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an已经整整四天没来上学了。连早上那个会喊着“哥们快来看她的裙子短不短”的声音都没了。学校这几天安静了不少，像有人抽走了吵闹的主音。
据说他退了橄榄球队群聊。
据说他去医院检查了两次，医生说“找不到病因”。
据说他发了一条限时朋友圈：“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
没人说出口的是——大家其实看得出来他脸上真的不一样了。起初只是红，后来是肿，再后来，他的眉毛、睫毛、脸部线条……都有点，说不上来，“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林乔安没管。
她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草药、胶水、香灰阵——她已经把这个游戏玩到极致，足以教训一个高傲的橄榄球王子。
她不后悔。她唯一没料到的，是星期六晚上他竟然敲了她家的门。不是白天。
是晚上九点半。
那天林家店刚打烊，林妈妈在厨房煮黄芪，弟弟在写作业，她在柜台后擦玻璃罐。
“咚咚咚。”
敲门声极急，带着一点发疯的气息。乔安蹙眉去开门，刚一推开，就看到门外的人像是从末日片场逃出来的。Ryan全副武装——连帽卫衣、墨镜、口罩、手套，手指还贴了两块创可贴。
“我有急事。”他嗓子干哑，语速飞快，“我知道你妈懂这些。我需要你帮我。”
林乔安皱眉：“什么急事？”
他缓缓摘下墨镜。
那一瞬间，她愣住了。
他眼角泛灰，瞳孔有点发亮，脖颈和耳后浮出了一层灰白色的斑纹，边缘不规则，像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缓慢蠕动。
“我不是过敏。”他说，嗓子抖，“我变了。每天醒来就多一块，每天晚上都会疼。我照镜子的时候，它好像在——在呼吸。”
林乔安喉咙发干：“这不是我干的。”
Ryan死死盯着她：“但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
她想说“我不知道”。可她说不出口。
她忽然想到一个画面：几天前，母亲在厨房背着她打开那个红铜药箱，从里头取出了一袋灰草、一串铜铃和一张纸……她当时以为是旧货清理，没太在意。可现在，她认出来了。那纸上写的是：“剥皮咒”——让傲慢从皮囊里剥离，让恐惧爬上骨头。她的胃像被冰锥刺穿。
Ryan还在说话：“我不是来怪你的。真的。我只是……” 他声音哑下去，像在强撑最后一口气。“我怕我真的要变成怪物了。”
林乔安看着他，好半晌没动。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按下了一台机器的启动键，可真正的构造，她根本没看懂。
“进来吧。”她说。
他迟疑了一下，低头迈进屋子。
林妈妈从厨房探出头，什么都没问，只是淡淡地说：“黄芪不适合他了。你得改配方。”
她端着药碗走近。Ryan还是低头坐着，脸埋在手心里，后颈处的鳞片若隐若现，在灯光下泛着不真实的灰光。她本来只是想递过去。可在快要碰到他指尖的时候，他突然抖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
她手顿住了。“你怕我？”她轻声问。
他没说话。
她忽然想知道他现在的恐惧到底有多深。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掀开他卫衣的领口。
然后，她看见了那一大片延伸至锁骨的灰鳞——细密、冰冷、硬得像鱼骨，又像石化前一瞬的皮肤。她没收手。她的指腹轻轻落下，贴着一片最边缘的鳞片抚过。
Ryan整个人僵住了。
她能感觉到他微微颤抖，呼吸紊乱——不是发烧，不是发冷，而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惊慌失措。她手指一顿，忽然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那片鳞。他一下子抽气，像在强忍疼痛，又像被羞辱。乔安的眼神却沉了下去。
她忽然意识到，她现在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过去无数次，她弟弟被羞辱、被嘲笑、被当众捉弄——而对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而现在，他在发抖。因为她在碰他。
“疼吗？”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Ryan的喉咙动了一下，嗓音低哑：“……不像你想的那么疼。”
她轻笑了一声。
“是吗？”她俯身靠近，在他耳边低语，“可你抖得像只落水狗。”
Ryan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里藏着怒意、羞耻，还有说不清的挣扎。
而她却在笑。那笑容淡淡的，却透着一丝冷意——不是报复的快感，也不是同情的温柔，而是某种控制感带来的沉默满足。她终于有机会，让这个傲慢的王子，低头在她面前喘息。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胜利。
这是警告。
他不是她的猎物。他是她母亲的诅咒之下，被剥皮的人。
她只是刚好，手伸得最近而已。
他没答，只低下头，像是在努力让自己不崩溃。她本想转身离开，却在下一秒听到他说：
“……我爸昨天骂我，说我这是‘懒惰的代价’。”
她愣了一下。
Ryan声音很轻，像是脱壳的蜻蜓翅膀，脆又薄：
“他说：‘你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还想申请大学？’” “‘我当年打球受伤也没像你这么矫情。’” “‘这是不是你为了逃避训练编出来的花招？’”
乔安没说话。
他继续低头，手指掐着裤缝，“我妈……我妈把我衣柜里那件印了校徽的外套都收起来了。” “她说别让邻居看见。” 他笑了一声，很轻，像破掉的气球：“你知道吗？我十岁那年发高烧，烧到四十度，我爸说‘别当个baby’，让我喝冷水降温。” “所以现在我快长出鳞片了，他还以为我是要博同情。” 他终于抬头看她，眼睛通红，像烧过的灰： “我不是怕疼。我从小就知道疼是什么。” “我怕……没人会把我当人。”
林乔安听着他一口一口地说，心像被一点点剥开。她本来以为他是全镇最耀眼的存在。她忘了，那些太亮的东西，也可能是被人拿灯照着，逼着亮出来的。她突然不想再讽刺他了。但她又忍不住。
她声音低了两分，却还是带着一贯的冷意：“那你来我这儿干什么？你以为我会比你爸妈温柔？”
Ryan盯着她，眼睛发红：“我不知道。” “我只是……哪怕你恨我，至少你真的在看我。”
她没说话。她知道自己这一刻该转身、该保持冷漠，继续当那个“不动心的复仇者”。可她的手，却又一次落在了他的肩上。这次他没有抖，也没有躲。只是在她指尖轻轻触到那块鳞片时，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他终于安静了。
她放下药碗，站起来。“喝完药，别装死。”她语气恢复冷淡，“我不想半夜起来帮你收尸。”
然后她走开。背对他的时候，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凉意，像是咒语留下的一句反噬。
夜越来越深。林乔安坐在屋外的木台阶上，手里握着那张印着“剥皮咒”字符的泛黄纸张。那不是一本书里随手夹的草稿纸，而是一张有家族血印的正咒。她盯着纸上那串熟悉的笔迹，指尖微凉。
是她母亲写的。
那些弯曲古老的字符像虫子一样，正缓缓地往纸边爬去，像是想挣脱出来。
她听见屋子里一阵轻微的响动。她以为Ryan睡了，可下一秒，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低低的，带着点压抑不住的颤抖：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转头，看见他靠在门框上，身上披着她弟弟那件旧毯子，眼底发青，头发湿了一撮。
乔安没回答。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你不是也会念咒吗？”
“会一点。”她说，“像你吃下芥末那天，是我调的料。”
“我不是在说玩笑。”他走近几步，声音发冷，“我在说——你知不知道你妈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林乔安沉默了。
他笑了一下，没什么温度：“我快疯了，你知不知道？我连手心都有鳞了，手掌都握不紧。” “我连睡觉都不敢闭眼，我怕再醒来就彻底不是我了。” 他一步步逼近她，语速开始加快：“而你就坐在这里，装作你只是被卷进去的人？”“不是你开始的吗？你要报复我，不是吗？”
林乔安站了起来。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本来就不是主角。” “我不是救你的仙女，也不是报复你的女巫。我只是……一个被你踩过、现在刚好踩回去的人。”
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秒。
Ryan咬紧牙关，像在死死咽下一口情绪。他低下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乔安皱着眉，没有回答。不是她不想。而是她说不清。
一开始她只是想出气。后来他变严重，她想帮，是因为愧疚。但现在，他坐在她屋里，穿着她弟弟的衣服，低头像个失落的怪物……她已经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了。她甚至有点怕自己动摇得太快。
“我明天会去查解咒的方法。”她轻声说，“如果你再发作，就来找我。”
他没说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夜又静下来。可在他们身后，林家草药铺后墙角那块封死的木门，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像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林妈妈站在二楼窗边，看着夜色下的他们，没有出声。她的指尖按在窗台的藤木上，纹路清晰，像是多年以前也做过同样的动作。她轻声说了一句，几乎只有夜听得见的咒：“剥皮，是为了留下骨血里真正的东西。”她转身，走进黑暗中。
桌上那盏昏黄灯下，摆着一本摊开的古旧手稿，首页写着：《林氏传录·第九篇：试炼咒与交换术》——适用于“他族遗子”与“错序宿缘”之法。
而她走后，那页书的边角突然卷起，像是被风吹动。可屋里没有风。
屋外，林乔安回头看了一眼门口。Ryan正靠在门边，低头看自己发灰的指尖。他没发现，她在看他。她心跳有点快，说不上为什么。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她还在上二年级，穿着旧的红格裙，带着莲藕便当，在学校后门一个人坐着。她身边坐下了一个男孩。金发，牙套，脸晒得红红的。他盯着她的便当盒，说：“你吃这个啊？她想递一筷给他。可没来得及。
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跑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便当，忽然发现里面的莲藕已经化成一片灰。她愣住。
那灰像细沙一样蔓延上她的手，蔓延到手臂，再爬上脸……
她惊醒了。
天刚蒙蒙亮。她起身，发现自己的手心有一片微小的鳞纹——不是Ryan的那种，而是一道浅浅的、半透明的印子。
像咒语反噬的痕迹。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天边正亮起第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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