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世界，蔚蓝色的天空染作血红，曾经最熟悉的那些面容，此刻堆积的身体正瘫倒在他的脚边。
爸爸，妈妈，姐姐……还有……
巨大的树影笼罩着他，所有可能的光亮都因此被遮蔽，黯色的影子像是自深渊中探出的魔掌，似是推动着他走向更深的绝望，又或者是……
他颤抖地伸出手，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三人毫无声息躺着的模样，身子不止地颤抖。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死？
他的脑部仍然感受着一阵又一阵地剧痛，双腿也止不住地发软。于是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上，手伸向不远处那早已冰冷的，却熟悉的手掌……好熟悉，明明很久的以前，不久的现在，都是这样一双手牵着他漫步在树庭的小径，但是那个时候，他还很温暖，还很柔软。而现在，只是冰凉，只是僵硬，只是……
死寂。
“为什么，为什么……”泪水从他的双眼夺眶而出，咸热的液体滚进了他呢喃地唇中，感受着苦涩与咸涩的交汇，那刻夏将那早已冰冷的手握得更紧，似乎将自己的热意传递过去就可令死者复生。但那不过是可笑的幻想。
“醒过来……求你们……”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陷入噩梦的深处，痛苦与绝望裹挟了他的灵魂，让他在梦的国度里堕入阴暗，陷入无尽的无力与自责……
也许，此刻的他最自责的是自己还是没有让亲人逃跑地更加快一些吧。
如果再快一些的话，那些记忆中闪烁着光的眼睛就不会因死亡黯色，也不会被枯黄的叶片盖在下方，像是枯萎的花瓣那般，化作泥土的新料……
奥赫玛·云石
距离卡厄斯兰那大人将那个孩子带回来，已经过去了五日有余。她，一个普通的下人，在卡厄斯兰那大人的宅邸工作多年，如今负责照顾那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可怜孩子。她也曾有孩子，但却死在了与奥莱诺斯的战争里，看着那在床铺上皱着眉头的绿发男孩，她的心也忍不住揪了起来。
而在这五日中，卡厄斯兰那大人都并未回到奥赫玛看望这个名义上被他‘收养’的可怜孩子，她身为下人，也只得按照卡厄斯兰那交代的去做，听闻神悟树庭受到黑潮侵蚀，这孩子也是被他从那边救回的，听其它佣人谈天时，似乎偌大的国家，幸存者却寥寥。
第六日，卡厄斯兰那回来了，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乌青的肤色，但佣人们都能察觉到这位大人的疲惫，他走到负责照顾那个男孩的佣人身边，简单询问了两句他的现状，在得到还未苏醒的答案后，只是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寝卧。
多日未有沐浴，卡厄斯兰那简单地给自己冲了冲身上的脏污，浴巾裹在身体上，白色的头发湿漉漉的，他缓慢地走到卧室的床边，看着云石的夜色，又想起那仍然昏迷的孩子，内心不免升起烦躁。
在外人的眼中，卡厄斯兰那是个不近人情的军人，只听从于奥赫玛高层的命令，但确是不折不扣的大杀器，一把无情绞肉的机器。从未有人见到他狼狈的模样，由他率领的军队从未失败过，每一次都将敌人挫败，每一次都在欢呼中凯旋。
除了这一次。
卡厄斯兰那确实战斗力强，想到这，他的左手忍不住抚了抚自己左侧的脖颈，金色的飞鸟藏在那处，平日里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也很少暴露这于他而言特殊的印记。
但他仍然无法拯救在黑潮中死去的人。
他看到无数人在翻涌的潮中化作怪物，或是被怪物杀死，就像他数千年到现在见证过的一切一样，他想要拯救，但却无数次失败。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争斗源于逐日匮乏的资源，若不是存在都被威胁，谁又愿意冒着丢失性命的风险去参加斗争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隐隐还有方才冲洗的水遗留，但那样的热却与别的不同，他已经忘记自己握着那把名为侵晨的剑杀死了多少人，或者怪物，温热的血凝集在这罪恶的手上，金色的或者红色的，都是他曾沐浴的海。
从最初的崩溃到如今的麻木，卡厄斯兰那自诩自己早已成熟许多，也许是见过太多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他早已做到面不改色看着他们死去，然后拔出自己那把染浸罪孽的武器，投身到下一场的战斗中去。
毕竟……
他摩挲着金色的动作顿了顿。
毕竟，他可是不会死的。
想到死亡，他又想到那绿发男孩对着自己恶狠狠的模样，或许他是真心认为自己是杀死他亲人的凶手，可是他不知道，当他打开那屋子的门时，虽然他与那怪物坐在床铺上相安无事，哪怕那怪物对他没有想要伤害的意思，但黑潮造物间却是有相互吸引的作用的。
如果卡厄斯兰那不及时赶到的话，只怕那孩子早就被一群怪物生吞活剥了。
他又想起男孩那双哭泣时闪烁着泪光的眸子，美丽却又悲伤，于是鬼使神差的，从未与孩子相处过的他，破天荒地收养了那个男孩。也许是万千年时光过于漫长且孤独，于他同行的挚友或是亲人，似乎都没有得到好的下场。但这一次，他想尝试尝试……如何与孩子打好关系。
第一次当监护人，还是有些不习惯的。比如，现在他的‘孩子’可仍旧没有醒来。
接近夜的最深，卡厄斯兰那并未有想要睡觉的意思，每当想到那个孩子仍旧在昏迷，他心中的担忧就愈演愈烈，思来想起，他最终还是决定去那孩子的地方看看状况。
夜色已深，偌大的住宅内早已没有佣人的踪迹，只留有几个守卫在巡查着，见卡厄斯兰那的到来，他们连忙想要弯下身子以示尊敬，却被卡厄斯兰那阻止。他快步走过几道长长的走廊，在那扇门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不知为何，卡厄斯兰那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却是复杂。
难道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孩子吗？当然不是。
他甚至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
门并没有完全关上，而是虚掩着，卡厄斯兰那轻轻拉开门，就见绿发男孩散乱着头发被白色的被褥拥簇着，他的眉头紧锁，额头湿漉漉着，发丝也粘在上面。看着他并不安分的模样，卡厄斯兰那的第一推断是他做了噩梦，毕竟很少有人在第一次见到黑潮和面对亲人的离世能保持正常，更别提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的眼中流露出名为‘担忧’的情绪，虽然绿发男孩睡着，但卡厄斯兰那知道他睡得并不安稳，甚至陷入了梦魇，事实上，他并不是很明白与‘梦’有关的话题，这种虚无缥缈，无法探究的东西，修普诺斯与塞纳托斯很显然要比他懂得多。但现在并不是谈论那两姊妹的时间，卡厄斯兰那决定将注意放在如何让眼前的小朋友睡上安稳的一觉。
他坐在床边，床铺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卡厄斯兰那抬手，手指轻轻拉开被汗液粘黏在男孩脸颊上的绿发，白净的脸庞在卡厄斯兰那的眼前显露，看着男孩锁紧的眉头，他试图将自己的力量透过男孩的额头进入他密闭的精神内，想要将困扰他的污秽清除。
金色的力量透过他的手掌，将男孩的脸层层覆盖住，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卡厄斯兰那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抗拒，那是一种深切的哀伤与疼痛，情绪的力量十分强大，险些将卡厄斯兰那探究的力量彻底隔绝在外。而如今，他知道男孩在抗拒自己的关切，因为他仍旧将自己视作带来痛苦的凶手。
但，他不可能放任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梦的恶意吞噬，所以，他要将他拉出来，从那混沌的海洋中。
他感受到了一片旋涡，饱含情感，将他释放的能量不断吸收，那似乎是男孩悲伤汇聚成而成的，而卡厄斯兰那也很显然感受到了，冰冷且黑暗，刺痛而无力。那是男孩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刺痛自己的刀刃。
而现在，卡厄斯兰那要做的是唤醒这个孩子，让他从悲伤中脱离出来。
手中输送的力量又多了一些，卡厄斯兰那下意识蹙紧了眉头，他能感应到男孩的心中在动摇，抗拒他的堡垒摇摇欲坠，若是自己此刻强行突破，就能将他的意识唤醒。但卡厄斯兰那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强行被自己的意志扭转，他只是想要帮助他，而不是毁灭他。
所以……
他调转了自己光的进攻，将其变作柔软的铺盖，太阳的热量是可怕的，但阳光同样能温暖冰冷的冻土，卡厄斯兰那看着男孩在自己力量影响下逐渐舒缓下的表情，松了一口气，将覆在他额头上的手慢慢收回。
再次回到自己的卧室，卡厄斯兰那坐在窗边的木椅上，一只手撑着脑袋，注视着远方的某处，作为奥赫玛最为重要的将军，他的府邸位于云石的市中心，今日他才将神悟树庭黑潮的事情大体解决，四溢的黑潮似乎有一种魔力，在每一段时刻就会缩小污染的圈子，而神悟树庭整个国家被吞噬这件事确实有些闻所未闻了。
他想起似乎在记忆中的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像今日一样，被黑潮瞬间覆灭的地方，那是他的故乡，隐秘于尘世的哀丽秘榭。
被风吹动摇曳的麦子，阳光的午后，尘封于记忆中的美好在夜晚的寂静中浮上了他的脑海。
卡厄斯兰那摇摇头，将那些东西从脑中赶出，明日他还要去找刻律德菈一起做战报，而那个孩子，差不多也会在那时醒来。
过去的美好与痛苦是他现在为之而战的理由，他的目的只是创造一个没有黑潮的世界，人们不用因天灾与战争而生活在恐惧和离别中。他相信有一日，被侵蚀的土地将重新盛开鲜花，人的脸上终将洋溢幸福。
天刚蒙蒙亮，卡厄斯兰那便收拾好衣物出门了。在离开前，他路过那间房，男孩依旧在沉睡，但锁着的眉头却已被抚平，此刻正是一脸平静，温暖的阳光透过纱洒在他恬静的脸与散落的发上，卡厄斯兰那停顿一瞬，在身后下属出声询问之前，快速开口：“走吧，刻律德菈将军还在等我们。”
颠簸在路途上，头上的军帽盖住了他半边脸，车窗外飞驰过的是云石晨时的景色，而刻律德菈正在皇宫等待他。
同为将军的少女身后跟着几个面无表情的护卫，在见到卡厄斯兰那后用佩刀顶了顶耷拉下的帽子，大大的眼睛看着高大的男人，但却不是孩童的纯真，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冷酷。
“啊。卡厄斯兰那，你来了。”
“早上好，刻律德菈将军。”
“呵，说了多少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刻律德菈昂着脑袋，笑：“看你一脸憋屈，想必这是我们卡厄斯兰那大人第一次失败的行动？”
卡厄斯兰那微微颔首，同样伸手扶了扶帽檐：“进去聊。”
“嗯。”刻律德菈摆了摆手，身后追随的下属便自行离开，会议室的门关闭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刻律德菈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卡厄斯兰那见状，坐在她的正对面。两人四目交汇，刻律德菈拿出会议记录本，手中转着笔，她笑着看着卡厄斯兰那，道：“说吧。”
“怎么和审问战犯一样？”卡厄斯兰那不解。
“嗯哼哼，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确实是嘛。”刻律德菈哼哼笑了两下，卡厄斯兰那知道这个姑娘性格一向如此，便不再多言。
“我听说……黑潮已经将整个神悟树庭毁掉了。”
刻律德菈手下的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声，而卡厄斯兰那对此并未纠正：“事实如此，我只不过是将能救助到的平民带回了奥赫玛。”
“这并不是你的错误。”刻律德菈道：“没有人可以阻止黑潮，如果有，这个世界上哪还有那么多战争？”
“你带回了多少人？”刻律德菈又问。
“不多，黑潮蔓延的速度太快了。”卡厄斯兰那答：“合在一起的话，一个城市的人口差些，我已经尽力了。”
“嗯……”想到接下来的话题，刻律德菈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卡厄斯兰那，笑：“我听说……你带回来了一个孩子，现在正在你的府邸里？”
卡厄斯兰那点点头：“怎么了，这也是殿下的意思吗？”
“哦，那倒不是。”刻律德菈嘴角动了动，将笔放在桌上：“我只是好奇，卡厄斯兰那大人居然会收养一个小孩。”
所以只是好奇八卦啊……
面对刻律德菈好奇的眼神，卡厄斯兰那咳嗽两声：“只是在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和他有缘，毕竟我也没有结婚的意愿，收养一个孩子也是很正常的。”
“啊啊，你明明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刻律德菈摇摇头：“真无趣呐。”
“没让你感到高兴还真是抱歉。”卡厄斯兰那淡淡道。
“额！”刻律德菈被卡厄斯兰那呛到，于是转移话题道：“你打算怎么解决那个孩子之后的事？”
“等他恢复之后先参加体质检测，然后……去上学吧，神悟树庭的孩子，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成长后就算是考进奥赫玛的顶尖大学应该也不是难事。”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刻律德菈正正身子，语气忽然严肃：“我相信你也知道你的仇家有多少，如果你不想让那孩子遭遇意外，卡厄斯兰那，你知道我想表达什么。”
“我明白，刻律德菈。”
“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希望那个孩子能在走出痛苦，幸福地成长。”
“接下来……唔！陛下那边就拜托你帮我传递消息了。”就在他们准备接下来的内容时，身旁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卡厄斯兰那很清晰地看到了上面的内容，刻律德菈也是。
他匆忙站起身来，欲要离开。不过刻律德菈并未阻拦，她只是看着卡厄斯兰那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身旁做好的一些记录，随后认命地带着他们离开。
“真是的，卡厄斯兰那这个不省心的家伙。”
看上去是少女的将军小声喃喃着，走出会议室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回到卡厄斯兰那受到信息的五分钟前，在他的府邸里，那刻夏猛地睁开双眼。没有灰暗的天空，没有令人作呕的味道，也没有冰冷僵硬的床铺。他的眼前是洁白的天花板，清晨的朝阳，身边是柔软的床铺。
大脑空白了短暂一瞬，随后几日前的记忆就如潮水般回归，亲人相继死去，然后……最后……他好像被一个男人打晕了……是他杀死了姐姐。
他伸出手捂住脑袋，眼睛环望四周。
这里是哪里？他想，完全不是神悟树庭的建筑风格，没有当时黑潮席卷时绝望的气息，只是白日的风与光，耳边是室内的宁静和远远的喧嚣。
这里……那刻夏转了转眼睛，看着房间的门，他似乎已经不在神悟树庭了，所以，他们的死是真实的，神悟树庭被黑潮入侵也不是他某日的噩梦，不会再有人每日目送他去学院了，他已经回不去了。
那刻夏一向坚强，但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已经孤单一人时，泪水却控制不住地盈满了他的眼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那里，兴许是他低低的抽泣声被下人听见，那刻夏看到一个穿着似乎是佣人服的女人走进来，看到他醒着后，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那刻夏还未与她有过交流，她先快速退了出去。虽然速度很快，但那刻夏还是隐隐听见了她的嘴中似乎喃喃着：“太好了，卡厄斯兰那大人肯定会高兴的。”
卡厄斯兰那……？
那刻夏曾听到过这个名字，那是一家人在逃亡时广播里播报的那个将军的名字。
他被那个人救了吗？
想到自己昏迷前，那个杀死姐姐的男人被下属也称做卡厄斯兰那……那个杀死姐姐，把自己带回来的家伙，就是卡厄斯兰那吗？
所以他现在已经到了奥赫玛……
想到这，那刻夏的手下意识地攥紧身下的被褥，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与那个杀害亲人的家伙对上。他杀死了姐姐，可是他杀死了姐姐！那刻夏咬牙，可是他，他把自己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眼睛紧张地看着门外，像是受惊的幼猫一般，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男人，甚至连交流或是其他的也做不到。他害怕自己只要看到那个男人，就会控制不住想到他杀害姐姐的模样，从而对他说出难堪的话语。
他的命是爸爸妈妈还有姐姐用他们的生命换回来的，如果惹怒了那个男人，把自己杀了怎么办？他不能如此不珍惜亲人给自己的机会。
所以，冷静下来！他在心中告诫自己：总之先冷静下来……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耳边突然传来关门的声响，与一个沉重的脚步声。
来了。
他死死攥住被子，神情紧张，听着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顿。
然后那刻夏看到门被拉开，如同记忆里的那样，白色的头发，蔚蓝色却藏匿着金的眼睛。
记忆里给他带来痛苦的男人，此刻就站在门前，定定地直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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