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何方易若有所思从二人房间出来,不知不觉月牙已经悬在檐上,雨也停了。
——“哄人开心嘛,其实就四个字,投其所好!”
有道理……他喜欢练刀,喜欢吃鱼,喜欢热闹和自由自在……
——“要让他不抗拒,那就得让他主动,不妨试试苦肉计!”
苦肉计吗?这倒是可以试试。
——“至于抗拒的原因,等他主动的时候,自然也会说出来,实在不行就上酒!酒后吐真言总不会错!”
他什么都愿意做,至于酒?这跟骗他开口有什么区别,绝不……
“阿利亚,你怎么抢我的酒?你碗在那!”熟悉的声音从半掩的房门传出来,何方易才到门口,已经闻到了争先恐后涌出来的酒香。
……行吧,何方易幽幽叹口气,他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疼了。
不过,酒后吐真言,也许岑霜说得对呢?何方易又想起浪三归压抑的神色,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
“他是不是你们西域人?怎么才……才五碗就趴了……嗝……曼……曼曼,起来!”
这是喝了多少?浪三归舌头都喝大了。
何方易从门缝看进去,地上倒着两个空坛,曼合尔已经额头磕在桌沿上睡得人事不知,长发可怜兮兮被浪三归拎在手里晃,脑袋也跟着左右滚。
阿利亚还端坐着,安安静静捧着碗,眼神迷离。
桌上的辣锅还在咕嘟咕嘟沸腾,热气沉淀了酒香,闻着都醉人。
嗯,是他喜欢的热闹……
浪三归估计自己也被晃得晕头转向,终于舍得松开被他揉打结的头发,脑袋探到阿利亚面前,惊讶道:“你喝完啦?”
“不是。”阿利亚慢腾腾说。
浪三归一把抽了他手里的碗,手腕一翻倒了倒,只滴出两滴来,他狐疑道:“就是。”
“不是。”
“就是!”
阿利亚“啪啪”拍了两下曼合尔的背,气急,“不是西域人!”
“……哦。”浪三归脑子艰难转了半晌,迷迷糊糊道:“那是哪里?”
阿利亚像个学堂里等着先生考校的学生,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突厥。”
“好远,比檀州远,难怪他长得比你黑……嘿嘿……檀州你知道吗?”
阿利亚摇头。
浪三归扔下手里的碗,晃晃悠悠站起来,呼啦一下推开窗,指着远处被群山遮住的星幕,说:“那个方向,太远了,都看不到……那是我家,不对,我没有家了……”
提起家,阿利亚似乎很开心,他兴奋道:“我家在绿洲,圣墓山下面,比檀州还要远。”他侧坐着,一手支着腮,酒意让他暂时忘了现实,眼中流露出些淡笑,烛火被映出细细碎碎的光,像盛了大漠柔软圣洁的白沙。
浪三归看得有些呆,不禁道:“你真好看……”
门外何方易听见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夸,酸气直往天灵盖上冲,他手都推到门上了,结果就听见浪三归又嘿嘿傻笑着来了一句:“不过没我好看。”
何方易推门的手生生缩了回去。
阿利亚反应慢了不止一星半点,他呆了半晌,眉头渐渐皱起,忽然蹭一下站起来,也晃悠到窗边,靠着窗台,指着自己的脸道:“我好看,师兄说我是整个绿洲最好看的,他从来不骗我。”
“不可能,我比你好看,从小都这么夸我……”
“我好看!”
“我!”
“我……师兄人呢?让他来说!”
两个人莫名其妙争起来,一声比一声大。
“我小时候……就因为,就因为这张脸……”浪三归愣愣说着,忽然脸色煞白,声音也越来越低。
何方易听进了心里。
阿利亚没理他,自顾自趴着窗户喊:“师兄——你出来,说给他听,你没骗我……师兄……莫萨!你再躲我真的生气了……”
驿站里三教九流住了不少,有人经过楼下,抬头一望,调笑声紧随而来:“哟?大美人,师兄疼——”
阿利亚这会儿倒反应极快,随手拔了腰间的刀就往下飞掷。
刀尖精准无比刺破那人的衣摆,紧紧擦着他的脚尖钉入地面。
那人吓得连声都发不出,呆立半晌才腿一软,踉跄摔了出去。
真什么言……不能再这么放任两个醉鬼,何方易“吱呀”一声推开门,迎上浪三归还委屈茫然的目光。
何方易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阿利亚醉得迷糊,目光散乱,他靠着窗框往下滑,嘴里不断轻呓着什么,眼看就要一脑勺磕在架子角,何方易无奈,只能上前先拽住他,又拍了拍曼合尔,“醒醒,回去睡。”
他用了些力道,曼合尔一个激灵直起来,惊弓之鸟般道:“副使我错了!”
“……”何方易一个头三个大。
曼合尔炸完毛又偃旗息鼓要睡过去,何方易只得伸手拽住他后衣襟,免得砸了脑门,变得更傻了。
浪三归乖乖站着,盯着他瞧。
何方易只恨自己没多双手,又实在不忍心上脚把曼合尔踹回去,只能一手拽一个,见浪三归还算清醒,便对他道:“我送他们回去,马上就来。”
浪三归不言不语。
“三归?”
“……”
何方易没法,试探着动了一步,就见浪三归忽然一伸手,钩住了自己的腰带。
“……”
何方易动一下,浪三归也会扯直胳膊跟着挪一下。
幸好房间就在隔壁,短短几步路,愣是把何方易折腾出一脑门的汗。
小二来收拾房间,何方易安顿好那两个不省心的,顺便要了三碗醒酒汤和小米粥,用小炉温在房间里。
浪三归乖乖跟着他,回来后被带回床边坐下,脑袋低垂着,何方易用热水湿了帕子,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给他擦脸。
“我是不是喝多了?”浪三归醉眼朦胧,一说话,气息里都是酒味。
何方易倒是真没见过谁喝醉了还这么问别人的,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道:“有没有难受?先把醒酒汤喝了……”
浪三归不打算放过他,执着道:“我问你,我是不是喝多了!你是不是生气了!你怎么什么都让着我,不高兴你说啊!”
“我……”
“过来点!”不等何方易开口,浪三归仰着脑袋,命令道。
何方易只得放下帕子,坐近了些。
两个人肩膀轻蹭到一处。
“我没有生气,是我不够考虑你的感受,怎会怪你?”何方易低声解释。
浪三归好像压根没听,眼睛直勾勾盯在何方易唇上,他越靠越近,忽然趴过来,一张口咬住了何方易的下唇。
他咬得不得章法,力气也没控制,虎牙顷刻便刺破了柔软皮肉,血珠渗进了齿缝里。
浪三归在尝到血味的瞬间又后仰了回去,丝毫不给何方易反应的机会,他伸出手指,抵着何方易的肩,有些语无伦次,“那时候我多大来着?”他歪着脑袋,边比划边说:“哦对,九……九岁,阿爹没了,阿娘也病了,要看大夫,抓药……吃饭,但是我……我没钱……家里没钱,你说可不可笑?”
何方易五味杂陈,伸手把往后缩的浪三归抱住,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他第一次听浪三归说这些。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那种境况要怎么才能活下来?他不敢想,虽然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你怎么不笑?”浪三归执拗地在何方易怀里仰起头,眼神迷蒙,他盯着何方易唇上破出的口子,忽然抬手,用两根手指抵在何方易嘴角,想让他硬撑起个笑。
手指高高低低折腾,浪三归看了半晌,不满道:“不对,那些人不是这么笑的,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会不会笑啊?”
何方易握住了他不老实的手。
“那个时候……我,我就站在上面,就那儿!”浪三归迷迷糊糊地说:“他们在下面笑,笑得可开心了,都说我……长得最好,有人就扔下两吊钱,买我一个晚上……你说,我好看吗?”
他自是好看的,眉眼精致,鼻梁英挺,这会儿眼中因为酒意上涌而朦胧漾着层水光,烛火暖了他半边脸,像冷白的刃映射了所有夜的光华。
何方易深深看着他,动了动唇,终是什么都没说。
“两吊钱呢,能买好多药,有了药,阿娘才不那么难受……”浪三归晃了一下,半低下头,手指在何方易掌心里不安地动来动去,“可是我害怕,我咬掉了那个人半边舌头,他要打死我……后来钱没了,阿娘也没了,我害死了阿娘……”
“可是我害怕。”
“哥,我害怕。”
浪三归小声喃喃着,头沉在何方易的颈窝,就这么偎在他身上,一会儿便不动了。
刺埋在肉里埋久了,久到浪三归自己都忘了,但没想到一旦触碰,还是那么疼。
胸前是浪三归呵出的热气,他困得已经睡着,额发滑下去挠得他有些痒,让他不舒服地蹭了蹭。
何方易背靠着床头,仔细替他把头发撩去耳后。
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几块重石,何方易没睡意,他看了眼纱窗外雨后的晴夜,月已中天。
他小心翼翼起身,替浪三归脱了鞋袜让他躺好,又掖了掖被角。
檀州……
距离河朔不远,也有霸刀的势力,何方易思忖着,举起烛台到桌边坐下,摊开了笔墨和信纸。
浪三归虽然语焉不详,但不难猜测,九岁的孩子已经有防备心,要骗他利用他自然是熟悉的人最容易下手,查起来并不是难事。何方易倒不是想追根究底浪三归的过去,只是想让曾经害过他的人付出代价,若是顺藤摸瓜,或许还能连根拔起,端了这些祸害,能救一个算一个。
从浪三归的态度看,这些事压在他心底太多年,苏鱼里救了他,把他当亲人抚养和保护,以浪三归的性子,肯定隐瞒只字不提,不愿苏家人为了他卷入麻烦。
所以这根刺才会越扎越深。
信里没提浪三归,只说想查花街柳巷里涉及孩童买卖的人,但这事该托付给谁?何方易有些犹豫,他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人和事,但江湖传言也听了不少。
柳老庄主处事不羁,自两年前便已隐退不问世事,至于他的两个兄弟,大哥是如今山庄真正的掌权人,为人如何他不清楚,但隐隐并不觉得亲近。至于三弟柳静海,江湖上他的消息很少,寥寥数语,几乎都说他为人低调,资质平平,但何方易直觉这个弟弟更值得信任。
何方易沉吟片刻,信封上还是落了柳静海的名字,他把信和那支铁箫“噬魔”放在一起,当作信物,打算天亮后就让驿站送去。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际已灰白,晨光撕开一线黑暗,把窗外远山染得像泼过水的墨画。
浪三归是被噩梦惊醒的,身体陡然一僵,直愣愣就睁眼坐起来,把收拾笔墨的何方易吓了一跳。
“三归?”
“……我做了个梦。”
一旁的小炉里还温着醒酒汤,见他清醒,何方易顺道端了过来,“梦到什么?”
“梦到你跟我吵架,还拿刀要劈我,”浪三归额上汗涔涔的,喃喃道:“你骂我骗你,骂我连自己到底什么心意都分不清,要跟我恩断意绝劳燕分飞老死不相往来……”
何方易听不下去了,把醒酒汤喂到他不停开开合合的唇边,无奈道:“是我的错,别想了,把这个喝了再睡会儿,不然明日头疼。”
浪三归确实头疼欲裂,看人都有重影,他揉了揉眼,视线聚在何方易脸上,渐渐看清他有些凄惨的唇,不解道:“你嘴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磕的。”
浪三归狐疑,仔细盯着他瞧,奈何此人不动声色惯了,脸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他不由回想起来,只记得跟阿利亚和曼合尔喝酒,喝到后来……后来就是那个梦……
他酒品应该挺好的吧,以前喝醉了苏鱼里都说他听话得很。
何方易举勺送到他嘴边,“快喝,一会儿凉了。”
算了,一想就头疼,浪三归听话地喝汤,喝完舒服不少,只是觉得饿了,晚饭没怎么吃,只灌了一肚子的酒。
何方易没等他开口,便把细心备好的粥端了过来,“饿了吧,先暖暖胃。”
浪三归捧着粥碗,香气让他想起曾经家里的味道,他喝了一口,浓稠软糯,还有南瓜的清甜,暖意温和熨帖,安抚了被烈酒灼烧过的脏腑。
“你为什么不生气?”浪三归这次问得清醒。
何方易瞧着他,温和道:“是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所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没有,”浪三归打断了何方易,红着耳尖,瞪他一眼道:“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有些不太习惯那个……过火,我后来本想找你说清楚,结果你说出门就出门。”
虽说之前也不是没碰过何方易,但那是危急之下救人,何况那时候何方易重伤不省人事。
但这次不一样,浪三归没法形容当时的感受,他不是不愿意,但身体就像毒发一样不受控制,从前那些不堪的,本该腐烂的往事如附骨之蛆钻出来,牵扯着他的所有五感,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我知道了。”何方易轻声应,听浪三归这么说,他愈觉得不后悔,否则他只能蒙在鼓里,被迫接受“不习惯”这三个轻飘飘的字,而不知道这三个字下掩盖的是什么。
也许往后很长时间,浪三归当他一无所知,便会像对待苏鱼里那样,小心翼翼,把这些过往都深藏,又因为对他的感情,不得不逼迫自己忍耐,最后反倒伤了自己。
何方易心疼他,他知道如果开口问,浪三归不会瞒着,可他不愿浪三归清醒地回忆这些,把旧伤翻出来,血淋淋撕开给他看。
何方易又不自觉想到那些曾经欺负他的人,他兀自垂眸出神,脸色控制不住地沉下去。
“还说没生气……”浪三归盯着他喃喃。
何方易回过神,眼中的狠戾消散,看向他的目光复又温柔,低声道:“我气的是自己,气的是……为什么现在才遇到你。”
没想到何方易还有这般不讲理的时候,浪三归不解,又忍不住被他逗笑,“何副使,你又不是月老下凡,还能管姻缘先来后到不成,不过……”他忽然顿了顿,瞄了何方易一眼,换了个语气,揶揄道:“副使不愧是风流人物,风月事熟练得很嘛。”
何方易微微一愣,淡笑着道:“卿满意便好,你我来日方长。”
“……”浪三归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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