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黄的宫墙瓦檐之上，高悬着‘御膳房’三字由昔年君王亲笔提下的牌匾。彼时深夜晦暗，天边未挂圆月，回廊处两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朝内逼近，路过的宫人瞧见了，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正因那两道身影之一的女子并非常人，恰是被陛下前不久纳入宫中的异族姑娘，多兰。
“我之前从来没有往御膳房来过，没想到竟然这么香！我们以后还常来吗？”
月离首当其冲地在前面探路，偏头小声对南竹道，“要是陛下知道了，肯定得重罚奴婢的，娘娘可得为奴婢说两句好话。”
她下意识攥紧了南竹的袖袍，侧闪躲去，带着南竹直直向梁柱方向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般推开了朱门，伴随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南竹的味蕾瞬间被打开，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
“快，我们快进去！你银钱带够了吗？不行我们把那个，那个玉簪子给当了吧。”南竹催促着，不顾形象地就跨栏进去，“宫里规矩真讨人厌，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头上戴，却还不如顶一顿一餐温饱来得实在呢。”
月离忙是小跑地跟在后面，边跟边道：“主子，等等奴婢！”
说罢，她前脚刚迈过门槛，就惊骇地发觉南竹已然往案上伸出了一只手，快速地抓起个肥腻的肘子来。
那卧在南竹掌中的肘子原是通体浸在盅中泡着的卤汁中，油光锃亮极了，厚厚的猪皮被卤入了味，透亮软糯，边缘微微卷起，带着焦香的光泽，轻轻一碰就似要滴下脂膏般。
她作为宫中不占什么位分的宫女，平日里吃的自然都是素面素粥，像此等肉食都是过年才能尝到两口，如今它就摆在眼前，不由得让她垂涎欲滴。
热气裹挟着肉香四溢，月离就这么巴巴地看着，被南竹撸来的肘子可谓是勾得她舌尖生津，连带着周遭其他的糕点甜香都要显得黯淡几分，可她只得咬紧牙关，兀自把津液往嘴里咽了咽。
不，不行，毕竟她是不能和自己主子抢食的，不然她以后的日子，要向谁讨去？
“你怎么不拿？”南竹道，“算了，这个给你，我更想吃的是卤制猪足。”
月离按捺住心中涌起的喜悦，道：“这怎么能行？像我这种粗鄙的丫头，是吃不了……”
南竹截断了她的话头，道：“怎么吃不了？我问你，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你听我的还是听别人的？我让你吃就吃，哪里来的问题。我就不喜欢宫里的规矩，一个肘子而已，你是人，我也是人，肘子只是果腹的东西，断不该因什么身份高低来决定能不能吃。”
月离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豪迈之人，至少是在宫里，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原来人也并非顽石，只会攀附权势而生，守着最森严的规矩一动不动，像个活木偶。
她痴痴地望着南竹眼里的光，略有些惶恐不安地接下了肘子，呆呆地咬了一口。
卤汁的香在唇齿间渐渐流淌开来，软糯的猪皮很烂滑，内里包着瘦肉，却半点不柴，反倒是很有嚼劲。她的指尖无意沾碰了点油气，然舍不得擦，下意识舔了舔。
“奇怪，你为什么吃得如此小心？”南竹颇为不解，“他们不给你吃的吗？我看外面应该也有卖的才对，你在宫外没有买过吗？好吧，虽然大概是比不上宫里面的好吃啦，可是味道也好的。”
月离嘴含着肉没好直接往下咽，转而仔细回味一二，眼圈发着红，对南竹道：“主子勿怪，奴婢家穷，尚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照顾，入宫本就是无奈之举，只等着宫中发放的月钱来养家。能填饱肚子，又得赚银钱已是不容易，哪里敢奢望太多？虽说入宫吃的也是顿顿素食，可有总比没有来的好，家中供着的弟弟是娘捧在掌心里的宝，之后还要念书，只等着中状元了，奴婢也就可以出去了。”
“奴婢家不是什么偏僻农户，但少有女子读书识字，所以主子莫要嫌我是不曾念过书的。”月离好不容易肯把肘子肉咽下，道，“奴婢是没有教养嬷嬷会得多啦……奴婢家过年的肉都是切碎了做成菜肴吃的，大多是给了弟弟们，奴婢也只能分到点剩下的汤羹。”
“我不懂。”南竹皱起眉头，“凭什么读书的男子就可以吃到肉，女子就不行？没这个道理的。真中了状元又如何？若是他带不了你离开皇宫，回去还得嫁人，那不是依然没有走出去的吗？”
她探头探脑地又在案板上搜罗出一盘糕点，不容分说地塞给了月离，“以后我有什么吃的，你就有什么吃的。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其他的什么话也不用多说，总之有我在，肯定不会委屈了你。”
月离攥住了由南竹塞来的甜糕，忍住即将掉落出来的眼泪，道：“谢谢主子大恩！奴婢当真是三生有幸……倘若有来生，奴婢定结草携环以来报答主子！”
洁草……携环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高深的样子。
可是南竹不想要什么环，南竹想要梦里总频频出现的羔羊，小蛇，还有秃鹫，老鹰，自由自在的小银鱼，萦绕手掌里温和的水，清晰，透亮。
她更想要的，是它们。
好像在梦里，她还有一个哥哥。
这种奇怪的梦，之前只在她生病的时候会梦到，后来她问师父，师父说她兴许是在幻想中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不想再被人抛弃街头，身边没有朋友，没有家亲。
这样的揣测她自认为是有几分道理的，虽然她当初被师父带回终南山时磕磕巴巴的，连中原话也说不利落，而且有着股奇怪的口音，可大家都待她极好，并没有因为她说话的奇特方式，异于他们的举动而亏待她。
反而人人都对她很好，知道她喜欢吃肉，苏重就总是借口说不喜荤食，把东西全推给她，连同大师兄解意生也是如此，还有其他师弟师妹。
在师门里，没有人会因为她多吃了肉去责怪她，只有一片调笑的声音。
“我们师门里，就属师姐最会吃了。”
“要是宗门里半个胃王大赛，准是师姐夺魁首！”
“就是就是，我们师姐可厉害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可上刀山，下可下火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百十八般武艺算什么？要我说，师姐就叮里哐啷出一刀，就能把对面打得嗷嗷叫了！”
“这还不得端上来，让师姐多吃一点？我说后厨也真是的，我们都长身体呢，师姐当然也长的，快把盆端上来，动作要麻利，再迟一点，我怕师姐等不及了。”
……
欢声笑语的时日总归是短暂的，再怎么美好，终会湮灭。
不知为何，自打她入了宫以来，心中就总感觉好像有什么熟悉的人在挨近，莫名就生出来一种欣喜，雀跃。
尤其是在靠近新帝的时候，越来越近了。
按照道理来讲，她应该是厌恶的，厌恶他的雷霆霹雳手段，厌恶他的滥杀无辜，厌恶他的一切。
但她居然会无端心疼。
心中总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告诉她，或许那些，本不是他所愿的呢？
随着那个梦的加深，她在梦里终于看清了面前少年的棱角，他长着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
而梦中的自己，叫他哥哥。
流离失所太久的人，也会想回家吗？心中渴望，期盼，想要不择手段地回去。
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同水月镜花，什么也捞不到。
“主子，主子？”
月离的声音让南竹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了头，讶异不解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想了许多她不该想的事情。
甚至用都不会用的词也骤然涨了好多。
南竹慌慌张张地掩了神色，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一苍老的声音打断。
“谁在里头？”
“遭了！是御膳房管事！”
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月离吓得手抖了抖，却忽然被人提起了衣领子。
南稷对她比了个噤言的手势，袖袍不偏不倚地遮住了南竹，从容起身道：“是孤。”
管事瞬间松了口气，腆着笑脸道：“原来是陛下，老奴该死，还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来偷吃来了，还望陛下恕罪！”
“孤不喜欢不懂规矩四个字。”南稷冷冷的，手在下方似状无意地抚上了南竹的脸颊，惊得她一下子就缩了后，“你们这里有什么做得好吃的肉膳？”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管事点头哈腰，“御膳房夜里本就热灶，就是为了防着哪位贵人有什么需要。”
南稷淡淡地颔首，道：“把胶蹄饭，鱼羹，炙鸡，燔鸭全上一遍，动作要快，上完就全退下，孤不喜欢吃饭有旁人守着。倘若有人要进来，就说孤在里面，无论什么事都等用完膳再通传。听懂了吗？”
管事连连称是，又疑惑地道：“陛下是要宴请臣子吗？上这么多……能吃得完？”
南稷在摸完南竹的脸后不觉略感疑惑，分明的确是人脸的触感，可为何在安王府内第一眼见她，他的直觉就告诉他，那是自己苦寻多年的妹妹。
人的很多东西都可以遮盖，但唯有习惯，性情是不能的。
他不能放掉每一个细节，如果南竹就是他的妹妹，那么想来天下绝无便宜买卖，安王必然是掐着他某处软肋的，所以此人他不能杀，而是要达成一笔交易，来换取妹妹的安然。
“你的话太多。”南稷唇角勾笑，“今夜如若上菜有半点偏差，就拿你的头来见孤。”
管事立即跪下，把头磕得砰砰响，“老奴再也不敢了！老奴这就去为陛下做膳食！”
“滚吧。”
话毕，管事顷刻就从南稷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去。
在御膳房点烛的映衬下，南稷的面容柔和了些许，他见人已去远，便把南竹从下面拉了上来，挑了处较为干净的木凳子给她。
“规矩学不明白，就想着偷吃？”
南稷记忆里妹妹的影子正悠悠和多兰重合交加，那个总拉着少年时他的手，唤他哥的小姑娘，也会馋嘴地朝他讨肉吃。
南竹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怎么好巧不巧地跟魔头撞上？她也只是想觅个食而已！可见他神色如常，她才堪堪松了口气，堆出个笑脸，道：“嬷嬷太严，陛下知道的，多兰生性就是不受管教的，这没肉吃的日子属实是难熬……陛下莫怪。”
连反应也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看来安王是故意送他一个……这般的人。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恕罪！”月离压低了声音，眼泪就快掉出来，“都是奴婢的主意，千错万错，全是奴婢错在先，陛下要打要罚都冲着奴婢来吧，不要罚主子！”
南竹急急地揪住月离的耳朵，气道：“你胡说什么！是我令你……”
月离忙打断：“不不！是奴婢，是奴婢的主意！是奴婢偷了肘子的，陛下不要罚主子！”
南稷目光幽深地端详了她们一阵，缓缓开了金口，“孤不过恰巧路过，并未说要责罚谁。”
咦，这魔王居然不罚人的吗？
诡异的熟悉感夹带着陌生席卷，南竹很恼火地发觉这种感觉又来了。
就好像他是她什么亲人一般。
“陛下大人大量，不记小人过……啊不是，不记小女子过。”南竹笑眯眯地道，“陛下是好人！”
好人么？
为了寻回阿妹，他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
早就洗不干净身上血的他，也配做那个好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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