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经验最丰富的驯马师听到这样的马蹄声也一定会感到诧异，不确定这连续震动地面的声响究竟来自于一匹马的急速奔驰，还是两匹马的并驾齐驱，而答案绝对超乎想象，在理智勉强接受现实之后，又会立刻惊叹于它竟然没有被自己缭乱的马腿绊倒！斯雷普尼尔迈着令人目眩的步子，八条腿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蹄声在森林里发出闷响。有幸得见斯雷普尼尔的驯马师还不存在，所以，承受这份惊奇和称赞、无助和崩溃的，只有洛基一个人而已。
一匹四条腿的马和八条腿的马，哪匹跑起来又快又稳？洛基现在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不过他会在公布答案之前怂恿所有人都去尝试一遍，也就是说把所有人都变成骑过八腿马的傻瓜，有可能的话他有信心将这项运动变成时下的流行、贵族的消遣方式、生物进化的科研目标等等，重要的是，人可以当傻瓜，但不要当唯一一个。不过就洛基现在身处的环境来看，他非得是那唯一一个不可了，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人可以当傻瓜，但是不要被任何人知道。这倒是得来不费功夫。
洛基攥着硬挺的马鬃，手心直冒汗，几次险些脱手，双腿夹住马肚，由于没有马镫无法将身体悬起，上身几乎伏在马背上，随着奔跑的颠簸而抖动。他的思维像装满玩具却忘记盖盖子的纸盒，杂念受到颠簸一股劲儿地往外蹦，比如他万万没想到，骑马，这在阿斯加德就像喝水一样平常的活动，竟然会变得如此狼狈，又比如除了马鞍，他还为自己的狼狈找了更多不可思议的理由，最终怪罪到了地心引力和重力上。但洛基完全不懂重力。
斯雷普尼尔岂止一日千里，偌大的森林由它自由驰骋，它鼻息沉重、汗水浸透毛皮，体内像是有火焰在燃烧，向外发出层层热浪，但速度没有丝毫迟缓，反而越跑越带劲。于是，森林像画片一样在洛基眼前飞速翻阅：低矮树丛不自然的地折断；树叶被踩实在土壤里，上面压印着泥巴纹路；更过分的是一堆堆唯有人类伟大的工业才能制造出来的精美垃圾，它们被堆积在蚂蚁窝的入口四周，给这种生物带来了一次人类的（无用）馈赠。
造成这样景象的原因只有一个，洛基，不，应该是斯雷普尼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选择了和从城镇离开的人类相同的前进方向，甚至有可能赶上他们。洛基对再次统治这群乌合之众提不起一点兴趣，他玩够了那种游戏，在他的预演中，他将在不久后追上这群流浪大部队，且无意避开，反而要骑着这匹八腿神驹明晃晃地从他们头上跃过，他要直起身子，像英勇的战士那样，然后跑到他们前头，留下一个传说中的背影，让他们统统吃屁去，以彰显他现在不屑和鄙夷的态度。
森林边缘的植被变得稀疏，遭受的异变也越严重。当太阳逐渐收敛光芒，不知第几万亿次沉落下去的时候，洛基在紧贴着森林之外的山坡下追上了人类的大部队——一片死伤惨重的战场。
洛基忘记了他是怎么停住斯雷普尼尔的，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骑着马立于刀兵乱尸之中。天空突然显出了残阳血色，故意要将这抹荒凉衬托得更加悲惨。洛基将眼神从死尸身上移开，冷哼一声，又寻思了一遍：人类自相残杀并不需要邪神推波助澜。看这战斗的双方，一方□□凡躯，半神血统使他们活过了毒气蔓生的劫后世界，却忠实地让他们继续做无用的人类；而另一方却眼花缭乱地异变出许多野兽的肢体、植物的根茎和辨识不清的肉块，其差异显而易见，而人类常常争执不下、内斗不断的原因正是这些无聊的“差异”。
神无法理解。这和看白羊与黑羊为了争执纯正毛色的定义而要消灭对方一样荒谬。
洛基一夹马肚准备离开，他耳朵微动，听见山坡之后传来了不自然的动静，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浪潮一般逼近，他分辨出是一群脚步匆匆的人群，在山坡后掀起一阵沙尘，举着各不相同的冷热兵器直冲洛基而来。他倒也不惊慌，斯雷普尼尔也没有慌乱它的马蹄。这群人训练有素，行进时集体噤声，想来并非先前所想的那样是一群乌合之众，应是受人统帅的士兵。
显而易见，这群士兵属于血统异变的那一方，他们披着深色的布匹，从头罩到膝盖，露出警惕的兽瞳，布匹下穿着皮质或木质的盔甲，身后各自甩着各自极具特色的兽尾。他们将洛基和斯雷普尼尔团团围住，一下子使情况回到老派电影里演的那样：我家老大想和你谈谈。
士兵由外及里分开一条通路，让他们的首领通过，径直来到洛基跟前。在辨清对方样貌后，两人都先是一愣。
“看来你得到了一份光荣的使命，耶梦加得。”
来者同样布匹盖身，闪着一双蛇瞳，甩着一条光滑黝黑的粗大蛇尾，身形高挑，一脸看穿世界真相之后的凛然神色，不是耶梦加得又是何人。自从洛基苏醒之后，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本来记得耶梦加得身上的气味，但在这战场之上，除了死亡什么也嗅不到。
耶梦加得也沉住了情绪，向手下再三示意退后。待这群士兵离开后，洛基翻身下马。
“你打算带这群人去称霸世界吗？你们的装备可算不上精良……好吧，实话实说，太差了。”
耶梦加得褪下兜帽，洛基才发现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内里还穿着铠甲，猜到他们资源的确算不上丰富，再仔细一瞥，又看到了耶梦加得脖子侧面一道伤疤的一端，其余更长的部分隐没在内衬里了。洛基感觉自己心脏跳了一下，于是话锋一转：“你们要去哪里吗？也许我可以——”
“不用了，”耶梦加得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邪神。”
耶梦加得的冷静使洛基一怔，他头一次这么清醒地意识到那个在神庙里跑前跑后的孩子老早就已经消失了。从某个时刻开始，那个孩子就已经戴上了伪装的面具，他自以为长大了，于是想要当英雄，想要除邪神、破诅咒、救人世。不过他现在的确是长大了，离开浑噩鲁莽的青春，开始经历世事，去闯荡，然后染上一身死气沉沉、无可救药的老成，看见盛景就感叹凋零，望见新生就联想到逝去，对此，洛基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惋惜。
洛基故作可怜、撇了撇嘴。“原来你我在舞台帷幕之后的关系是这么生疏的。我以为按照你们寿命来说，十几年的长度会更有意义一点。”
“我们在寻找家园。”耶梦加得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以作安慰。
洛基皱起眉头，“还能找到这种地方吗？”
“不知道。我们也许会创造一个，在适宜生活的地方，一个没有敌人环伺的地方，没有压迫、没有偏见的地方。”
洛基摊开双手，示意他看向尸横遍野的战场。“我觉得这儿就挺合适的，敌人都死光了，只需要‘打扫’一下，放放火什么的。”
“不……我们不能生活在这里，这里……”
“充满了痛苦的回忆？”洛基补充道。
“恩。”
洛基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四下望了望，找到与夕阳落下相反的方向，“往东？”
“往东。你呢？”
洛基回身拍了拍斯雷普尼尔，“我听它的。”
耶梦加得打量着它，他并不觉得八条腿有什么好惊奇的，这样的怪人异兽现在满大街都是。
“东方有什么？”洛基接着问道。
耶梦加得耸耸肩，“太阳从那边升起来。有太阳。至少有光。有生存的希望，有正常生活的权利……您知道我在说什么，生存的信念已经破灭，我们得找个新的。”
“地上这群倒霉蛋没能让你们领悟一点生命的真谛？”
“他们先动手的。”
洛基听罢突然双手拍掌，发出响亮的“啪”声！
“强有力的理由！强有力的理由！你知道，在阿斯加德这算得上合法的宣战理由，情理和法理上都无可指摘。我们经常这样声称。”
“您……它要去哪儿？”耶梦加得抬头望向这匹高头大马，现在这个时代能见到一些活跃的生物总是令人愉快的，“总不能是您带着他在森林里散步吧？”
“如果我说是呢？”
“我会因为您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而羡慕，但同时也感到可怜。”
洛基突然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好一会，他才故作惋惜地说道：“唉，要是以前的我，会因为这两个字捅你一刀的。”
“在那天以前，我不会想到您是这么暴躁好斗的。您一直都……很照顾我……”耶梦加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伤疤那一侧。
洛基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不是暴躁……不是暴躁，孩子……”是无用的自尊自傲和敏感多疑，是不被认可、不被承认的失望，是无路可走、退无可退的绝望，是……变成了心魔的巨大谎言。
洛基眼神游移起来，语气有些飘忽，脑海里又开始旋转起回忆的轮子，纷乱地闪过很多画面，让人来不及形成描述，只能用简短的词汇迅速指认，比如：纽约和一杯酒、索尔和监牢、孤独和永恒、创生之柱、坚果和肋下的旧伤、星空、然后又是索尔、孤独、孤独和母亲、思念和母亲、后悔和母亲、不后悔和母亲、母亲………
一股冲动从脚底升起，热腾腾地涌入血管、穿过骨髓、直冲脑门。洛基想离开了，他的身体有些发抖，耶梦加得似乎在说些什么，他打断了他：
“我能向你讨一副马鞍吗？它可太难骑了。”洛基在脸上扯出一个微笑，他越来越拿手了。“看在我们相识已久的份上？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我不怎么在意这种感情，但是也许能在你心里产生点用处？何况，我们根本没仇没怨，不是吗？你只是还沉浸在看破谎言、认清现实后的恼怒里，我懂我懂，这些其实都是好事，对吧？你也别记着我砍你的那刀了，你变成那样来挑战我……我以为你很强来着。希望你下次真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加油！”
耶梦加得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首先我不能给你，其次我也没有那种东西。我们在传播‘人与兽的平等理念’，我不能纵容你奴役一只动物为你干活。”
“人与兽……平等……什么？！”洛基大声喊道，一脸诧异，“我有给你讲过你们是半神血统，不是人兽血统吗？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欢你们的这些小‘装饰’，但它并不代表你们要和野兽攀亲戚。”
耶梦加得朝士兵离开的方向望去，那边有一片平民驻扎的营地，于是他示意他放低点声音，“理念的诞生来自于民众，如果它能团结人们，无论多么不合理，我也要支持。这种‘统治方法’您是能理解的。”
洛基将表情皱成一个极度嫌弃的样子。
“我能理解，但这完全是倒反天罡！算了，我得——”
洛基突然抬了抬眉，显然是注意到了什么极不寻常的东西，那是一股气息，他仔细嗅了嗅，再三确认。
“有时候我会自嘲死亡总是如影随形，”他朝森林的方向望去，夕阳已经落下，幽暗的森林前赫然耸立着一个更加黝黑的巨型黑影，洛基已经变了神色，嗓音中添加了许多刻意的防备和恶意，“但我这句话完全是一个比喻，而不是指‘死亡’本人一直跟着我！”
那是海拉与芬里尔。若不是海拉勉强生长着一半的血肉惨兮兮地挂在半身上，这一人一狼几乎是两副骇人的苍白骨架，在尸气弥漫的夜色下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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