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玉人雀跃得宛如天真的孩童,说道:“放心,我绝不食言。”
江逐浪被放了下来,他身上衣衫被血浸透,几乎看不出本来色彩。沧澜剑也脱离桎梏,“当啷”一声,掉在主人脚边。
挥剑刺向第一个人时,江逐浪脑中一片空白。
他忆起第一次拿剑时,师父对他说的话。
师傅说,剑无高低,剑术亦无高低。
他不解,问师父,那为何世上的剑客一定要较个高下呢?
师父说,因为无能。
无能之人只关注剑道高低,而我只要你在意一件事——就是挥剑时的心。
飞散的血沫四溅,溅红他的脸,顺势而下,于下颌处汇集,然后滴下,掷地无声。
江逐浪心想,他是不是也成了个无能的人呢?
不然,为何握紧沧澜剑的一刻,他第一次看不清自己的心?
洞穴中腥味呛鼻,最后一个村民倒下时,他已无法分辨自己身上沾染的是谁的血。
江逐浪眼前发黑,脱力般跪在地上。
花玉人早就不知所踪。
江逐浪眼前不知何时恢复的清明,又吃力地拄剑起身,将蛛网上的“人茧”一一破开,挨个检查鼻息,点涌泉同百会后,静置在地上;被刺了一剑的那个性命垂危,他只好双手抵在那师弟后心,渡去内力护住其心脉。
检查“人茧”时,他发现其中竟然还有祝长生,心里猝然一紧——为何这小子会在这!
但他实在疲倦,无心思索了。
弟子们陆续醒来。
祝长生见他浴血的样子,着实吓得不轻。
其余弟子好似大梦初醒,江逐浪将事情一一道来,话音落下,山洞中众人皆陷入沉默。
后来回到门派,众弟子三三两两作伴前来道谢。
过了一周,此后再无人提起葛家村一事,众人只当一桩寻常不过的经历罢了。
眼下,江逐浪在榻上揉了揉眉心,这光景可不寻常。
说起来,当年那身伤养了足足两月,虽说众人未对他救命之恩感激涕零,但江逐浪能够感受到那些被他救下的弟子的善意,师父在闭关前也称赞他“识大体”。
现在却是落得个被关禁闭的下场。
他本以为现在的自己是莫名其妙的回到了过去,可……
事端走向怎会同他记忆迥然不同.....
另一头,静心室。
祝长生抱拳躬身:“师父,您找我。”
蒲团上盘坐着一瘦削男子,鼻下两道微髭,端的仙风道骨。此人正是青霄派掌门的二师兄、祝长生的师父——仇非。
祝长生步履无声。
仇非阖着眼开口道:“长生,此番下山,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
祝长生道:“旁的倒没有,只是......从浦邑至门派的路上,弟子偶遇刀山教左护法邱肆,杀害一家客栈上下五十余人。弟子询问救下的几个小乞儿,说是为了寻一琴师。”
仇非疑道:“琴师?”
他琢磨这二字半晌:“未曾听闻江湖上有这号人物,左护法邱肆身死,只怕以后刀山教不会善罢甘休......罢了。据传那邱肆以黑汁涂面,色墨如漆,取自腥檀木的树汁,为草木毒中之最,此番杀他,你可费了一番功夫?”
祝长生道:“确实不易。”
仇非笑道:“臭小子,骗骗旁人就罢了,你师父我却是万万不信。说吧,他在你手下走了几招?”
祝长生诚实道:“三招,不过弟子并非全身而退。”
仇非睁开眼,看向他,问道:“哦?伤哪了?”
祝长生手握剑朝左肩一点:“邱肆江湖人称黑面獠牙,这獠牙原是毒针,弟子一时躲闪不及,叫他刺中。”
仇非问道:“是蛇毒么?”
祝长生点头:“蛇毒。”
仇非叹口气,掷了个小瓷瓶到他怀里:“里面是清虚丹,蛇虫之毒究竟是不比草木之毒,还是多加注意的好。”
祝长生接下药,抱拳道:“多谢师父。”
仇非听到过他体质特异之事,只道是寻常草木巫毒不侵,但蛇毒凶险,他究竟放心不下自己这唯一的徒儿。
见他服下,仇非才终于讲出唤他的来意。
仇非道:“方才席间你谎称回寮歇息,实际上是去了江逐浪那里,是不是?”
祝长生一顿,缓缓颔首称是。
仇非无奈:“我知道你做外甥的心有不快,可是现下掌门师弟闭关,事端又复杂,这节骨眼你不该去偷偷探望他。若不是刚刚小珠那孩子过来打小报告,我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小珠自然是那个被祝长生骗走的看门小童。
仇非劝他:“大师兄现在做代掌门……你也知晓他一向不喜你舅舅,若被他发现你违背师门条律,不止你舅舅被禁足更久,连你也要受牵连。”
仇非一番话道理明白,苦口婆心。
门派内知晓他二人舅甥关系者寥寥无几,眼下真相未明,又何必引火上身?
祝长生抱剑朗声道:“师父,江逐浪绝非能够做出屠尽满村老小的歹人,我自幼在他照拂下长大,我坚信他不是这样的人。葛家村一事,我也在场,他的做法定有他的道理,怎么能尽信那村童的一面之词!”
仇非见他坚定,心下也生了烦乱。
仇非说道:“我晓得你未见过生身父亲,同他亲近,而他又是当今名冠武林的奇侠,你从小便将他当作楷模......”
祝长生咬牙不语。
仇非冷冷地:“只是不仅那村童,门内你师兄妹们也是葛家村一事的当事人,难道他们也皆被他骗过?实话告诉你,我已去葛家村亲自了解到事端始末,你不必再说了。”
祝长生仍是不语,只是手下施力,拳骨泛白。
仇非见他如此执着,也是无可奈何,心软道:“善恶枯荣,天道之纲。长生,莫要干他人因果。若事情还有转机,那么掌门师弟是不会叫他的徒儿蒙受冤屈的。”
什么冤屈!?
祝长生万般恼火。
不过是别有用心的迫害!
他的舅舅——江湖名侠沧澜剑——这斩妖除恶的剑,怎会挥向无辜之人......
什么第一剑宗,净是群两眼空空的匹夫罢了!
祝长生只觉心中有团熊熊烈焰,煎得他脾肺焦灼。只可惜他尚年少,不知脑内胸中天人交战之感,竟能如此煎熬。
有道是,情知如此,却难信其然。
真相尽在眼前,叫人不得不信。
可他如何能信?
自小视若榜样的舅舅,天下人皆企仰景慕的大侠......祝长生死也不信他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来!
祝长生游魂般离开了静心室,左肩蛇毒伤口处的疼痛越发剧烈起来。
祝长生。
愿君长生百岁,平安顺遂。
祝长生没见过娘,没见过爹。
他说自己没有爹。但是心底却很想有个娘。
他的意识是扎根在痛上生长的,舅舅说,娘生他的时候早产并上逆产,身位倒置,足先出,差点活生生叫他和娘一同憋死。
身弱、先天不足。
后来舅舅说,是收养了娘和舅舅的柳掌门每日传功给他,辅以各类奇珍异草泡汤。
但也只能吊命罢了。
舅舅总是沉默,小小的他懵懂地看着舅舅,不知道少年为什么不逗他笑了。
于是他开始哭,每次都能见效。
那个少年每次都会来,沉默地抱住他,他就乖乖地不哭了。
这样也好。
祝长生小小的脑瓜转转,用小小的手抓住少年薄薄的衣襟。
直到——他的世界从某天开始,挤满的不是少年身上好闻的味道,而是——数不胜数的蛇。
蝎。
蜈蚣。
蟾蜍。
壁虎。
自此,血与汗成为它们的养料。
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而年幼的他只渴求眨眼间便能够日升月沉。
三个时辰泡药浴、三个时辰柳掌门替他传功、三个时辰......他要与那些毒虫相伴,让他们啃食自己稚嫩的皮肉。
再长好,再破碎,直至破烂不堪。
不知何时起,他忽然忘记如何落泪。
就好像他再不需要嚎啕大哭来吸引那个少年的注意。
有句话如何说来着?
置死地而后生。
他的身体就在这非人的折磨中,不断长成。他渐渐发现那些个蛇蝎咬到他时,只有痛楚,却不再会有那些高热、瘙痒和眼前光怪陆离的光了。
柳掌门对舅舅说,他已经康健,与常人无二。
他看见青年面上的喜色。
那年他十岁,舅舅二十岁。
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康健。
真正的他,早已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堆满蛇蜕虫骸的潮湿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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