卖进柳家,装聋作哑是她最擅长的。
屋里头在快活的是柳家的云姨娘,本来是戏班子里唱戏的,那会子还算是个角儿。当初柳老爷听了她一出《游园惊梦》当场就高价纳了她。连个轿子都没有,盖着个盖头就抱进了侧门。
为此秦夫人生了好大的气,连院子都是安排在最偏僻的地儿。从正厅过去得拐七八个小院。
本来柳老爷图个新鲜劲也不嫌偏僻,可一来二去也就冷落了。
一开始云姨娘还有法子,一会唱戏,一会练嗓,一会又和老爷搭戏台子,总之老爷过去还会正眼瞧一下。如今是使劲浑身解数也不来了,她本也没个孩子傍身,现在更是胆大妄为。
屋里男女悉悉索索的声儿越来越轻,不一会玉兰就被叫进去给云姨娘换洗。她端着水,低着头,眼皮子也不敢抬一下。却管不住男人宽大粗糙地手忽然摸了一下她露出的一截手腕。水洒了一地,紧接着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呼在她脸上。
“小贱蹄子真不愧是窑子里出来的惯会勾搭汉子,明儿老娘就剁了你的鸡爪子!还不滚出去!”
被主子赏了一巴掌,第二日一早就被换到了北院。
北院比西院更偏僻更阴冷些,明明已是三月,刚走进院子,地面上青石板的寒气从脚底隔着鞋袜直蹿到了天灵盖。
刘管家将她送到院门口便不进去了,用手指了指示意让她自个儿进去。
柳家宅子前厅是老爷的地方,东院是夫人和府里公子、姑娘住的,西院是各位姨娘与下人们住的,唯有北院是后头扩出来的,是给老爷那位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住的。
大家面上叫二公子,私底下都叫小杂种,是柳老爷在扬州犯浑生下的。听说生的青面獠牙,性子又乖张狠戾,平日里也不出来。久而久之,这也就越发荒凉、阴森。
玉兰踏进荒草丛生的院子,周围寂静得只有干枯的树枝在地上断裂发出清脆地声响,像野狗轻轻咬断咬断骨头发出的弹响。在那枯草堆里影影绰绰探出个浑圆的脑袋。
“是谁?”玉兰一开始当是哪来的野狗,心中害怕,见是个人脑袋才放心些问道。
脑袋转过来是个胖男人叫包福,是二公子的小厮,整个北院都归他管,这也只有他一个人。
“玉兰是刘管家今儿指派来的女使,今后就在北院伺候二公子了,给福小哥问好了。”玉兰笑吟吟打了招呼。
别的院的女使见他就绕道走,就玉兰是第一个朝他笑的。三月天的阳光轻飘飘落在她身上、脸上,小巧的鹅蛋脸被映衬得像个毛茸茸的水蜜桃,荒凉的院子好像开出不一样的花。
包福用脚趴开地上乱草,给玉兰介绍起了北院。其实也没什么可介绍的。拢共一个院落、三四间厢房,几步路的地方便绕了七八遍。最后才引到主院的房间。
那是柳二公子的住处。
玉兰突然觉得喉咙干痒轻轻咳嗽了几声,外头传闻如此可怕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是她心里似乎隐隐有些同病相怜地心心相惜,忽然间萌生出几分期待与怜悯。大约都是都是风尘女子所生,大约她也是哪家风流公子的私生女。若是她娘当年有几分魄力带她闯一闯那些高门宅院,是不是就不用低人一等?即使荒凉如北院,至少也是个主子。
她没敢深想,她怕是自己想得多了贪念就无穷无尽了,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至少她娘没让她在那个腌臜地方长大,没有重蹈她的覆辙。
门被包福打开,屋子里透出一股凉气混合着诡异的腥气。包福引路,对不见其人的二公子说道:“承蒙老爷夫人关心,今儿给二公子添了为女使照顾。”
“……”无人回应。
玉兰紧接着说道:“二公子,奴婢是今儿新来的女使玉兰,给二公子问好了。今后用得上的尽管吩咐。”
“……”依旧无人回应。
玉兰心想果然如传闻一般乖张孤僻,说不定确实是青面獠牙的长相,不然怎么总不见人?
她站在原地没动,见包福也满脸疑惑,浑圆的身子灵活地往里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忽然他发出一声尖叫:“二公子自尽了!”
她再低头仔细一看地上蜿蜒曲折匍匐着一丝血路浸湿她的鞋袜,源头是一双苍白枯槁地手垂在床边,血液还新鲜正一股一股往外冒。
玉兰小时候在窑子见过寻死的女人,血溅三尺高,房梁都被染红了,如果不是滴在她脸上温热又带着腥气,年幼的她又怎么想到那是从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里迸发出的绝望?
黑色的阴霾像房梁上滴下的血雨笼罩着玉兰,鲜红的血液像毒蛇吐着信子缠绕着她的双腿,勒住她的脖颈要她窒息,过往如梦魇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心头。
“活着。”
这是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信念。
“无论如何得活着。”
黑暗中血雨一次又一次地压在她的脑门上,无数次在梦魇中奔跑,她张开嘴想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却张着嘴喊不出来。
终于一束刺眼的阳光拨开一片黑红的画面,暖洋洋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是她的娘亲么?她小声呢喃着。
“是我,你福小哥。”包福肉乎乎的手还没触碰到她的发丝。油腻、恶心的触感一下让玉兰从梦中惊醒。
“你看见血就晕了,一闭眼就是三天。”他自顾自说着,手里摩挲着一个食盒。
玉兰看着食盒若有所思,不经意间轻轻拢了拢自己的衣领问道:“这些日子是你照顾我的么?”
“别误会,男女有别,我找的夫人院里的庆芳姑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竟然有些委屈和恼怒,把食盒放下就走了。
听见是庆芳姑姑,玉兰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向着没关的门轻轻道了谢。
她见血晕了三天,二公子也晕了三天。郎中说就是有些身体虚弱,但性命无忧,但左手割到了经脉从此就残废了。柳老爷假惺惺关心了几天,就又不知道宿在哪房姨娘屋里。
有些时候,玉兰心里有些羡慕这些老爷们,一个个都没心没肺的,什么事儿都好像不会影响他们寻欢作乐,可偏偏又爱在那些姑娘面前痛哭流泪,把自己形容得多么艰难困苦,伪装成人畜无害的可怜样儿。把女人们的心哄得化作一滩春水,心甘情愿地掏心掏肺,可这些老爷们本就没心没肺自然认不得心肝脾肺,最后就将这些心软的女人吃干抹净后又去寻新的乐子。
有时候她在想,她那素未谋面的爹是不是也像柳老爷一样风流快活,把她那个心软的娘哄得到死都在念叨他的名字。
诚然,在她见到柳二公子时,她有些理解自己的亲娘了。一张素净消瘦的脸静静磕在紫檀木的床架子上,整张脸看不出一点生气,但是又生出一种忧郁、出尘的气质,浑身上下除了那双稀疏的眉毛没一处像柳老爷。玉兰想起以前写艳词的张先生嘴里说的那种“男生女相”的病弱书生,大约就是长这个样子。
玉兰很肤浅,二公子好看,所以不想这样好看的人在晦暗的屋子里逐渐消失,她会悉心照顾好二公子,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她打开窗户让光透进来,窗外春色明媚得刺眼,一点点光亮闪烁着强行扒开柳二的眼睛。让一汪死水的双眼忽然亮出一点点光亮。
黑色的眼珠里不再沉寂,反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连蹦带跳的身影在眼前乱晃,像个精力旺盛的蛐蛐。柳二翻了身不愿去看,他只觉得吵闹。
但是柳二无法忽视玉兰的存在。那个小姑娘刚收拾完屋子,又进来给他换药,换完药又端着小厨房的膳食过来。
柳二虽然恼火但也没力气发火,这小姑娘虽然闹腾但是有分寸又总是笑吟吟的,他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在心里叫她“虫儿”。
心里给她起了这个名就好像让他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她的打扰。
北院寂静多时,荒废多日的院子也因为一株玉兰花开生出生机。玉兰借着春日的天气把后院狠狠梳理了一番。
包福捡着一根被折断的带着花苞的玉兰偷偷插在玉兰的头上当做簪子。他觉得含苞待放的羞赧少女一定与这玉兰相得益彰。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灵活性,被玉兰抓个正着。
“福小哥,好眼光!我正想折一枝插瓶里!”说着玉兰接过树枝放进细长的白玉瓶里,高度正好,很是清雅。
“你喜欢就好。”包福的话音刚落,玉兰便捧着白玉瓶放在了二公子的窗台上。她笑吟吟地说道:“二公子卧床许久,可别错过了春色。”
柳二眼皮子抬了抬就落下看着手中的书,书的一角画着一只蛐蛐。
哪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娘会喜欢被比作蛐蛐?他勾起唇角若有所思,将那一角蛐蛐折了起来。他向来是万千思绪不露痕迹的,这一折蛐蛐也是如此。
窗外春色动人,有花,有树,有虫鸣,还有打开窗让他看见满园春色的小姑娘。有些生命在院子的角落里,正悄悄发生着质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