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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 上

00

“南来北往的客人,且慢脚步!”

“可曾闻这馥郁之息?可曾见这盎然春意?”

“感诸君,山迢迢,路遥遥,何妨抱香归去,也不负千里万里!”

白河村南去十余里,街市熙攘,农货满目,往来置货的行人大多走马观花,偶停下一两个同商贩交语,一张盈盈笑面孔,几句闲话旧家常,连讨带央便宜几文银两。客人满怀而去,老板细数碎银,两两欢喜,交织在人间一段又一段寻常日子里。

本不起眼的深巷,小木推车半陈半新,却馨香扑鼻。万紫千红的浪潮成了一条长长的拖尾,百花前,钗环叮当,脂香旖旎间,无数莺鸣流啭:“小哥,小哥,再同我们说说,若是京城的少爷们,会送心上人哪种花呀?”

卖花郎挑了一肩春色,几番挑拣,递来一枝粉瓣重雪:“《诗》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有情相赠芍药,自古有之,若要我来推荐,自是这朵最好。”

女子们接过彼此传看,爱不释手,便有人再次问道:“闻说南方的姑娘们会以夜合、木兰研粉入妆奁。不知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是咱们也能用得上的?”

卖花郎思索片刻,又取来一株草:“那不妨试试鹤子草。”

他被围在莺燕之间,北方浓烈纯实的乡音里,喉间吐出的却是一口温软吴语:“我昔日行岭南,听闻越女会以鹤草饲其叶上所生之虫,待其老蜕为蝶,便收而戴之,谓‘媚蝶’也。”

众女郎围看上来,这蔓花短小,叶如柳叶,却形似纤纤飞鹤,不禁纷纷用手拨弄起来:“听着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效用。”

“传说中,是有可得夫婿爱怜之效。”卖花郎笑了笑,“不过传说不足为信,姑娘们大多只是采其曝干,以代面靥,比之花钿更为纯然柔和。”

有女郎转着一双眼,顾盼间掩唇道:“说了这么多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有没有哪一种适合送夫婿呀?”

卖花郎指着面前一一道:“杜若、兰草、陵苕、扶桑,皆是良选。姐姐,你家夫婿是个怎样的人?崇文?又或者尚武?平素怎样的派头?”

女郎笑嘻嘻道:“我家夫婿呀,自是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卖花郎忖道:“倒像是个威风凛凛的汉子……”

他思忖片刻,忽意识到周遭的女子们皆在掩唇窃笑,不由挠头疑惑道:“怎么了吗?”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噗笑出声:“小哥,她捉弄你呢!还青丝系马尾……你刚上山时,可不就是……哎呀,这妮儿真是太坏了!”

那最是胆大的女郎捧腹,见买花郎“你你你”了半天,赶忙躲进人群继续大笑。

年轻的卖花郎俏脸薄红,无奈道:“姐姐们,拿我取乐了这半晌,买些花回去也不算亏吧?”

女郎们笑罢,也纷纷解囊,正要交出银钱,却忽地杀出一只小肉手,递上了一包鼓鼓囊囊的钱袋。

少年道:“这些花,我们家公子全要了。”

众人哗然,连带着卖花郎也是一怔。他蹲下身,好奇问道:“不知你家公子尊姓大名?这样大的买卖,合该好生道谢。”

少年衣着周正,仪态端方,倒一眼便知家教良好,绝非寻常门户出身:“我家公子复姓‘长孙’。”

长白山脚下,又姓长孙,几乎无人不会联想到与药宗紧密相关的那一位人物。思及长孙家的势力,姑娘们虽意兴阑珊,却也不敢多加抱怨,只能目送赶来的家丁们将花车推走,依依不舍与卖花郎相约再见。

待人潮散去,卖花郎复又掏出钱袋细细端详,分量沉淀,远超这一车芳菲的寻常市价。

他摩挲着钱袋,针脚不算细密,触感却细腻,织光浮金,当是蜀地最盛的绯锦。

轻嗅间,丝丝缕缕沉水香的气息在鼻尖萦绕。

“好,今日又进账一笔。”他将钱袋高高抛起,又笑着收入怀中,不紧不慢地推着小车向来路走去,“如此一来,修葺药宗旧址,便可以早早提上议程了。”

他哼着南乡一句三折的小调,余着幽香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在北国风中轻盈作舞,良久不散。

01

长白山西麓,花圃与药田环抱一处轻竹小屋。

那些夺目斑斓的红鸾艳霞、浓霜浮白,不傍东风,也开得次第烂漫,如千里春波潋滟而去,向人间无尽处与青山痴恋纠缠。

晨曦洒落暖意未散的小屋中,两张卧榻东西相对,成双的杯盏并着碗碟牙箸,一边放得端正,一旁错乱不及,似行得匆匆。

案头沉水香燃至最后一截,无声而灭,榻上的人便就借着这一缕晨光转醒。

映目便是对面铺理齐整的床榻,莫雨披衣起身,随手一探,早已没了一丝余温。他微微拧眉,抬腿便要向屋外走去,却见门上贴了张字条:“三餐乃人生大事,不可忘!”

笔墨浓厚,用力之重,与俊秀的字迹大相径庭,几近有音。

莫雨盯着看了半晌,还是选择转身。

屋内一角尚安置着些不耐霜寒的花卉,拥拥挤挤共同分享着一个小铜炭盆,受了温暖,无比惬意悠然地或蜷或舒着叶瓣花蕊。铜盆上架着一碟白糕,一盏清水,虽极尽简单,却也极尽用心。

他端起杯盏,未及饮下,木兰清爽而柔和的味道便将仅剩不多的朦胧睡意尽数散去,及至饮下,未晞朝露的清冽被炉火散尽,只余下熨帖肺腑的热。

待得终于能够推开门时,再沐晨风,只觉得手足俱暖,五脏舒展。

圃中百花大多含苞待放,此刻日头下,姹紫嫣红皆覆了一层细密水珠,显然刚被人施过肥水,打理一番。

眼下左不过卯时前后,稍微惫懒些的,恐还没出得了房门,可勤快如斯的,竟已完成了整装、备餐、打理园圃这诸般繁琐事宜,终日忙得不见身影,此刻又不知讨了差事往何处去。

他思忖片刻,终是决意向垂荫殿走上一遭。

宗门初整,千头万绪,作为一宗之主,陈月更是早已习惯了每日子歇寅起,唯恨不能生三头六臂,上可为宗门修葺添砖加瓦,下可敦促弟子们为医治世勤修不辍。

莫雨杀来时本是气势汹汹,瞧见她从一卷卷内务中抬起苍白如纸的脸,周身本萦绕不散的黑气都消减了寸许。

见是故人来,陈月还是勉强收拾了下自己,将凌乱垂下的长发重新梳至脑后,温声道:“兄长怎么来了?你这一身伤病未愈,轻易还是莫要长途走动。”她溢出长长一叹,复道,“你们来此疗养,本该是我常去走动探望,叵耐宗门事冗,倒显疏漏怠慢了。”

莫雨道:“我们三人间,自不必讲求那些。知你事忙,也须得好生照料自己,宗门重建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若有烦难,亦可直言。”

陈月浅浅一笑,招呼殿中弟子看茶:“左不过是那些银子上的事儿,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倒是毛毛这个闲不住的热心肠,竟想出个去市集卖花的招来。他主意多,嘴巴也甜,几趟下来还真帮我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莫雨呷了口茶,“这点添头,却也不过杯水车薪罢?”

“是如此,但也算帮了大忙了。”陈月沉吟片刻,道,“谷口一代的整修,几位长老们还在商拟章程,其中花费恐也不是个小数目。”

莫雨放下茶盅:“可有初步估算?”

毕竟是宗门要事,他如此探问,已是逾规越矩,陈月倒也不甚介意,只拿出一份匆匆着墨的草图:“尚不及实测精算,莫雨哥哥既来了,不妨也替我着目参详一二。”

莫雨扫了几眼,脱口便道:“太多了。”

陈月一怔:“何处多了?”

“你要将昔日旧址改建为招待病患之地,少不得建材耗费,内设陈铺,如此算来,费用何止要翻出一番。但谷口一代,本就是天然隘口,四方透达,最宜充当的,反而是前锋哨所。”

陈月蹙眉道:“兄的意思是,在此处多加一重屏障?”

“垂荫殿、百药谷、去疾院,各成一角。三者相去途遥,寻常难以呼应,若真遇险情,恐不及驰援。但谷口之地,却恰巧在这三角之地中,以其作分割,可将三地紧密相连。此地依山傍水,地势天然,只需就地取材一番修葺,辅以奇门遁甲之术,便可成为药宗通达南北西东、退据进攻的最大强盾。如此省下大笔银钱与人力,若投于古籍修复,岂不更好?”莫雨屈指敲了记案头,缓缓道,“慢藏诲盗,而今武家暂退,却非势颓,难保来日没有卷土重来之时,还是做好万全打算。”

陈月叹道:“如此,倒也是良策。只是……”

“你若忧心那些千里迢迢而来的病人无处安置,不妨与白河村村长再行商议,拨出些钱款来,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若真是拒绝了,却也无妨。人食五谷,如何没有生病的时候?只要对方有求,自不敢对你有所轻慢。”莫雨清了清喉咙,将茶盅递给一旁的弟子,“茶凉了,再换一杯来。”

陈月难得听他说这样多的话,一时间也有些诧异,一双细眉微微挑起:“兄长不吝相授,委实辛苦,只是兹事体大,恐还须同与几位长老相商。”

“宗主自有宗主之责,你而今担子重了,旁人也无法替你分担更多。”新换的茶盅温热了许多,他把在掌中,一时却也不掀开盖子,只徐徐道,“话说回来,病人也应有病人之责,不遵医嘱,不思静养,反倒教医者难做,也非是病患与为客之道,你说呢?”

陈月端茶的手一抖:“……”

敢情前面的一切都在为这句话作铺垫,这燕国地图都快画到楚国去了!

她又将茶盅放下,扶额道:“……有伤在身,确是静养为宜。我与诸位长老,日后必定多加嘱托看顾。”

想说的都已说尽了,莫雨终于饮完最后一口茶,起身轻飘飘道:“走了。”

方出垂荫殿,两人心照不宣的主角便冷不防闯入视线中。

远去风波江湖,昔日侠肝义胆的儿郎卸了轻甲佩剑,不甚规整却又十分入乡随俗地斜穿着宽厚的衣袍。他提一柄锄头,除却宽檐草帽下,泥污也掩不住的俊俏面庞,几乎完美融入药农之中。

莫雨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难得有些局促,似乎想接过眼前少女递来的藤篮,瞧见自己满手泥污,又无措地收了回去,在衣摆上勉强蹭了几下,方才接下。

待得少女再三谢过,莫雨这才走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穆玄英却抢先一步发现了他:“雨哥?你怎么来了?”

百药谷与垂荫殿相去至少几十里,山路颠簸,便是搭车也耗人体力,遑论病患。见到哥来,穆玄英一路小跑,锄头也不要了,险些砸到一旁悠然晒太阳的野猫。对方大声尖叫,骂得甚脏,下一瞬出溜上房,换个更加安全的地方继续晒着太阳。

莫雨:“……何必如此慌张?”是伤了,又不是废了。

可人总是这样的,自己龙精虎猛,却要忧心旁人弱柳扶风。

谁知穆玄英冷不防蹭过来,一下子挨得极近,抱得极紧。

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莫雨也有一瞬心跳停滞,喉头微滚,极轻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穆少侠这是做什么呢?”

穆玄英不语,鼻头微微抽动,上下左右探头。莫雨恍然,气极反笑,这小子竟在嗅他身上有没有染上木兰花的味道。

落了汗珠的鼻尖几乎快怼到唇角,穆玄英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木兰的香气,心满意足地抽身:“不错,今日也有好好用饭。”

莫雨不言,转身便往回走。

穆玄英哎了半晌,提着锄头忙不迭追上。

他是个生来乐天人,见莫雨面色不虞,他也愿笑着凑上去,左一个“哥哥”右一个“莫少爷”,吴侬软语混在晨风中,浸得锄头上的泥土也要沁出水滴来:“哥哥到底是来看小月?还是出来找我?”

莫雨神色稍霁,却依旧走在前头抿唇不语。

于是穆玄英再接再厉:“唉,定是听闻小月近来太过操劳,特意来探问一番。哪里像我……唔!”

莫雨转过身,两指掐在他腮边,直捏得白皮如荔枝透红,软肉鼓鼓:“好了,再说下去,她该烦你了。”

他虽如此说,眉眼却并不如昔日锋锐凌厉,反含了几丝浅淡笑意。穆玄英便就势包住他那只伸来的手,也回以一个充满温度的笑来。

两人拉着手,互相牵扶着向山道下行。莫雨道:“方才葛芊芊同你说了什么?”

穆玄英唔了一声:“也没什么,她要去冰库中取些种子,我想着不过举手之劳,干脆替她跑这一遭。那冰库常年封冻,如此极寒之地,总归于女孩子家不宜……走慢一些,当心这石块松动……”

话音未落,指节却被不轻不重一捏,莫雨道:“你倒怜香惜玉。”

穆玄英又反捏回去:“男儿本当如此。”

说话间已至青石冰库,穆玄英将头上草帽扣在莫雨头上:“先回去吧,我一人去就好。此处阴寒,仔细生病。”

莫雨蹙眉:“你总念叨着旁人,怎么不思量着自己也是个病人?”

“我可是得了秦老前辈允准,适当活泛筋骨,于经脉重塑大有裨益。”穆玄英笑道,“我心中有数,哥哥不必忧心。”

他正想松手,掌心中却好似被糊满了浆糊,怎么也挣脱不开另一边的束缚。莫雨抿唇,便就这般异常强硬地先一步进了冰库中。见不容拒绝,穆玄英也只好加快了步子,由他一起去了。

过窄门一隙,洞天下行,隧道蜿蜒,及至有簌簌寒风拂面而过,顿时天地如白玉。

“外面碧草如茵,想不到其下还有这样一处冰雪之境。”穆玄英叹道,“先辈之智,果真不容小觑。”

为最大限度保留种子与植株活性,此处温度已然低到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纵然催动内力护体,也撑不得长久,便是每日前来洒扫的药宗弟子,也须得隔时换批,以防有失。穆玄英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来前葛芊芊递来的药丸,可保一时体感如常。虽是只有一颗,也被他想也不想地塞进莫雨口中,为防对方吐出,又赶忙摊掌捂住对方的嘴:“你我各退一步,我不劝你回去,你也老实把药吃下去,怎样?”

莫雨目光沉沉,倒真不曾挣扎,轻轻颔首。

穆玄英这才放下心来,将藤篮提起,转身便要速战速决去药阁取种。

方才迈出一步,却被身后人蓦地伸手后拽,药丸带着几分强势挤进唇珠,伴随着牙齿咬碎药衣发出的清脆响动,彻底被送进口中。

青年一时倒退三步:“你你你……”

莫雨喉头一滚咽下,点点唇间:“这下才算各退一步。”

穆玄英语塞,又唯恐他在这弟子频往的地界再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赶忙推搡着他一同向内走去。

洒扫的弟子方换了一拨,其中恰有相熟面孔,见二人走来,赶忙打了声招呼。

就如陈月所说的,穆玄英此人,脾性温良,主意多,嘴巴甜,来此疗养尚不足一月光景,已同阖宗上下打成一片,几同药宗外门人员。那弟子验过葛芊芊的信物,又分外热情地为两人引路:“三七与景天,分别在天字十五列廿三、地字零九列零一。”

他推着架长梯,攀上爬下,在排布细密井然的木格中精准找寻,速度倒是快极。

穆玄英由衷道:“这里的木格少说万余,能精确至此,当真厉害!”

“哪里哪里,不过是每位弟子的必修之课。”对方笑道,又对了眼名单,“多伽罗的话……恐就要去玄字阁了。”

见对方似有踌躇,穆玄英马上明了过来,拱手道:“宗门重地,我等外人自然不便前往,有劳小兄弟代为取来。”

弟子笑道:“那便请二位稍候,我去去就来。”

目送走这位弟子,穆玄英这才意识到莫雨良久没有说话,回过头,却见对方早不知何时闲步走开,此刻正围着地宫正中的一口深井打转。

他三步作两步跑过去,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这里四面皆是冰髓,封冻弥坚,几乎不可能会有水自地下而流,你说为何竟会有这一口井?”莫雨探手,沿着井口虚虚一晃,“又或者连通地脉深处,能前往什么了不得的所在?”

穆玄英赶忙拉着他走远了些:“别在此处探究别家秘辛,仔细弟子们向小月告状。”

两人正回到药阁,蓦地从旁蹿出一只形似大黑耗子的生物,穆玄英赶忙躲闪,却重重撞上身后的石灯。本就微弱的烛光顷刻熄灭,黯淡前的最后一瞬,足够看清那只黑耗子的真实面目——竟是只瑟瑟发抖的大尾巴松鼠。

穆玄英讶然:“这里怎么会有……”

话音未落,身后陈旧无比的石灯突然兀自转动了半圈。

莫雨直觉不妙,伸手便要拉人,怎料机关启动甚快,足下平地顷刻化作陡峭斜坡,两人一鼠拥作一团,像被倒进口袋般摔进更为深邃的地穴。狭窄的地道挤进两个成年男子本就艰难,七荤八素间,穆玄英倒还惦记着莫雨背后大片旧伤,本想护住对方脊背,暴露在外的脑袋却先一步被人摁进怀中。

“别动!”莫雨的声音贴在额角,“小心摔断脖子。”

他只好捏紧了对方的衣角,艰难地等待着坠落的停止。

所幸未等太久,斜坡转缓,两人终于相拥着停在了一片漆黑中。

穆玄英尚在摸索着,莫雨已点燃火折,微弱的光芒经由他手传递给四方烛台,终于能将这一室勉强照亮。

穆玄英仔细探查了下莫雨的情况,还好两人穿得格外厚实,一番波折,倒未弄出什么外伤来。他的目光落在怀中瑟缩的松鼠上,它将旁人害得半死,自己却也吓得够呛,险些被夹在中间压成鼠饼一张。穆玄英安抚了它片刻,亦不忍责怪,扯开外袍将它兜了进去,这才仔细打量起周围的情形。

来路是个狭窄陡坡,最险之地近乎垂直之地,两人不曾摔死已是庆幸,眼下无物傍身,自是不好再徒手攀爬上去。此刻所在的石室四四方方,宛如个巨大的棺材,依稀可见壁上残存的镣铐,当是囚室无疑。

穆玄英蹙眉:“听闻刀圭长老昔日曾为武家所擒,困于冰库数载……莫不成便是这里?”

“若如此,就有些棘手了。”莫雨伸手,抚过眼前石壁,每一寸石砖经由确认皆是实心无疑,“机关只在外处,无法从里面开启。”莫雨回身看他,“你可知陈长老当年究竟是如何得以出逃的?”

“这……我倒是不知了。”穆玄英苦笑,“那日闲话的弟子还没说完,便被唤走了。”

见他面有懊色,莫雨又宽慰道:“无妨,既有前人脱困,你我也必能找到办法。至坏不过在逗留几个时辰,待得外面发现亦状,总也会寻到这里。”

两人互相打气,便分头开始寻找起线索。

石室而今空空荡荡,想来已荒弃多年,又因深潜地下,少不得被向下疯狂生长的植物根系挤压拥顶,那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根系从石砖中顶出一隙,又大片蔓延开来,爬满墙壁,竟是分毫不畏冰髓严寒,反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依赖之态。

隐约中,穆玄英觉察到壁上的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迅速矮身,目光锁定在四方烛火,慢慢移动到树根处,如同害怕吹熄烛火般轻声道:“有风。”

莫雨也凑了过来,摸索着地上散落的碎砖,道:“形状对不大上,看来是从内部破坏的。”

“看来这便是当初陈长老破坏出的通道。”穆玄英拍拍手,重新站起身,“但而今已被根系盘踞填满,咱们又无兵器傍身,要如何清出这条道来?”

他思索着,却发现莫雨的视线落在自己胸口,不由顺着目光垂首望去,怀中的松鼠似乎终于恢复了意识,唧唧叫着从他怀中搡出,啪嗒一声,一个颇具分量的布囊跟着落下。

穆玄英一拍额头:“有了!”

他从布囊中掏出一把黑色的种子,沿着墙根细细洒下。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顺着种子的位置洒落。

莫雨道:“种子?”

“这是小月先前给的某种地棘种子,成熟后体型庞大坚硬,以药水催发,可使其长速提高十数倍。”布置完一切,穆玄英忙拉着莫雨离得远了些,“本是应敌保命之用,但眼下……我总想一试。”

话音落下的一瞬,室内便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绵长而沉闷的发枝声自墙根响起,植物生根,在幽邃的地底开始挣扎找寻自己的求生之道,地棘舒展的枝条由青嫩转为深绿,如同一只只探索的手,推开重重禁制,厚石枷锁。囚室簌簌落下灰尘碎石,旧植的老根也因这震颤而松动下来。

两人合力拨开一隙,对视一眼,极尽默契地一前一后钻入通道中。

烛火落在身后,光明却在眼前。无数青翠纠缠在侧,开出银铃般的细小白花,既为他们引路,也为他们护航。

碧绿一路蔓延到日光之下,深深一道天坑里,静水与冰髓共存,枯木与新芽傍生。

穆玄英估测了一下高度,不禁松了口气,这般高度,以两人的身手,总不是什么难事。可话将到嘴边,又蓦地记起什么,不由望向莫雨。

最终,他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转身换了张笑面,对莫雨道:“这儿还有不少青藤,那就好办多了。”

但莫雨却对他道:“你看,这里也有口井。”

枯与荣的交界处,与冰库正中如出一辙的深井不经意露出一角,神秘的图腾勾描在侧,充满了古老而未知的谜团。

“真是奇怪。”穆玄英也围了上来,仔细打量,“这些图样,我似在靺鞨族的营地见过……”

“阿占特的祖先世代居于长白山脚下,与药宗邻交多年,难保祖上不曾有子弟拜入宗门。”莫雨道,“或便是他们共同留下的杰作……只是这井,又有什么作用?”

唧唧声再次由远及近,两人目光追随而去,瞧见那只大尾巴松鼠不知从何处撬来一块冰髓,此刻颇为艰难地抱着那根差不多与自己等高的冰柱蹦跳过来。

穆玄英矮下身,用掌心托着它,道:“好孩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想告诉我们?”

松鼠向他温暖的掌心借搭一程,很快跃上井口,把手中冰髓扔了下去,又像是畏惧着什么,飞快躲回穆玄英怀中。

穆玄英抬手接住它,忽觉原本近乎凝滞的空间倏有微风自井下而来,直将他的额发高高撩起。那风越来越大,渐而混着冰雪几迷人眼,吹得他衣袂飘起,鬓发凌乱。

穆玄英尚在惊讶,莫雨却已抓住了其间关窍:“原来如此。”

他回身从地上拾起一把被棘藤带出的冰髓残渣,尽数投入井中,而后分毫不作犹疑地翻身跃下。

这种谜一样的笃定从容,在外人看来,大抵也跟疯了无异。穆玄英一声惊呼压在喉咙,下一瞬狂风大作,自井中喷薄而出的冰雪几乎将视线整个掩盖。不可见之处,清泉从被打通的水道流出,自崖壁飞下,刹那死水复生,万物得润,原本已停下生长步伐的藤棘又向阳光处兴兴勃发。

狂风之中,伸来一只覆满冰雪的手。

穆玄英一愣,旋即紧紧抓住。

双手掌心相对,薄薄一层冰雪飞速融化,暖意始在此间交叠。

凛冽的风拧作一股迎头狂澜,托举着二人盘旋而上,红袂蓝襟,如同太极图中阴阳二鱼相衔,又似天生一对玉珏相傍,直至冰髓耗尽,风喧渐息,方稳稳在乘槎河畔落下。

走幽杳绝处一遭,复得见朗日天光。

“天不绝人,果真如此。”穆玄英长长跑出一段路,终舒出一口气,摊开手脚,卸尽周身气力,仰头向后倒去。

身后追来的莫雨不躲不闪,亦不在乎被他不讲武德地带倒,盈软茂盛的碧草张开无尽怀抱,温柔地接住了两人。

有风吹来,于是百花低头,簌簌而笑。

02

“没想到阿萝竟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垂荫殿又添了杯新茶,松鼠云萝甩动着毛绒绒的尾巴,颇通灵性地将茶盅往客人的方向又推了推。

穆玄英不禁笑出声,又用手指逗弄了它片刻。

“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招小家伙喜欢。”陈月在边上笑,“也是我疏于思虑,将它从万花孤零零带来,至今形单影只,也没能交到些什么新朋友。它闲来无趣,自然到处乱跑,若非遇到你们,怕就真要交代在里面了。”

“哪里。”穆玄英从碟中剥了些果子,招呼着云萝大快朵颐,“要不是它机警聪明,我们还未必能那么快寻到出路。”

陈月抿了茶水,但笑不语。

穆玄英想起什么,又有些踌躇道:“只是有关冰库地井的机关……我等外客本不该探知这等宗门机密。”

陈月一歪头:“你们都拜入我药宗门下,便是弟子,不算外客了。”

许是几番商谈下心头石落,事关塔纳一族的合方又得进展,这几日她食饮正常,休憩良好,渐焕发出种别样神采。此刻亲朋面前,倒不再如个日理万机的宗门之主,反显出几分少时无拘俏皮来。

穆玄英一愣,旋即摇摇头,笑出了声。

“不同你玩笑了,这本也不算什么至密。昔年药宗覆灭,冰库中的每一寸皆为歹人觊觎,若非知晓冰髓奇效,解秀朝又何以苦寻此物炼制阴雨针。”提及武家往日作为,她本就浅淡的笑容又悉数敛去,“怀璧其罪。或便如莫雨哥哥所说,慢藏诲盗,必得有些自保的本事在才行。”

穆玄英本想出言宽慰,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道:“我近来倒是总找不着他,早不见踪,晚不见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反而是我,近来被秦前辈看得颇紧,突然这也不许忙,那也不可做……我明明也自觉好多了,便是连绵阴雨天,周身经络也不再有滞涩淤痛之感。”谈及此,他忽絮絮不止,似闷着的这几天憋了无数无从道的烦恼,“眼下连白河村也去不得,我那一车的花儿还没卖个好价钱呢!再拖下去,只怕大好的花期也要蹉跎了,岂不可惜?”

“银钱之事,已有解决之道。你呀,遵照秦长老所嘱,好生养着便是了。”陈月神色微妙,轻咳一声,“至于他……兄长自冰库归来,颇有所感,眼下正同弟子们忙着修葺谷口的旧址……”

穆玄英忽地从座位上站起:“什么?!他去了谷口?简直是胡闹!他那一身的伤……”

“别急。”陈月叹道,“我知晓他是个病人,断不会让他亲力操劳,只是有他坐镇,弟子们便可多去讨教一二,毕竟也是墨氏后人,机关术数自非等闲。谷口离百药谷路途甚远,不宜每日奔波,我在附近余了间小屋让他暂且安置,有弟子照料他一应起居,不会让他胡来的。”

穆玄英心下稍安,却又一时有些说不上什么滋味:“原是如此……那也该早同我说才是。”

陈月打量着这两人有趣,又不自觉泛起些笑意来,但见穆玄英面上始终是大写的茫然,她又摇摇头,瞧了眼殿外:“快到午时了,少顷还有客议事,我就不留你用饭了。”

陈月会赶人?倒是出乎穆玄英所料。只是他还不及调侃两句,又被她三言两语转移了注意力:“今日送餐的车马还未启程,一会也该出发了,总不能让谷口的弟子们饿着肚子。”

她将人一推,轻声道:“还不快去?”

他面上原本的失落一扫而空,动作快得几乎只来得及留下一记模糊残影:“小月——谢谢——!”

陈月目送他出门,叹道:“这两人……”

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后响起:“何事如此开怀?”

“没什么。”她不必回身,已知道是何人来到,便就如此淡淡笑道,“你既来了,我们还是再商讨下上次未定之事吧。”

对面显然一噎,良久,无可奈何而又认命地点点头。

穆玄英出了殿门,仰赖平日积下的好人缘,几乎没花什么功夫便找到了送餐的车马。师傅闻说他要搭手帮忙,也乐于捎一轱辘,招呼他一同上车,两人就这么载着热腾腾的饭菜向谷口赶去。

垂荫殿距谷口也有些距离,师傅平素总是一个人,难免无趣。这次难得有人相陪,两人从天南聊到海北,自西京的胡麻饼,评到东都的槐叶冷淘。穆玄英这些年走南闯北,所获颇丰,便是不擅炊事,也颇有一番评赏,直惹得大师傅如逢知己,抚掌大叹。

本不算短的路途,很快便在两人融洽非常的交谈中走到了尽头。忙得热火朝天的弟子们远远瞧见,停下手头的活计,纷纷如扑食饿虎将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穆玄英哪见过这等架势,师傅倒已见怪不怪,就这般蹲在车上,有条不紊地为弟子们添饭加菜。穆玄英试图帮忙,叵耐不甚熟悉,总也跟不上师傅分派的速度,反倒手忙脚乱越帮越忙。师傅见他无措,也不曾责备,笑呵呵将一份独置在旁的食盒递了过去,道:“别搁这儿耗着了,快给人家送去吧。”

穆玄英道:“这是……”

“你是来找那位小哥的吧?宗主早有交代,他的药膳须额外烹煮,自是不能与弟子们放在一道。”师傅一努下巴,“喏,他就在那旮沓。”

越过重重人群,穆玄英的视线终于落在一棵红松树下。明明已到正午,最是饥肠辘辘的时辰,树下却仍是围了一小波不为所动的弟子,各个面有菜色,蔫了吧唧地望向正中高坐石上的男子,与他手持颇厚的地盘分槽图。

穆玄英跳下马车,步履既轻且慢,向红松处走去。

“面阔七间……进深应是……四间……这也能标错……若总是浮皮潦草,不如早日回去种地……”

穆玄英每走一步,那声音都更清晰一分,本听得不太分明的内容,也渐而争先恐后灌入耳中。

“……这是双槽。内外两周分配等高柱,与斗拱共筑表里两层,才是金厢斗底。你难道会将黄芪和人参弄混么?”

四周弟子被他尽数骂过一遍,各个如同霜打之茄。穆玄英停在人群外,却抱臂听得兴味深深。

有弟子大胆问道:“那为何不选用双槽?看起来似还简单些。”

座中男子道:“那这掌墨你来做如何?”

不多时,又跑来一名弟子,直擦着冷汗道:“新鲜木材都运到了,但……但是……”

男子见他欲言又止,心中早有预料:“有的已然开裂了?”

弟子眼一闭,脖一缩,咬牙应是。

“早说了不可选山阳之树,难堪木作之用,须从山阴择伐,可保百年长久。到底是谁还在当耳旁风?”男子冷笑,“也罢,谁人砍的木材,把谁填进墙里就是了。”

原本噤若寒蝉的众人闻言,赶忙七嘴八舌拉劝。

穆玄英眼见局面变得愈发混乱起来,戏也不再看了,赶忙上前劝和道:“围在这里做什么呢?都这个时辰了,快去用些食饮吧!”

一众弟子大半是熟面孔,见他到来,如见神佛下凡,纷纷留下记感激涕零的眼神,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突然之间,便只剩下两个人面面相觑。

莫雨收起图纸,曲拳咳了一声:“何时来的?”

他鼻上架了半张琉璃片,敛了那些血腥与锋芒,看起来有种难得的斯文书卷气,尽管方才斥起人时还是那般刀刀见血不留余地。

穆玄英提着食盒上前,煞有介事道:“也不算早,大概也就在莫少爷要将人砌进墙里的时候。”

莫雨微微挑眉,待对方将饭菜布好,稍一用力,便把穆玄英拉在自己身旁坐下:“你既全听到了,自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

穆玄英也依着他,笑道:“哦呀,好吓人,你要把我也砌进去不成?”

莫雨思索道:“未尝不可。”

穆玄英笑出声来:“嗳,我们打个商量,我还是更喜欢百药谷的屋墙,外面尽是好风光。”

两人闹了半晌,莫雨扯着他衣袖的手须臾下移,落在他指间:“走,带你去前面看看。”

穆玄英:“哎,还有饭菜呢!何事不能等着吃完再说呀!”

莫雨却是一刻也没打算多等,马不停蹄带他进入搭满木架的谷口,傍山体盘踞在此的庞大殿阁在无数人夜以继日的赶工中已初具雏形,以明间为中轴向两边依次分散,合为面阔七间,进深四间的大殿。

穆玄英仰头:“……这也太……了不起了。”他偏头望向莫雨,目光灼灼,“算来也没几日的光景,是如何做到的?”

“这里本就是昔日药宗殿宇遗迹,地盘损毁并不严重,多得是石木料材可用。药宗又在这般钟灵地,背依高山林海,前傍乘槎长河,山阴之木取之不尽,投木入河,无需人力,顺流不过小半日便可漂至谷口,可谓先天得利,天时占全。”莫雨俯身,将地砖上浮灰拭去,昔年主殿门前留下的先人石刻依稀可见,穿梭时光与战火,重新浮现在后世人眼前,“先前我本想劝小月将此处改为前哨之地,但见了这些,似乎也有些明白她的踟躇与执念。”

“鸿羽一生,固有一死,唯此吉光片羽,我辈当珍视。”穆玄英也跟着俯身一同擦拭,那些字迹已不是而今常见的笔体,读起来甚是晦涩,却依旧棱角分明,“只是如今宗门百废待兴,又有虎狼环伺,她的难处,是你我所不能想见。所以我才想帮一帮她,便是赚些银钱,也算聊尽心力。”

莫雨忽又拉他:“再去前面。”

穆玄英不明所以,两人越过打盹中的看守大爷,三两步进殿内,却见大柱隔开的内里一圈搁置了个与冰库如出一辙的地井。穆玄英不由惊讶:“小月说你‘颇有所获’,原是指的这个?”

“待得来日落成,会将这里修成个窄小气口,上接宗门祖师之像,以暗格控制。”莫雨附耳轻声道,“我为小月所绘的图纸中,在此间标注了十六处机关布局,冰髓之力可使水流顷刻凝结,同时催发,等闲杂碎当是插翅难飞。没有材料折损,亦无需投入大把人力操控,长此以往,少说也能省下万两银子。”

说到银子,穆玄英着实目瞪口呆了片刻,他绕着内侧走了半圈:“……这便是执意选择金厢斗底槽的缘由?”

莫雨一怔,旋即抱臂道:“还说你只听到了‘砌进墙里’的部分?”

穆玄英自知说漏了话,摸摸鼻尖,笑而不语。

莫雨见他这样,也不再说什么,继续方才未尽之言道:“此事说来紧要,便也是我必得亲自来看的缘由。况且,我在此,总也能替她斟酌些开销。”

穆玄英却又有些踌躇:“但你的伤势……”

“不必担心。”莫雨道,“左不过每天抽个半日余暇,再多的时辰,陈宗主和秦老头也是不准的。况且,总归是一日好过一日。”

说话间,他手中已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把冰髓,一手扶在穆玄英腰上:“还有最后一处所在,你定要瞧瞧。”

冰髓落入井中,比先前更为强劲而集中的风力再次助力二人扶摇而上,越过铺作,越过不曾完缮的屋盖,越过交叠木架上已然开工的忙碌弟子,越过盘旋在上空的苍鹰与北归的雁群。

最后落在高耸的山石顶。

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在穆玄英眼前徐徐展开,是他往日奔波匆忙中几乎不可见、独属于飞鸟与游云的风光。天光如许,带玉栖霞,原本庞大的殿阁都变得那样渺小,比起江山千里,如沧海一粟,弹指可去。

他胸中激荡,又不禁想,人之求索,上下百年,或也便是如此,是千万年日月一瞬,不过岁月与史书上所留一笔,渺小而执着,却伟大而壮阔。

那些前路坎坷,须臾片羽,多的是遮眼浮云,既不如岁华不朽,又远非人力不敌。

一记星子自莫雨掌中飞出,扑棱棱炸开,唤回穆玄英的意识。

碧莹莹的细雨柳叶垂绦般淅沥落下,不及拂去,又匿于无形。

穆玄英很快便明白过来:“……烽火台!”

话音方落,去疾院所在的东南方上空蓦地腾出碧色焰火。紧接着是东边的百会阁、西北的神农苑和百药谷……无数飞星遥呼传应,环抱宗门,如镶玉之金,最后落下在了垂荫殿的方向。

荒草之下遗迹残垣,多少先贤精血毁于战火,终在后世重生,成为了护卫宗门最前方的强盾。

药宗弟子从忙碌中仰首,苍穹碧空,百年未改,既照昔年,亦望今朝。

“赤为示警,碧报平安。如此,也算全了我们二人各自的想法。”莫雨合掌。风将他两鬓吹得扬起,却更剥离出一张夺人视线的脸,“你也不必再为钱银多思烦劳。”

不知怎的,望着那样的眉,那样的眼,穆玄英心头蓦地荡漾出种难以言表的涟漪。足下轻轻挪步,便不知不觉地踮脚凑了上去。

我到底想做什么呢?想听清他的声音?想看清他的神情?还是……

这种情愫催使下,他并不能真切地明白。

却就在这时,下方的石阶突然传来一声亮如洪钟的怒吼:“两个伢崽,又不戴盔!!仔细脑袋开花!!!!”

犹一阵风散于山野,似一场梦醒于春光,穆玄英止了动作,与莫雨双双下望,原是殿阁前看守的大爷醒来,正追着两个抱头鼠窜的药宗弟子大声训斥。

穆玄英下意识一抹头顶:“坏了,待会下去,不会挨骂吧?我一个门外汉尚且情有可原,怎么大掌墨也会忘记这样重要的事情?”

莫雨望向他:“见君欢喜,便全都忘了。”

倏尔被如此炽热直白的目光围绕,穆玄英竟有些不敢回视,匆忙道:“饭菜都该凉了,还是快下去吧。”

两人再次回到红松树下,饭菜果然已凉了大半,两人便就着余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听同来的大师傅说,每日给你送的都是小月特意吩咐他们备的药膳,你必得多吃些才对得起这份心意。”穆玄英忙中倒是不忘给莫雨一个劲地添菜,“不过你的饭量何时变得如此大了?这一食盒看起来得有两三个人的食量了。”

莫雨拿着牙箸的手放下又抬起,似乎是打心底里想叹出口浊气,最后只能不轻不重敲在穆玄英手指上:“真是个傻小子。”

穆玄英:“啊?又怎么了?”

“她不知道你几时会来,只好日日备上两人份的饭菜。怎料你是个少根弦的,时至今日才想到来看我一眼。”莫雨为他添了一箸鱼脍,“否则何以解释,给我的餐食里会有你最爱的菜色?”

穆玄英直呼冤枉:“这却错怪我了,你不曾知会我一声,秦老先生又盯得紧迫,我如何能来呢?”

想到秦素问这强势盯梢的动作还与自己很是有些脱不开的干系,倒多少有些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莫雨亦不再咄咄逼人:“好了,专心吃饭。”

穆玄英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道:“说来,也到时候了。秦前辈昨日还在嘱托我,今日记得带你同去。”

莫雨顿了顿,应道:“知道了,午后无事,一道去就是。”

两人总算再次闷头用饭,不远处歇息的弟子瞧他二人方才夹来推去,蓦地溢出声感叹:“你们感情可真好,不像我们师兄弟,互相抢饭还来不及。这就是挚友吧……”

穆玄英却道:“不是啊。”

弟子:“??”

穆玄英笑眯眯道:“是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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