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家老宅最深处的茶室，仿佛与世隔绝。
厚重的檀木拉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余下茶釜中泉水将沸未沸时发出的细微呜咽，如同某种古老生物的叹息。
空气里弥漫着顶级玉露茶的清冽香气，与陈旧线装书卷的墨香、还有那若有似无、沁入地板深处的檀香冷调交织在一起，沉静，却也压抑。
日向明澈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庭园中经年风雪亦不折腰的青松。
他面对着的，是日向家真正的掌舵人——他的外祖父。
老人穿着传统的墨色和服，每一道褶皱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布满寿斑的手指缓缓捻动着一串油光温润的紫檀佛珠，眼神半阖，却如古井深潭，锐利的光在深处隐现。
日向明澈的声音平稳，语调清晰，听不出丝毫波澜地叙述着意大利三年。
如何利用各方势力的贪婪与猜忌，如何布下诱饵引蛇出洞，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又如何在那片权力真空中，以雷霆手段整合资源，建立起新的、以他为核心的秩序。
他没有夸大过程的血腥与险恶，也没有强调自己承受的压力与孤独，只是客观地陈述结果——仇敌尽数覆灭，父母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一个庞大而桀骜的黑手党联盟如今对“日向明澈”又或许是“克里斯蒂安”这个名字俯首称臣。
老家主静静地听着，脸上如同戴着一副能剧面具，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只有在他听到某个精妙的布局节点，或是某个顽固对手出人意料的溃败方式时，捻动佛珠的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欣慰与骄傲如同炽热的岩浆，在他冰冷威严的外表下汹涌奔腾。
这孩子的手段、心性、对时机的把握，远比他最乐观的预估还要出色。日向家交到他手里，或许真能挣脱一些历史的桎梏，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
然而，玉不琢，不成器。
越是锋芒毕露的刀，越需要反复捶打淬炼，去其杂质，韧其心性，以免因过于锋锐而折断，或因自满蒙尘。
待日向明澈话音落下，茶室内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只有那咕嘟的水声愈发清晰。许久，老家主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日向明澈身上。
“做得……尚可。”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但意大利的乱局，有其天时地利。那里的成功，未必能在日本複製。这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盘根错节，暗流汹涌。”他稍作停顿，施加着无形的压力，“切记，一时的胜利不过是漫长征途上的一步，目空一切，便是败亡的开端。”
随即，他抛出了一个棘手难题——与家族内一位资历极深、手握重权且极其顽固的元老派系，争夺一条至关重要的物流链控制权。
此事牵涉甚广，敏感异常，一个处理不当便可能引发内部剧烈动荡。
“明日日落之前，把这件事处理干净，让我看看，你在自家这块棋盘上，是否同样游刃有余。”
日向明澈眼帘微垂，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流光，恭敬地俯身：“是，外公。明澈明白。”
翌日，黄昏时分。
夕阳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缓缓沉入都市的天际线，将鳞次栉比的高楼染成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橘红与绛紫。
日向明澈靠坐在豪华轿车的后座，车窗贴膜让外界的瑰丽色彩变得有些沉闷。
他抬手，用指尖用力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连续十几个小时高度集中的神经博弈带来的疲惫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老家主交代的任务已完美解决，甚至比他要求的更干净、更彻底。
他并没有采用极端暴力，而是精准地找到了那位元老的命门——一桩足以让其身败名裂的陈年旧账，结合巧妙的利益置换与未来威胁，双管齐下，快刀斩乱麻。
此刻，那位曾不可一世的元老想必正呆坐在自宅中，面色灰败，惊怒交加却又无力回天。
“少爷，接下来去哪里？”前座的司机低声询问。
日向明澈下意识地望向车窗外熟悉的街景，才发现车辆正缓缓驶过警校附近的那条林荫道。“慢点开。”他鬼使神差地吩咐道。
车速降了下来。他的目光穿透深色的车窗玻璃，精准地投向警校的训练场。
几乎是瞬间，就像磁石相吸，他的视线牢牢锁定了那个即使在人群中也能第一时间抓住他所有注意力的身影——降谷零。
他正在和松田阵平进行格斗对练。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汗水浸湿了他淡金色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每一根发丝都在折射着碎钻般的光芒。
他的动作迅猛而精准，充满了爆发力与一种纯粹的生命活力，每一个格挡、每一次出击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信念。
他与松田你来我往，偶尔因为对方的戏谑而露出略带恼火却鲜活无比的表情。
日向明澈静静地、贪婪地看着。
一整日周旋于阴谋算计、权衡利弊所带来的紧绷感和冰冷感，在凝视着降谷零的这一刻，竟奇异地冰雪消融，仿佛被那阳光般的活力所温暖。
然而，这股暖流尚未蔓延至四肢百骸，就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冰冷刺痛所取代，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零是那样耀眼夺目。
他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毫无保留地生长在阳光之下，根系牢牢扎在名为“正义”的土壤里。
他的道路清晰、笔直、光明磊落，未来将是警视厅的精英，是身穿制服佩戴徽章、堂堂正正守护秩序与光明的人。
而自己呢？
日向明澈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弯了一下，勾起一丝无人能见的、苦涩到极点的弧度。日向家的继承人，刚刚用不见光的手段和冰冷的威胁镇压了内部元老，手上虽未直接沾染血腥，却早已在权谋与利益的泥沼中浸染得不再清白。
他身后是一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军/火商业帝国，其中有多少产业至今仍游走在灰色甚至黑色的边缘，牵扯着无数无法见光的过往和关系。
他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甚至……是未来某一天可能站在对立面，拔枪相向的敌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将昨日那个短暂拥抱所残留的微弱暖意和可笑期盼彻底搅碎。
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窒息。
有一瞬间，视野甚至因为翻涌的情绪而微微模糊。他猛地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再睁开时，所有外泄的脆弱已被碾碎、深藏，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从寒潭最深处燃起的一簇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的决绝火焰。
既然这身份、这背景、这无法洗刷的阴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玷污那抹金色的肮脏泥土……
那就亲手将它彻底改造！
一个清晰而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瞬间成型，并迅速变得坚不可摧——他必须为日向家，也为自己，锻造一个全新的、光芒万丈且无懈可击的护身符。
他要将那些附着在家族根基上的、曾经沾染黑色的藤蔓与苔藓连根拔起，彻底转化为尖端、合法、甚至引领时代、受人尊敬与仰望的科技产业。
这不仅仅是为了掩盖过去，更是为了创造一个全新的、足以配得上那抹阳光的“日向明澈”，一个未来或许能够……正大光明、毫无愧疚地站在降谷零身边的身份。
“回去。”他的声音冷冽如冰，听不出丝毫波澜，对前座的司机吩咐道。
回到那座空旷、奢华却冷清得如同博物馆的老宅书房，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都市的霓虹灯光将房间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他打开电脑，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了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光标在邮箱里那封早已收到、却一直被标记为未读的邮件上停留了片刻——来自麻省理工学院（MIT）的全额奖学金博士录取通知书，研究方向正是人工智能与前沿科技融合领域。
他之前一直在权衡，频繁跨洋奔波可能带来的风险与效率折损。
但现在，这封offer不再是负担，而是成了实现他疯狂决心的最佳跳板与完美掩护。
一个顶尖学府的博士生，未来科技新贵，这个身份的光环足以照亮许多阴影。
不再有丝毫犹豫。日向明澈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敲击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坚定，如同战鼓擂响。
【主题：回复：录取通知与奖学金 offer - 人工智能项目】
【尊敬的教授，我非常荣幸并郑重地接受您的邀请……期待不久后于剑桥市相见……】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仿佛也按下了自己未来人生的轨迹切换钮。他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望向窗外那片被霓虹灯点亮的、看不见星辰的夜空，眼神沉寂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既要在这深宅大院里与老谋深算的对手乃至至亲周旋，又要远渡重洋在顶尖学府应对苛刻的学术挑战，还要在两地奔波中掌控庞大产业的转型方向。
但他已然别无选择。
为了那个或许永远无法触及、却必须去争取的未来，他必须变得足够强大，足够……“干净”。
夜深了。
书桌上的台灯早已熄灭，笔记本电脑屏幕也陷入了沉睡。
然而日向明澈却在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
闭上眼，脑海里交织的不是晦涩难懂的商业数据，就是冰冷残酷的算计谋划，而最终，所有这些混乱的思绪都会沉淀、凝聚成降谷零在夕阳下训练时那抹耀眼的金色身影，清晰得刺痛他的神经。
失眠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挣扎缠得越紧。房间里空气凝滞，带着老宅特有的、陈旧木料和书卷的沉闷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坐起身，抓过一件休闲的深色外套披上，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避开可能还在值守的佣人，从侧门离开了这座巨大而寂静的牢笼。
午夜已过，但东京的某些街区依然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融入夜晚出来寻找慰藉或刺激的人群中。周围的喧嚣——居酒屋里传来的哄笑、卡拉OK跑调的歌声、情侣间的低语、上班族疲惫的脚步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只是走着，像一个孤独的游魂，与这热闹的人间烟火格格不入。
未来像一片浓雾笼罩的前路，每一步都充满未知的风险。
家族的沉重期望、洗白转型的艰难、MIT繁重的学业、还有那份深埋心底、几乎看不到希望的痴念……所有这些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深处。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一个小小的、奔跑的身影猝不及防地从旁边冲出来，“砰”地一下撞在他的腿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神思不属的他微微一晃。
“啊！”小女孩惊呼一声，向后跌坐在地上，手里抱着的零食袋掉在地上，里面的糖果撒了一地。
她看起来大约**岁的样子，穿着可爱的连衣裙，扎着角辫，此刻正睁着一双大大的、蓄满了水汽的蓝色眼睛，有些惊慌又有些委屈地看着他，眼看就要哭出来。
日向明澈瞬间回过神来，几乎是本能地，他迅速蹲下身，收敛起所有外露的冰冷和疏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撞疼了吗？对不起，是哥哥没看路。”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泪水憋了回去，小声地、很有礼貌地说：“不，是兰跑太快了，撞到了大哥哥，对不起……”
就在这时，另一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脸上带着急切：“兰！都说了不要跑那么快！”他看起来和女孩年纪相仿，穿着小西装短裤，眼神里却已经有一股超出年龄的敏锐和镇定。
他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日向明澈，然后才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孩，“你没事吧？”
日向明澈看着这个小男孩明明自己也很担心，却硬要摆出一副小大人模样的表情，觉得有些有趣。
他伸手，轻轻将叫兰的小女孩扶起来，并细心地帮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没关系，下次小心一点就好。”
他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糖果一颗颗捡起来，放回小女孩的零食袋里。
“谢谢大哥哥！”兰乖巧地道谢，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们这么晚还不回家，家人会担心的。”日向明澈看了看四周。
“我们刚从旁边的咖啡馆出来，爸爸和毛利叔叔在里面聊天，我们就跑出来了……”小男孩解释道，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身边的女孩，注意到她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微红的脸颊，他自己的耳根也有点发红。
日向明澈敏锐地捕捉到了小男孩那点不自在的、欲盖弥彰的关切眼神，和他偷偷看那女孩时自己心底那份隐秘的渴望何其相似。
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来，有苦涩，也有一种奇异的柔软。
他看向那个眼神聪慧的小男孩，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过来人般的、不易察觉的慨叹：“你很关心她？”
小男孩猛地一愣，脸瞬间涨红了，有些结巴：“才、才没有！我只是……她是我的青梅，我当然要看着她不要惹麻烦！”
日向明澈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和淡淡的怅惘。
“青梅竹马啊……是很难得的缘分。”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两个孩子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夜风一样轻，“遇到了喜欢的人，尤其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更要珍惜。不要因为害羞或者觉得以后机会还多，就犹豫不前……否则，将来可能会后悔的。”
小男孩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太完全理解，但又好像听懂了什么，脸上的红晕未退，眼神却变得认真起来。
这时，不远处传来大人的呼唤声：“兰！新一！你们跑哪里去了？”
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略带醉意的男人和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更沉稳些的男人走了过来。
“爸爸！工藤叔叔！”两个孩子跑了过去。
日向明澈站起身，对着两位家长微微颔首示意，没有多言。
“真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这位先生。”那位被称为工藤叔叔的男人礼貌地致歉。
“没关系，孩子们很可爱。”日向明澈淡淡回应。
叫兰的小女孩被父亲牵着手，离开前还不忘回头朝他挥挥手：“再见，温柔的大哥哥！”
那个叫新一的小男孩也被父亲拉着，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日向明澈一眼，眼神里多了些懵懂的思考。
日向明澈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被大人牵着，逐渐融入夜色和人群之中，消失不见。周围的喧嚣似乎再次变得遥远。
他独自站在街灯下，光影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刚才对小男孩说的话，又何尝不是说给他自己听？鼓励别人大胆追爱，自己却困于身份鸿沟，步步为营。
那份决心，在夜风中似乎更加清晰，却也更加沉重。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空气，转身，朝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回那座灯火阑珊、却如同巨大囚笼的老宅。
背影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显得格外孤寂而决绝。
要勇敢追爱啊[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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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正大光明、毫无愧疚地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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