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等候约大半个时辰,明媚从屋中走了出来,桃儿正要踱步上前,看一眼夫人究竟怎样,被明媚一伸手拦了下来。
这女孩笑着说:“桃儿,你不信我么?”
桃儿打落她的手,哼了一声,进去屋里。
明媚踏下台阶,走到院里,发现墙角竟栽着一株叫不上名字的绿植,瘦削的叶子,瘦削的藤,密密缠绕在一起。
屋里,金属色的冷光晕斜打过窗,照在屋内一只梨木案几上。淡淡的光晕里,托载起渺小而游移不定的尘埃。
那点点光晕映在天水碧的衣裾上,衣裾的主人斜倒在塌上,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塌上鹅黄的纱帐。
只是不做声。
桃儿倒了杯茶水给付夫人,她的眼珠儿转了转,转到桃儿身上,桃儿服侍她多年,纵然有主仆之分,又怎么会没有感情,看见付夫人如此灰心,她也不禁掉下眼泪:“夫人……”
付夫人微笑道:“桃儿,你跟我多久了?”
桃儿回想:“婢子是长平八年跟着夫人的,到如今也有六年了。
付夫人轻缓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六年啊。”桃儿说:“六年怎样?”
付夫人回过神,温柔地朝她笑笑,说:“当年你来到我身边还不满十三岁,转眼间已经这么久了,你一直叫我夫人,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桃儿听她言语间大为感伤,心里隐隐跳出一个不好的念头,颤声道:“什……什么?”
付夫人挣脱她,走到窗前,她整个人沐浴在光里,声音虚无缥缈:“我未出嫁时,爹娘为我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春熙。”
大地回春之际的一缕光辉。
付春熙。
桃儿眼中含泪,将那名字念叨了两遍,她为人粗笨,不会说些好听的话讨付春熙开心,付春熙喘气道:“你去,把屉子里最上头那手札取出来。”
桃儿依言,把木札翻来一看,却是当年她被卖与春熙时所立的契约。
春熙全身无力,倚在枕上,看着桃儿。多年以来,两人名为主仆,情谊比肩姊妹。临分别时,怎不感伤?
桃儿哽咽道:“夫人何意,桃儿一直以来细心服侍夫人,怎么夫人一心要将我赶走?”
付春熙未致一词,盖上锦被,翻身朝里而躺下。桃儿以为她恼了,不敢在说,自下去煎药了。
下晡时分,付春熙断了气。
桃儿不敢置信,再三凑过去测她鼻息,均毫无动静,她呆愣着站在塌侧,手都是软绵绵的,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差一点就跪在地上。
她看得眼睛发直。
恍惚间,石青色的锦被流光四溢,编织起一场石青色的幻梦,溟濛的小雨。雨水自檐下流窜而泻,滴落时迸起一颗颗清透的水珠,水珠儿连成了线,沾湿了仅有十岁的小桃儿。
她家里贫穷,上下共有两个姊妹并一个兄弟。缺食少穿不必说,不过八岁,爹娘便将她许给乡里仕宦人家做媳妇。
那家人面上瞧着仁慈亲和,实则极为刻薄,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打骂,有时甚至辱及爹娘。桃儿心里愤恨,可她向来逆来顺受,有不顺心也只敢窝在心里,久而久之心思郁结,性子也沉下来。
她越是忍,那家主人越是刻薄。每日浣衣举炊不说,连穿的衣衫鞋袜都不能保证暖和。时间久了,她就偷偷将刺绣的绣品拿出去卖攒点钱。有一次天降不测,下了一场大雨,她冒雨跑回去,就看到村正的女儿和几个女孩子在屋檐下玩耍。
桃儿仍如往常那般低着头跑过去,她已然听见仿佛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路过檐下,那为首的女孩笑嘻嘻地扫了她一眼,又把目光定在她脚上,看了片刻,指着大笑说:“你们看,她的鞋子也渴了,要喝水啦!”跺脚合掌笑道。
啪啪啪几声引起了场上所有人的注意。
女孩姣好的面容之下,藏着毫不掩饰的恶毒。
桃儿低头,果然自己前几日编的草鞋已经开了线,雨水正汩汩地往里渗。
她茫然抬头,那女孩的伙伴都纷纷露出讥笑的神情。脑海里猛然一震,混混沌沌,便如身在梦中,一时竟没有理会。
桃儿说:“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人就不屑道:“傻子。”
桃儿本想不理,以此息事宁人。但那廊下有一个稍大年纪的姑娘,猛然从人群中冲出,挥手在骂人者的脸上重重打了一掌。
那小孩一怔,打人的小姑娘两只透亮的眼睛瞪着她,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却以一种威胁的语气说道:“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上!”
最后的结果当然不出意料,曲桃和大姑娘被团团围住,揍了一顿。
事后,大姑娘擦着她脸上的伤口,说道:“你可真没用,连自己都护不住。”
桃儿心想,你真有用,一恼立刻就冲出去,可害得我也陪你挨了顿打。她想到这儿,又忍不住想笑。
那大姑娘就是付夫人了,那时她们的年纪都不大,付夫人的爹娘还在,春熙快乐的就像个小鸟,每天一门心思地想着该往哪个方向飞。
后来桃儿犯了错事,被乡绅家里又卖出去,天可怜见,她竟然在长沙又碰到了付春熙。不过,彼时的付春熙,已经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快乐的鸟儿了,她被折断了翅膀,温柔谦顺地像是记忆里的自己。
桃儿推了推付春熙的肩,轻声道:“春熙姐姐。”
苍青的天,红日将落,云气升腾起伏,浅紫的、淡粉的、缃色的云散布四方天际,冬日里的傍晚,即使霞光照彻,也是冷冽的。
明媚打了个喷嚏,睁开双眼,仰起头向四处看了看,寂静无人,田野里躬耕的农夫早回家去了,她从被压弯了的草垛跳出去。
算算时间,付夫人亡故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到徐府去了。不过她却不那么敢回去,她本想卖乖讨好徐湘,趁其不备报仇,不过徐湘喜怒无常,稍有不慎,别说一条腿,四条腿也都陷进去了。
还是谨慎为好,不再去见她,也不再回徐府。
林虑县虽小,可要在一县之中找一只猫怕也不那么容易。
她打定主意,为自己聪明果决沾沾自喜,慢悠悠地走到野草肆虐的小路上,走了一会儿,忽想:似乎有什么东西给忘了。她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惊叫道:“不好。”
她把阿祝给忘到徐府里了。
算起来,她和阿祝好几日都没见面了。明媚想到胆小怯弱的阿祝被凶残的徐湘持刀砍成几节,不禁心惊肉跳。
去还是不去?
明媚来不及思索,掉转头向徐府奔去。徐府的仆役大都见过她,故而也没人阻拦。她跑到自己与阿祝相约的内院墙下,北风呼啸卷走小半个时辰,还是不见蛇影。
她实在没有办法,低声喵喵地叫了几声,只听得墙角下似乎传来沙沙的声响。明媚一喜,奔过去一瞧,大失所望。
墙角什么也没有。
明媚烦闷地拿手爪敲了敲头,她一时怪自己把阿祝忘的干干净净,一时又怪阿祝不守誓言,最后,她把徐湘也责怪了一通,如不是徐湘致她受伤,她和阿祝根本不至于失散。
她敛起毛发,缩成一团,倚墙而睡。
月上中天。
风声忽大,呼啸而过。明媚猛地惊醒,支起四肢,淡淡清辉之下,隐见枯树枝晃动不休。
风卷起一股黄沙,连带明媚亦被席卷而去,等她睁开眼睛时,已在徐湘的闺阁里。
阁里烛火摇曳。
徐湘坐在内室的塌上,隔着一张帘子,面容在烛光下模糊不清。
明媚勉强露出笑容:“小姐,我已……奉命杀死付夫人了。”
“哦?”徐湘目光锐利,说道:“既如此,面皮呢?”
明媚把各种理由在脑海里一过,觉得哪个也不是十全十的好,总有破绽。
“嗯?”
明媚咬牙道:“我没杀过人,更不会割脸皮儿,要割时不慎把脸颊划得支离破碎,我怕我带了来小姐你更生气。”
“割破了?”
“……”
“说!”
“不,是我不敢,我害怕。”明媚见她转步要拂开帘子下来,情急之中道。
徐湘的动作停了下来,静寂的阁子里响起一声嗤笑:“害怕?无用的东西。”
明媚最恨旁人贬低自己,她心里恼怒,但是又敌不过徐湘,拼命一场也只能成为人家刀下亡魂。她忍气吞声地说:“小姐,我还有个已开灵智的妹妹,随我一起到府上来的,今番我回来后去找她,却怎么找也不见踪影,你能否……”她那句“能否帮我找找看”,前三字刚一出口,徐湘就说:“可是只蛇精?”
明媚惊喜道:“是,正是,她在哪里?”
徐湘笑容展开:“在我的洞府。”
明媚如坠冰窖。
“我本来还担心你不会再回来,现在嘛,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有她在,你一定会回来是不是?”徐湘第一次双眼睁得如此大,配合她肥嘴唇说起话来像是在撅着嘴。
明媚勉强也笑不出了:“是……不,即便阿祝不在,我也会回来服侍小姐的。”她见识过徐湘的手段,未见过阿祝平安之前总觉心里不放心,随意搪塞几句,便问及阿祝此刻境况。
徐湘早知她不肯轻易为自己用,不过她也不担心,像明媚这样的小精怪,她洞府里没有一百也有七十,不过嘛,确实少了一只蠢猫。
闲暇的日子里,养一只猫似乎也不错。
她喜欢迎风举火、荆棘丛中过的感觉,越是危险,她越要触碰,用以证明自己比世间任何一只妖都更强大,也更顽固。
烛火摇曳,徐湘微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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