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走的时候穆玄英跟个小孩儿似的粘着他,手挽着他的胳膊,也不知道是从哪看来的小姑娘逛街的动作。莫雨有些僵硬,整个人看起来都很不自然,但还是伸出一只胳膊来给他抱着。这小少爷清澈的眼睛四下看了看,被门前围着的一圈人吓了一跳;又回头看莫雨,满眼的惊慌与不知所措。
“莫雨哥哥,这……?”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恰到好处地带了点恐慌,瞪着眼瞧着这一周手里提着枪的大兵们。人往莫雨身后缩了缩,似乎真的很害怕似的,多看一眼,连着眼珠眉毛就要一同被这滔天的危机所淹没。
莫雨面无表情地想,真会演啊。
穆玄英就这样亲亲热热地贴着他,走过士兵整齐的队列和探究的目光,眉宇间尽是不安,背却挺得笔直,抱着莫雨胳膊的手微微使着力,两个人在暗地里较劲。穆玄英比不过他,只好悻悻松手,一转头对上身边一个年轻宪兵好奇的眼神。
他也不说话,只伸出手去,轻轻地弹了一下宪兵的钢盔帽檐。
年轻的小伙子本对这副怪异的画面感到微妙,忽的被人随意地一逗,险些就要人仰马翻。他按着帽檐,胆怯地抬头看,却只来得及赶上穆玄英扔给他的最后一瞥。
人人都知道谢渊有个宝贝徒弟穆玄英,从小放在锦绣堆里长大,过目不忘、颖悟绝伦,是未来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他家大业大,生意场上一句狠话都听不得,又何谈阳奉阴违的商场定律——穆玄英不会惩治人,但谢渊会,本身他们家就管着盐茶粮,近期还偷偷与黑市联手干起了军火生意,等到自己组建了护卫队,便相当于半个军阀。军阀的儿子,尽管再怎么干净,也还是军阀。
年轻宪兵就从那一瞥中看见了猛兽,收起带着血的獠牙与象征着侵略与危险的花纹,蛰伏在穆玄英的眼底。平日里他从眼里放出来的是一只鸟,轻盈地旋转在烽火上空,洁白的尾羽一尘不染。
当那只小鸟被猎人打中、在半空坠落之时,它便会展露自己的真实面目,狰狞的庞大的极具压迫感的,伸出尖锐的指爪去抓烂那把已经扣空了子弹的枪。再露出生锈的尖刺,深深地扎入杀人者的脖颈,艺术家们称其为浪漫,在另一个世界里诡谲如云波。
年轻的宪兵被那伏在眼底的秘密惊得一跌,后退一步却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回头一看是一条恶犬,叼着一根不知是谁的骨头红着眼睛看着他。他瞪起了眼睛,狗呲起了牙,焦黄的牙齿中滴下脏臭的涎水,喉间滚出一串乌鸦般的被砂纸磨过一千遍的嘶哑的咆哮。
穆玄英跟着莫雨走远了,转过街角,听见身后的哀嚎声。
“他叫的挺惨的,应该是有什么突发状况,你去看看吧。”面前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穆玄英松开莫雨的手臂,方才羸弱与惶恐荡然无存。
莫雨抱着胳膊倚在墙边,看着面具一层层地从穆玄英脸上剥离又嵌入皮肉。
哀嚎声不绝于耳。
他在这凄厉的叫声中平静地说:“不送你到家了?”
“不用了,这次多谢,有机会请你吃饭。”
穆玄英转着手上的帽子,手指抚摸着帽檐被渗湿的布料。他望着脚下石砖,状若无意道:“刚才吓死我了。”
“看不出来。”
“万一你倒打一耙把我就地处决了呢?”穆玄英冲他一笑,眼神里的情绪晦暗不清,“那我不就得不偿失。”
他还想说点什么,脑袋刚凑过去,就被莫雨一巴掌呼上了头,按着头发胡乱地揉了揉。穆玄英一拳打上了棉花,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惊了个踉跄。他呆愣地垂着头叫莫雨揉着,那只手刚摸着枪时刻准备抵在他的头顶,他的刀子收在袖笼里,只消一个反悔就能割断莫雨的喉咙,他甚至想好了血溅三尺的情景。
如今件件不曾成真,反倒是命运送给他了一个艰难的抉择路口。
莫雨揉完他,顺手将帽子从他手里夺过来扣在他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上,无情地说:“走吧。”
“雨哥?”
“谢渊不是让你早回去?现在街上午饭摊都摆起来了,你不走是要等着谢渊来找?”莫雨嗤笑一声,又伸手揉揉他的头,怀念似的叹了口气,“傻毛毛。”
“别忘了请吃饭。”
穆玄英抱着帽子喊他:“明天同福酒楼,来不来?”
“明天有公务,被师父绊着脚,来不了。”
“那什么时候能来?”
莫雨没回头,收拾着袖口往前走,只剩声音远远地顺着风飘来。
“到时候传口信给你。”
莫雨挥挥手走了,穆玄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莫雨的身形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还是顶着一头鸡窝站在那里。冰凉的石砖仿佛将寒气从他的鞋底一路往上输送一般,瞬间炸开了他的毛孔,千条万缕的冷气从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涌出。
穆玄英回味着方才莫雨说的话,听见小巷子外军队整齐离开的声音。军靴踏裂青石板砖,就好似踏在他的心上,一步一个脚印,烙得人生疼。
他一阵胡思乱想,最后猛地把帽子盖到了脸上。视野被遮蔽的一瞬间,他咬紧了牙,缓缓闭上眼,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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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渊是看着穆玄英跟个游魂似的飘进来的。
他家这小孩儿从小就像个阳光成了精的小子,好奇多动、上窜下跳,却不调皮,闯过的最大的祸是不小心打翻了谢渊的墨水瓶子,把脸涂成个大花猫,抓着商会里的人一个个瞧。
谢渊想训他的时候,穆玄英只要朝他咧嘴一笑,一颗心就化了。
一个可爱的孩子。
十岁的穆玄英兴高采烈地从外面掏了鸟窝回来,二十岁的穆玄英垂头丧气地扯着衣服一步一顿。他进屋的时候谢渊正坐在桌子旁等他,眼中没询问,只是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穆玄英走的是直线,可他硬生生用自己那喝醉了似的步伐走成了曲线,整个人像是散了架一般,似乎下一刻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摊白骨。
谢渊生气地想:不得了,小子不仅长大了不听使唤,还敢偷偷跑到酒馆喝酒去了。
他越想越气,总觉得穆玄英瞒着他在外面不干好事,一见这小孩目中无人虚虚浮浮地过去了,当即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
“穆玄英!你干什么去了!”
穆玄英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了一声,一个趔趄跌倒在身后的沙发上,咽了口唾沫看着他师父,脑子里还一团浆糊。
他是还没反应过来,谢渊却早先入为主,觉得这小子肯定干了什么缺德事。他刚才的一巴掌也吓到了汤,那碗和穆玄英一起跳了起来,蹦出几滴已经凉了的汤汁。穆玄英看着他师父胳膊上没来得及抹去的汤的颜色,深吸了两口气,缓慢回魂。
“谢叔叔,我……”
他一路上都在斥责自己,深陷于自卑与刺痛中不可自拔,压根没有时间想该如何编个谎话骗过谢渊。他撑着沙发,嘴里支支吾吾地想蒙混过关,脑子里瞬间转起了千重齿轮,从路上闹事到扶老太太回家想了个遍。
谢渊见他半天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更是气上心头,又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行啊小子,人长大了胆也肥了?说,是不是去酒馆了!”
穆玄英是万万没想到谢渊自己给他找了个借口,当即忙道:“谢叔叔对不起!”
谢渊快被他气死了。
他喊得越大声,认错越诚恳,越是想跪在地上剖明自己的一腔热血,谢渊就越生气。他直觉穆玄英在瞒着他什么,可他不敢去细想。黑白两道,政坛纷争,世里世外,阶级矛盾,哪个不复杂,可哪个穆玄英又不能参与?谢渊是最知道那束阳光染了黑的,可他来不及掸,就被一股力量拖入了洞窟,在昏黑的世界里长埋地底。
“毛毛,以后少去那种地方。”谢渊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心底的火被自己慢慢地浇灭了。他看着穆玄英,话语里所传递的信息,他相信徒弟知道。这就是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你可以尽情伪装掩饰打哑谜,对方徒有一副天真烂漫的外表,暗地里却已经将事情的内核挖了个一干二净。
“烈酒伤身,沾上一点,想戒,可就难了。”
这话像谶语,从唇舌吐出又自空中炸裂,烟花般的预言落了两人满身。穆玄英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那小鸟儿再次从眼底钻出,在谢渊面前飞了一圈,羽毛半秃、难以遮掩,叫声嘶哑且低沉,全然没有半分鲜活的模样。
欲盖弥彰。
可他却依旧借着阳光为掩护,温热地笑道:“那谢叔叔,成了瘾会怎么办呢?”
“臭小子,你别在这给我绕弯子,”谢渊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也笑了,“家里有钱给你挥霍,等到你师父我老了,挣不了钱了,你又撑不起这大商会,若有酒瘾,就生不如死。”
穆玄英看着他,乖巧地点头称是,并且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回去了,回过头来吃饭时,却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鸡肉,望着那已经冷透了的菜色,心底一条毒蛇丝丝吐信。
若有瘾,那当真是……
生,永不如死。
他想起清晨陈月的话,又想起白天莫雨的脸,两个年幼时的玩伴撕扯了时光,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想起他这两天做的事情,又想起老赵在意外中彻底失去的两根手指,穆玄英捏着碗筷,往嘴里机械着扒着饭,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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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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