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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01

论及江湖中的传奇角色,甚于天上星斗。上有莫测九天,下闻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诸派,辈出异才。世人侃谈,多逃不过英雄豪情,无双造境,却总有一人,手无薄刃寸许,又无盖世绝技,亦被时刻提及。

此人非是天潢贵胄,却能在帝辇西行,狼牙破城时护得一方流民;非曾开宗立派,却能广交各路英豪,若逢难事,多助有道;非怀巨贾之财,却能在数年间将铺子一路从两京增至草原与大漠,五湖四海,无不见其影踪。

如此传奇故事,本应多显神秘非常,实际构成却异常朴素,不过一间小馆,一盅热茶,与此间主人——赵姓娘子云睿。

晟江是个再小不过的地方,无上下游富庶繁华,却也自有一番安逸闲适,赵娘子将新茶铺设于此地,或便也是看重此地连通扬州,舟车径捷,又别样雅致清幽,不料此一举反倒打破了原本的宁静,让这人烟稀寥的山水小镇一时变得喧闹非常。

有茶的地方便有过客,有过客的地方便生故事。各型各色的人生在杯盏一息间,有了无数交织串联,故而生了最初的江湖。

茶摊旁,榕树下,陋桌前,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而坐,两杯上好的顾渚紫笋正温热,却任谁都没动上第一口。

穆玄英沉吟道:“我记得昨日还不是这个价……”

“昨日的价格是昨日的,今日当然有今日的,明日还算明日的。”对面的少女笑眯眯道,“公子要买,可得从速。”

桌上一字排开数十支山参,虽大都品相平平,但这般阵仗,也委实震撼人心。过路人皆不免围来问询价格,得到回复,又纷纷摩拳擦掌,大有敞开钱袋子收购之意。

“不行哦,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我与这位公子交易在先,怎么也得看他的意愿。”可生意人没有赶客的道理,她复从一旁推来辆上书“八方来财”的小车,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逐一摆开,“但小店还有别的在售,上品转神餐、汾酒六日醉,各色小吃应有尽有。另有培土异肥、鱼食种子,园宅所需一切无遗……总有一款适合你!”

眼见人越围越多,穆玄英额上大汗一滴,却仍试探问道:“真的不能再讲讲价吗?”

“小本生意呢公子,谢绝讲价呢公子。”少女手中算盘珠子拨得飞快,一边腾出手脚找零,还能精准捕捉到穆玄英小声的问话,端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依旧笑眯眯道,“我家已经是十里八村最公道的了,就是您赶去扬州的市集,也决计遇不到比这更好的价。”

这种话,常同商贾打交道的人,一生听不到一千也少说有八百句,其中能有百分之一的可信度已算超高。但穆玄英心如明镜,按自己一路比照来的价格看,这次事实恐确实如此。

打自年初路菜风靡南北,山参作为最不可或缺的材料,价涨水涨船高,渐成失控之势,一时间人人赴山采参,竟成野外常貌。

他常年奔波在外,各地辗转,自没有那个时间进山中采参,便只能花些银钱从旁人手中采买,偏此物耗量颇大,长此以往,亦是笔不小的开销,实是令人肉痛不已。

见他实在踌躇,少女又道:“别犹豫了公子,今日包下,本店还附赠极奢画舫单人一日游,助您体验晟江风土人情。”

穆玄英:“……这世道做生意已经艰难成这样了吗?”

少女点点头:“是的呢公子,以前一日少说稳赚一块金砖,现在差不多只有五千两呢!”

浑身家当恐也没有五千两的穆少侠:“……”

“好吧。”深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他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准备拍板买下,“那我就……”

后半句还未脱口,鼓鼓囊囊的钱袋便从天而降,笔挺挺砸在两人中间。

“这些还够吗?”

穆玄英一抬头,原本乌泱泱的人群早不知何时散尽,只余一人分外自然地在一旁的凳上落座,又格外娴熟地拿起他的杯盏,呷了口茶。

“雨哥。”他哭笑不得,“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少女听他如此称呼,道:“熟人?那也成。”她麻溜地将桌上的山参尽数打包好,向穆玄英处一推,“恭喜公子获得小店倾情提供的晟江画舫……”

莫雨放下杯盏:“茶饮寡味,你这的六日醉,我全要了。”

“……双人一日游。”少女喉间一滚,本就殷切的神色更添几分热烈,“爷,来都来了,不然再看看要点啥?给您打八折。满一千两加送黄槲镇客栈天子号房一日食宿,满两千送正觉寺开光护身符——住持手制。”

穆玄英:“?”说好的小本生意谢绝讲价呢?

商人的嘴,向来是颇有些水分在的。

纵然早有一番心理准备,但当真正上了船时,穆玄英仍觉得十分难绷。

“奢豪画舫?”他俯身拾起船桨,拍得梆梆作响,“就这?”

船是颇具江南特色的乌篷船,窄小轻盈,看起来也算四平八稳。

他拍了拍船头,除了这写满沧桑和事故的痕迹;又拍了拍船身,除了这破败不堪,可纵情观星揽月的船篷;再拍拍篷中草席,除了这似乎一席传三代,人走席还在的家传古董——当真是条再挑不出错漏的好船。

事到如今,他心中竟不由开始庆幸,还好莫雨不曾一时脑热一掷千金,倘真拿下了那天字一号房,还不知今夜会睡在哪里。

莫雨倒是随遇而安,上了船,十分自然地在席间坐下,只是两个大男人篷中对坐难免拥挤,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倏忽意识到了个分外重要的问题。

穆玄英:“谁划?”

莫雨不言,只支着下颌看他。

穆少侠颖悟绝伦,顷刻便读懂了意思:“好吧,你出的银子,自不能让老板出力。”

他将莫雨一瞬微不可察的促狭之意看得分明,只觉无奈又好笑,拿起船桨的一刻,仿若沉睡多年的南乡血脉觉醒,粗浅仿着其他船夫划了几下,也催得小船晃悠悠,吱呀呀向前进发。

流水从东,两岸行人倒走,有亲眷别于挽风垂柳之下,有爱侣会于熙攘长桥之中,妇人们据江边抱盆洗衣,背篓中婴儿嘤嘤苏醒,满是好奇地抓萤扑蝶。人间百景随处可见,就似张缓缓展开的南国长卷,轻舟一叶点墨沾色,顷刻成画,铺于此间。

穆玄英本专心摇船,也不免被岸边各色人情吸引。他在江南润浸多年,常见鱼米乡中走船游舫,多得是桂棹兰桨,红粉女郎,轻摇间将乡音丝竹般轻吟浅唱。而今他也立于船尾,摇着一方船桨,乌篷自水道穿过,便也好似有无限俚曲在耳畔传唱。

他摇头晃脑了一阵,那声音如泣如诉,混在丝缕不绝的琵琶声中,如昆山玉碎,令人心生爱怜。

莫雨道:“谁在唱歌?”

穆玄英方从水乡闲适的梦中惊醒:“真的有人唱歌啊?”

他向声音处望去——来自对面几乎与他们并驾齐驱的小船。虽亦是乌篷小舟,到底也比他们这寒酸破船显得富贵得多,乌篷下卷帘掩幔,轻纱在摇曳中飞扬曼舞,只可觑见白玉琵琶一角,引人无限绮思遐想。

乌篷中,那柔婉歌声仍在继续:“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穆玄英俯身,同莫雨小声道:“这姑娘好像在问我们话。”

莫雨的神色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古怪:“你怎知便是姑娘?”

“啊?”穆玄英迷茫,“这不是一听便知的事情吗?”

莫雨示意他继续划船,不必理会,岂料对面的姑娘竟是个倔强性子,不但招呼船夫追得极紧,手中琵琶弦拨得亦愈发急促,直将原本缠绵的曲调拨出了几分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明的铮铮杀伐感。

许是被追得几多厌烦,乌篷中终于传来莫雨冷冷的声音:“西北漠上客,不曾是同乡。”

琵琶转弦,那声音又柔柔唱道:“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这姑娘怎么自说自话?穆玄英挠挠头,不解其意,又听莫雨道:“长干人在侧,莫攀故相知。”话语中已很是有些不耐。

总归水道只有窄长一条,纵然穆玄英有三头六臂,将船划得飞快,也终归无法彻底甩脱那琵琶与歌声。两条船时而齐头并进,时而首尾相衔,船桨摇起浪花千朵,惊起江边无数啄食鱼虾的大白鹅。

穆玄英额上已有汗水沁出,落在颈间,又被他抬手擦去:“姑娘,莫再追了,我家兄长喜欢清静,当真不爱热闹。”

琵琶声微见停顿,银铃笑声伴随歌声复起:“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莫听这声音轻柔婉转,字里行间却偏一股子执拗之意。从来只听闻襄王有梦,神女无情,倒不知女子誓不回头,竟也如此棘手。

穆玄英不禁心头叹奇,对莫雨悄声道:“少爷,你这招桃花的程度,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莫雨却说不上是什么表情,看着他,似很是有些一言难尽。

本应是令人身心愉悦的小调,如此一番波折,倒弄得人啼笑皆非。穆玄英叹了口气,麻木地继续摇船,听那莺莺俚曲继续在耳边:“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穿过最后一处桥洞,江面骤然宽阔,远处天水相连,垂日悬影,摇摇破碎,洒金蔓延。

眼见身后紧随一路的小船也要跟着穿过桥洞,穆玄英忽将手中船桨一竖,抵在两船之间。他扬眉:“姑娘,就送到这里吧。”

却不料对面抛来根麻绳,瞬间将他的船桨收拢束住。

穆玄英:“……”

这下进退维谷,若失了唯一的船桨,也很是有些难办。穆玄英不禁扶额:“姑娘,你到底想怎样啊?”

重重纱幔中,传来阵阵笑声,不多时探出只被长袖掩盖的手,只虚虚露出指尖一点绯红:“公子,听了这半晌,总得打赏些个啊!”

穆玄英松了口气,又深觉一言难尽,此等山水小镇,人口恐不足扬州千分之一,却称得上藏龙卧虎,处处套路极深。

不过虽是强做生意,对方跟了这一路,委实辛苦,曲声又如此动人衷肠,也合该得些赞赏。

眼见暮色渐深,若不掏些银钱,只怕无法全身而退。穆玄英无法,只得从怀中摸出些碎银,他一脚十分随意地蹬在船尾,俯身便要将银子递进对方掌中。却不知为何,对方船身蓦地剧烈一晃,连带着那只手也失了平稳,随着“啊呀”一声惊呼向前倾倒。

穆玄英下意识一扶:“小心!”

不料那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忽地向上一翻,露出的一点绯红原不过冰山一角,便如狩猎抛出的一截诱饵,此刻张开,竟宽大如钳,顿时死死扣住了穆玄英的手腕。

对面力气极大,穆玄英被拽得一趔趄,眼见便往对面的船头扑去,只瞧纱幔中琵琶遮面的身影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粗眉宽颌,双目如电,大马金刀跨坐在前,声音却仍是柔柔弱弱的:“多谢公子施手相救。”

穆玄英目瞪口呆,脑海中净是莫雨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情——确实,一把潺潺细嗓,一段琵琶清音,如何便能断定来人定是女郎?

“公子,你真好看。”对方看着他,痴痴一笑,愈发靠近,几乎快要亲了上来,“这赏钱我不要了,就让人家再为你弹奏一段如何?”

穆玄英大骇,手足并用努力回挣:“等等,大哥,这是不是有点什么误会!”

眼见就快被对面拖走,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大力,将他一把拖进乌篷里。穆玄英挣扎着撑起身,正见莫雨一刀割断了绳索,复横桨扫向,一端插进对面衣襟,千斤臂力瞬间把那汉子挑于空中,继而利落甩进水里。

“给你五两,不必找了。”莫雨抄桨将对面的船身狠狠抵远,复划出十数尺,方才遥遥抛来块碎银,“快滚。”

对方艰难爬上船,虽形容狼狈,但得了赏赐,竟也开心非常:“谢公子赏赐,有缘千里来相会,下次还要听人家唱曲哦!”

听见那娇滴滴的嗓音,穆玄英只觉得整个人都不会再好了,他抬头望向莫雨:“……你早听出来了?”

“谷中自有易容大家,这点小把戏,如何能瞒过我?”莫雨顿了顿,“早说了要你不必理会,非去动怜香惜玉的念头。”

穆玄英有气无力道:“我平素闯荡江湖,也没见过这等险恶,如何能有提防之心呢?”

眼见他委实受击颇深,莫雨摇摇头,独自撑船,倒也不再为难于他了。

穆玄英缓了片刻,很快便暂将阴霾抛之脑后,再次浸心于春江水上。说来也奇,莫雨分明一个多年居于关外之人,西北多旱少水,应无河道走船行舟,可莫雨摇桨架船的动作却分外娴熟,与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相比,也不遑多让。

“奇也怪哉。”穆玄英托腮,望着莫雨,双眸盈亮而藏满好奇,“雨哥这一手划船的功夫可非是新手,莫不成过往也常下南乡,与何人搴洲中流?”

“确实常有扁舟独饮。”莫雨神情如有所思,“伴江水暖,只望得王子同舟。”

望北与伴江二村隔水而望,从来相对不相及,经他如此一说,再不闻赤马山下剑拔弩张,本暗流涌动的一道江水,竟也好似重归于山河怡人旧色。

穆玄英心头一暖,又笑着继续问道:“那兄长觉得,江南比之西北,又何如?”

眼见船已驶至江心,莫雨放下船桨,也在乌篷中坐下:“自是西北更好。”

这回答倒出乎了穆玄英所料,他惊讶道:“为何?”

“江南多阴雨,舟车时有不便,故常贻误事宜。”莫雨取来一壶汾酒浅饮一口,“令人烦厌。”

穆玄英想想,还有几分道理:“雨季确是不大爽利,但西北黄沙遍地,也未免太旱了一些。”

莫雨又道:“南菜嗜甜,我亦不喜。如那豆花之肴,当以精盐油泼佐味,刚好足够与豆香相辅相成,南人却偏爱用糖,当真暴殄天物。”

穆玄英闻言,一双眼却渐渐瞪大,不可思议道:“你……这好好的豆花,怎能加盐呢?自然是加糖方堪相配!”

莫雨也蹙起眉来,一副不堪设想的模样:“如此食难下咽,与那饴糖月饼一般,哪里是人能吃的东西。”

穆玄英意识到事态的严肃,托腮的手彻底放下:“饼中含饴才是正统,过肉夹酥皆是有逆天道!”世人心中总有偏好,美食之欲恐是他此生最执着的东西。他忿忿不平,胸膛起伏,又补充道,“莫说我们南乡的吃食,你们北方那些所谓腊味,干瘪如石,如嚼腊盐,又有什么好滋味?”

莫雨一下又一下敲着杯沿:“风干与腌制不过是种贮藏手段,总比你们雨季仓廪霉变强得多。”

“你……”穆玄英忍了又忍,还是道,“你既然那么讨厌吃甜的,为什么小时候还总抢我的糖葫芦?!”

这回托腮的变成了莫雨,他支着条腿,饶有兴致道:“因为觉得有趣。”

穆玄英两腮鼓起,憋了半天,终于一转身跑去了船头:“坏心眼,记仇鬼,你没救了!”

一艘小破船,拢共也就这么大点地方,莫雨低低的笑声纵然不刻意抬高也能清晰传入他耳中:“这就生气了?”

穆玄英抬手,娴熟地将双耳向内一折:“我听不到,别同我说话!”

夜色渐浓,江面泛泛却不见昏黑,明月清辉,将本无色之水涤出皎洁之质,任由人不自禁掬起一捧,既似指尖穿梭而过的丝绸,又如流淌过肌肤的软银。

碎星在水,莲舟载梦。

穆玄英趴在船头,时而伸手入水捞月,时而见鱼欣喜共戏,不自觉弄得双袖尽湿,仍兴致不扫。眼见一尾红鲤从掌中穿过,正要再接再厉前去捞取,伸出的手却冷不防碰到另一个带着温度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光芒晃得穆玄英下意识遮住双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堆五颜六色的东西,原是一盏盏的花灯。

这些花灯形状各不相同,多是分外小巧,制工精妙,隐约有梅兰之幽香,既雅致又漂亮。穆玄英掌中恰飘来一盏,模样却与兔子蝴蝶一类极为不同,竟是只小小老虎。他一时大觉新奇有趣,不远处却倏忽飘来个脆生生的声音:“哎呀,我们的灯!”

适才的阴影犹在,乍听这声音,穆玄英心中不由一悚,好在这次声音的主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两手搁于唇边,大声喊道:“我们的花灯撞上郎君的船啦!请郎君稍宽手拨一拨,别烧着了您的船!”

既然姑娘都如此说了,举手之劳自是当做的。穆玄英一手撑在船头,一手竭力伸长,将顺流而下的花灯们向更远处拨去。

对方笑道:“谢谢郎君!”

助人悦己,穆玄英便也笑道:“不客气,但祝姑娘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女郎又道:“更深露重,两位公子可要上船歇脚,来杯酒水暖身也是极好的。”

“多谢姑娘好意,这却不必了。”穆玄英想了想,又道,“不知这附近,哪儿能寻些晟江好风味?”

女郎掩唇:“郎君此去向北,过西津渡下船,再一路向南,几步路便能看见一处小镇,名曰‘黄槲’。镇子虽小,南北风味却应有尽有,想来总能入得了郎君们的眼。”

穆玄英拱手笑道:“有劳,那我们这便告辞了。”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往来,却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画舫纱幔下忽又映出几个曼妙身影,嘻嘻哈哈道:“红袖,你同谁说话呢?”

被称呼为红袖的女郎给穆玄英快速使了个眼色,转身忙不迭拦住来人:“哪有什么人,我自言自语罢了!”

对面笑道:“胡说,我分明听见了哪个郎君的声音,还好听得紧呐!让我瞧瞧,瞧一眼又不会怎样。”

眼见那群女郎掀开纱幔便要冒出头,倏不知怎地大风起,直吹得众人一瞬间纷纷遮起头脸来。

女郎们一边尖叫,一边呸呸吐着口中东西:“什么啊……三月天里怎么会有冰碴?”

小船剧烈地摇晃着,穆玄英勉强稳住身形,腰际忽地攀上只手。

“不愧是天欲宫弟子都要垂涎的郎君。”这只手的主人附在他耳畔轻声道,“你我究竟哪个更招些烂桃花?穆少侠,可莫要空口白牙污人清誉。”

穆玄英的耳根登时烫了起来,想到那本恐已传得满江湖尽人皆知的小册子,又忍不住要以头抢地,非把头埋进土里不可。他边是抵抗,边小声道:“你这人,哪里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莫雨笑了笑,却不正面招架,只一字一句轻声慢语与他细细温习:“‘穆玄英,浩气盟少盟主,小名毛毛。少年俊俏,一身正气惹人心怜’……”

文字听来本已足够羞耻,这劣心肠的冤家将每个字咀嚼在口,交织的气息间,又添酥痒与缠绵,直不知字字句句究竟翻阅了多少遍。穆玄英简直快要熟透,手足无措去掩莫雨的嘴:“快、快别说了……!”

莫雨拨开他的手,笑道:“我是坏心眼,记仇鬼,已经没救了。”

穆玄英飞速改口:“怎么会?”他偏头看了一眼画舫中,风已渐小了,女郎们的面庞转眼便可从衣袖中见到。他真情实意地央求道,“雨哥,好哥哥,快别恼了,一会被人发现,不知道要闹出多大风波。”

莫雨道:“我听不到,别同我说话。”

竟当真每句话都依样奉还。

穆玄英着实无法,下一瞬掌下运力,在这本已平息的江面之上再添一把狂烈风息。

“啊啊啊,真是见了鬼了!”

“又是哪里来的风啊?!”

画舫一片人仰马翻,几缕薄透红纱被狂风吹落,卷入江中,乱七八糟地将小船左右掩住。

穆玄英长舒一口气,只觉得颈边暖意融融。肌肤相熨,莫雨收拢双手,更亲昵地在他颈间蹭去。

莫看他此刻如此亲近,其实内心恐有滔天的不悦。穆玄英已嗅得危险气息,正忖如何安抚一二,忽被对方扳过脸来,强势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莫雨淡淡一笑:“我虽不喜欢天欲宫那群女人,但她们至少足够知情识趣,远比些不识好歹的人强些。”

他密密罩来,便就好似野兽护住了腹下猎物,垂眸间莫测的深渊有狂澜隐现。

却就在这时,穆玄英蓦地抓住他臂上衣料,仰头轻轻一碰。

若即若离的滋味在唇上点水而过,须臾无痕,一点蜜意却在齿间蔓延开,甜得诱人,又委实短促,惹人生恼,只想狠狠把住了,一再轻品细偿,方可解这余下干渴。

被人冷不防一记偷袭,莫雨便无知无觉地松了手,也就是这心念盈盈一动间,眼前人影一闪而过,只留轻纱下空荡荡余温犹在的怀抱。

莫雨抬手拨开纱幔,穆玄英早已忙不迭逃窜至船尾,重新拿起了船桨。

这下莫说耳根,原本白皙的颈项都成了一片夺目的红,穆玄英差点被船绳绊倒,又强装镇定道:“快走,快走!”

两人本是欲往西津渡的方向,穆玄英慌乱之中一通快划,不知不觉竟离渡口愈发遥远,待得小船彻底陷入一片芦苇荡中动弹不得,这才意识到早弄错了方向。

偏冤家还要悠悠道:“谢盟主的爱徒,浩气盟的新秀,怎的连东南西北也分辨不清?”莫雨两指夹住壶颈,虚虚一晃,“都道美色误英雄,看来果真如此。”

穆玄英深吸一大口气,这才回击道:“是啊,兄长在侧,如何不使人头脑昏聩,不辨西东?”

莫雨:“哦?这倒成我的过错了。”

“对,就是你的错。”眼见四下无人,穆玄英索性将手中船桨一丢,狠狠扑了上去,“耽误这些时辰,就算重新折返回去,店家也大多都已打烊了。我不管,你今日非得赔我一顿饭不可!”

莫雨摊掌,把他接个满怀,闻言失笑:“你同谁学得这般做派,不像个名门少侠,倒似个混混无赖。”

穆玄英佯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还用问吗?”

莫雨了然道:“那看来是与我无关了。”

穆玄英:“……没有人比你更该负责了!”

“嘘。”莫雨忽竖起一指抵在他唇前,“莫看此处荒僻,没记错的话,当已是离治所很近了,仔细又招了人来。”不待穆玄英反应过来,又拉着他起身向芦苇外的岸边跳去,“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准这山里自有一番际遇。”

穆玄英被他拉着,匆忙背上自己一包袱的山参,又慌忙揣了两瓶酒在怀中:“荒郊野岭,你要邂逅山鬼不成?”

“山精鬼怪虽有猎兴。”莫雨扬了扬自己抓住的那只手,“却到底不如鲜活妙趣,惹、人、心、怜。”

穆玄英直要抓狂:“再也别说那个词!别逼我求你!”

莫雨渐笑出声,却未置可否。

两人沿着小路走了片刻,星月相伴,曳影朦胧,说说笑笑间,倒也别有盈快心境。不多时,视线中渐有暖暖烛光闪现,两人对视一眼,便一道向光芒走去。

这个时辰,便是寻常人家恐也早用过晚饭。穆玄英划了大半日船,此刻愈发觉得腹中空落,只想前去讨碗热粥也是极好的。但待二人真的靠近,呼唤了几声,却并未得到主人家的应答。

不大的土房前,小院空空落落,灶下冷柴,灶上陈灰。窗上只隐约可见跳跃的烛火,却无一丝一毫屋主的身影,似乎只是主人家临行前落了盏未曾熄灭的灯烛。

穆玄英心中大感失望,正要招呼着莫雨继续往前面走走,经过窗下时,却忽捕捉到几声微弱的婴儿啼哭。

“啊呀。”穆玄英眉头微微拢起,“怎么将孩子一个人丢在家中,别说遇到歹人,便是碰到野兽,也要遭殃。”

莫雨道:“若无意外,家中也至少会留有一人。”

穆玄英闻言,只觉得心尖如被轻微碾过,想进房中一探情况,却又深知此举无礼冒失,正天人交战间,突见莫雨无声一指。

榻上矮案在窗上映出明晰的轮廓,此刻缓缓爬上道长长影子,不时吐出微微分叉的细舌。

这下不必挣扎了,穆玄英火速抬脚踢开房门,直奔黑影而去,终赶在那条蛇下口前先一步牢牢掐住了它的七寸。

这是条体型不算大的竹叶青,许是在外徘徊时循着老鼠进洞,为了捕食已倾尽全力,眼看便要开餐,却被莫名其妙冲进来的穆玄英当场捉拿。眼见到嘴的老鼠不翼而飞,青蛇此刻怨气冲天,直在他手中不住挣扎。

穆玄英自觉闹了个误会,十分愧疚地将青蛇打了个漂亮的死结,甩手远远抛出院子:“实在抱歉,你再加油吧。”

空中飞舞的蛇:“……”

利索地把屋子里的脏东西一股脑清了出去,穆玄英这才腾出功夫去看看榻上的小婴儿,襁褓中的孩子估摸许久不曾进食,虚弱的哭声近似幼狐嘤叫,十分细弱。

屋中还算一派齐整,不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样子,只是实不见大人影踪,任凭孩子饥饿哭闹,倒显得分外异常。穆玄英顾不得许多,将婴儿从榻上抱起试图安抚,叵耐前半生委实只见猪跑没吃过猪肉,不是把孩子的脚兜得比头还高,就是摇晃的幅度过大,直逼得幼崽本就微弱的哭声更添几分真切的凄惨。

穆玄英一个头赛两个大:“这可如何是好,荒山野岭,哪里去弄奶水来?”

莫雨已经在一旁坐下:“这般大了,喂些米糊也是可以的。”

穆玄英狐疑道:“真的?你过往难道喂过?”

“怎么可能。”莫雨不咸不淡道,“不过试试却也无妨,左右你不管他,也是要饿死的。”

穆玄英:“……”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想到试图找这人要个答案。

扶额之余,忽感觉到莫雨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穆玄英还没琢磨过来味儿,身上汗毛已下意识尽数起立,他抱着婴儿后退一步:“怎么这样看我?”

莫雨不答,只渐收了视线,起身转而道:“院后圈中似乎有几只牛羊,不妨看看,能不能采些奶水来。”

穆玄英恍然大悟:“是啊,牛羊也是可以的,我这就去瞧瞧。”

他匆匆来到后院,果真在圈中找到了只母羊,只是过往实不曾做过这样的活计,纵然理想千般简单,真做起来,也被小小一只羊左踢右踹弄得狼狈不堪。

好容易集了小半桶奶水,穆玄英拖着一身乱七八糟的痕迹正要起灶烧些热水过温,却不料走回屋前,灶台上早已架起个大锅,沸水咕咚咕咚直冒。

他方才一通折腾,莫雨似也没有闲着,就近打了些野物回来,正在做简单的处理。

穆玄英一惊:“你要亲自下厨?”

莫雨道:“是你央着求着非要我负责一顿饭不可,这就忘了?”

“我何时……”他面皮薄得很,从小就不经人激将,听莫雨如此道,下意识便想反驳,但见莫雨在灶旁亲自操刀掌勺的模样,堪称满身烟火气息,似乎再不是往日那个众人拥簇的未来谷主,若让其他人瞧见了,怕也要大惊荒唐。

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想起一种民间说法:大多数的人,一生之中,或只曾为家人拥炉做羹汤。

穆玄英心中满涨情绪一时间同锅中沸水一般,咕嘟嘟翻涌冒泡。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对方背后,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腰。

莫雨动作一顿:“又撒什么娇?”

穆玄英将侧脸轻轻埋在对方脊背后:“这一席千金难求,我只是觉得满足。”

“还想不想吃上饭了?”莫雨任他抱了会,才道,“袖子,挽一下。”

穆玄英依言帮他重新挽好双袖,又将羊奶浴热些许,捧在手中笑眯眯道:“少爷且先忙着,我一会就来给你打下手。”

耽误这一茬又一茬,幼崽早已饿得满榻乱爬,穆玄英见状再不敢耽搁,赶忙抬手把温温热热的羊奶喂进了婴儿嘴里。小崽子也不知被饿了多久,乳汁甫一入口,忙用力吞咽起来,好在穆玄英还非纯然如那些粗心汉子,又将孩子头颅垫高了些许,否则以这般狼吞虎咽之状,非得狠狠呛住不可。

他坐在榻边,就这么抱着孩子喂了良久,忽有几分无师自通,原本来来回回摇摆的动作变成了轻慢颠晃,偶在对方吞咽最凶的时候再拍上几记,脑中一些幼时朦胧记忆中的身影与动作却愈发清晰。

直至婴儿饮饱,终在他怀抱中沉沉睡去,他方才长长叹了口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气息,轻慢将婴儿再次放回榻上。

门外已传来热油下锅的噼啪声,无孔不入的香气丝丝缕缕,把他彻底从回忆中唤醒。

穆玄英循着香气出门,见莫雨已从锅中倒出满满一碟的肉块,又在油锅中撒入一把又一把的椒段与葱姜片。他平素行事全凭喜好,不成想做饭也是如此,每一勺用料皆不可以标准衡之,浑不似寻常师傅规整。那一把把的椒段看得穆玄英心惊胆战,食还未下咽,已觉得喉咙肿得发紧。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蜀中嗜辣,也烦请为我留条命在。”他赶忙上前,“放这般多,是做菜还是下毒?”

莫雨微微偏头看他,目光中是全无作伪的疑惑:“这已是减半的用量了。”

穆玄英:“……行。”

无法,他只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莫雨炒了大半锅的红椒,又将方才出锅的肉块倒回锅中,大火续烹。

穆玄英被呛得不行,连打了数个喷嚏,终于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去擦洗碗箸与桌凳。想来未得允准便借用他人的东西多少心下不安,又摸出些碎银,悄咪咪放在了主人家榻下。

不多时,莫雨道:“可以开饭了。”

毕竟受碍于食材,无法让大厨尽情发挥,但即便如此,莫雨竟也摆上了三盘,荤素兼具,色香皆宜:一盅蛋羹,一碟春笋,还有一盆说不出是什么已被红椒埋得复杂莫测的菜色。

穆玄英小试了一箸笋尖,此刻正是山笋最鲜嫩的时节,色泽莹白鹅黄,不比全然成熟的笋发柴又寡味,嫩脆之中颇有嚼劲,竹质淡雅的味道似也在齿间留存,更甚有古人“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之感。

穆玄英吃得大为满足,几乎停不下来。莫雨敲了敲中间:“为何不试这道菜?”

他敲罢,自己身先士卒夹了一箸,异常自然而然地塞进口中、咽下,即便放了如此之多的椒段,面色却分毫不改:“还是清淡了些。”

穆玄英:“……”这真能吃吗?

人不可貌相,菜又何尝不是如此?穆玄英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夹起一片不知是什么的肉,眼一闭塞进口中。

他本抱着必死也要夸赞莫雨一番的决心,不成想那箸肉片如有意识,到了嘴边,顷刻自觉入口,滚滚的椒辣在舌尖翻过,竟像一团香料在齿间无声炸开,让人生出一种亦痛亦爽分外上头的感觉。肉片不知经如何处理,浑不似寻常,滑嫩到了极致,便如同一尾活鱼,于口腔中尽情穿梭,无须咀嚼一记,便径直滑入喉咙,迫不及待钻入腹中。

只这一口,吃得人双箸当啷掉落,双手掩唇,直要落下泪来。

“怎是这个反应?”莫雨道,“你若当真吃不惯,还有……”

“此间有绝味。”穆玄英阖目叹道,“欲辨已忘言。”

待得叹毕,他又不觉夹起一箸,兴冲冲问道:“这肉鲜滑爽口,既没有牛羊肉的味道,也不似猪肉的口感,究竟是什么?如何处理的?”

莫雨浅酌了口酒水,讳莫如深道:“家传绝学,不可为外人道。”

穆玄英嘟囔道:“我竟算是外人么?”

莫雨看着他,忽地笑了:“那你承认,自己是内人?”

穆玄英被椒一呛,咳了半晌,脸涨得通红:“你这人,怎么连这便宜也要占?那我不问了。”

莫雨耸耸肩,不置可否。

但不多时,求知欲异常旺盛的穆少侠还是按捺不住败下阵来:“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请雨哥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莫雨这才愿意开口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处理方式,不过是肉质本身便与众不同。”

穆玄英更加好奇:“那么,到底是什么肉呢?”

莫雨道:“兔肉。”

穆玄英:“……”

他一双眼又瞪大了,悲鸣道:“怎么能让一个养兔的人吃兔!不行,这绝对不行!”

眼见他就要落荒而逃,莫雨又一把拉住他:“好了,同你玩笑的,非是兔肉,而是一种蛙。”

“这本也算道蜀地名菜,因着兔肉质紧鲜嫩,素来备受好评。”莫雨为他添菜,复道,“但知你养着弥兔,恐是吃不来这些的,我就换了蛙肉,虽味道上有所不及,也算差强人意。”

穆玄英一口悬着的气方才落下,又因这句话熨帖不少,也不自禁为莫雨添了几箸,笑道:“有兄长这般事事照拂,当浮一大白。”

他取来对方的酒壶,就如此仰头豪饮,直至酣然见底,方才倾杯示意。

莫雨道:“你如此爽快,倒逼得我非饮不可了。”复又拨来壶崭新的六日醉,相陪饮下。

良辰良月下,一桌好菜配好酒,纵身在荒山农家,也比人声喧闹处快意。

两人将酒菜风卷云残用了个干净,正收拾着碟箸,屋内忽又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

穆玄英赶忙又大步冲进房中,抱着婴儿反复探看:“这又是怎么了?饿了?”

待摸到一手湿意,方才恍然:“啊,是尿了。”

如是又一通兵荒马乱,为幼崽清洗,换上干燥的襁褓,已不知不觉时至子夜,这对父母还是无一人回来。

穆玄英不免有些担心:“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如此情况下,倒不好就此告辞了,他坐在榻上,看着小崽子在他与莫雨之间咿咿呀呀,心中只觉无限柔软。

这场景,竟好似对人间最寻常不过的夫妻父母,虽显荒唐,却又无比温情。

莫雨抬手间碰翻了他的包袱,一堆山参就这般噼里啪啦从榻上掉了下去。

见莫雨又替自己一一捡起,穆玄英轻声道:“买参的银子,我来日定会还你。”

莫雨道:“区区几棵廉价山参,你我之间,何时需如此了?”不及穆玄英回应,他又拢眉道,“我记得你手头还算宽裕,浩气盟亦有例银,如何便要过得这般紧巴巴?难道……你找到了那把剑?”

“寻剑如问心,自不是朝夕之功。”穆玄英摇摇头,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轻声道,“我时下手头确不宽裕,因着在赤马山下,养了些孩子。”

这答案倒是远远超出了莫雨所料,他眸中渐有深意,却一时并未语应。

穆玄英垂眸道:“那些孩子幼失怙恃,或生来天损,或资质寻常,非是什么练武向学的好苗子,浩气盟或可庇护他们,但城中时有战事,总归不是他们平安生存之地。”

“兄长或会觉得,这世道弱肉强食,胜者为尊。像这样的一群孩子,天命亦不让他们存活下来,如此而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他笑了笑,弯起的眉眼充满柔和的弧度,眼神与字句却又有种无形的坚毅决然,“但谁又规定了,野草无处向活,浮萍无路归依?”

清泠泠一语,如钟如磬,落地有声。

片刻后,莫雨道:“你似乎很喜欢孩子。”

“喜欢。”穆玄英道,“生之所始,烂漫纯然,如何不喜欢?”

莫雨又道:“即便,不是自己亲生骨肉?”

想到莫雨之前的目光,他若有所明朗,粲然笑道:“我喜欢孩子,非是骨肉血缘之故,只因向往这世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乃先贤所望之大道。”

那一双目在灯下灼灼,更胜悬月皎净,远比烛火明亮:“我既是仁剑之子,当以此大道为一生襟抱。”

又如何不让人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或因那一水之别,从此与父母生死一方;或因自己也曾飘零辗转,流浪天涯。而眼下,便也要成为一方广厦,承载万千如自己一般的蒲草归家。

见莫雨始终看着自己不说话,穆玄英挠挠头:“呃……在兄长看来,或许多少有些过于理想吧。”

莫雨一手支于下颌,淡淡笑道:“我只是在想,天欲宫予你的批语,当真贴切。”

穆玄英:“……说好不许再提那册子了!”

莫雨饶有兴味道:“那说说别的,你既已养了一窝孩子,又为何做起这些事来却如此生疏?”

“我一人之力到底有限。这些年盟中诸事繁杂,如何能一一看顾?”穆玄英叹道,“多数时候,还得靠瑶光、开阳二坛的弟子们代为照料。”

“两位姐姐座下女弟子甚多,总归比我心思细腻妥帖,如此一来,倒让我躲懒了。”叹完,他却又舒展眉目,“这些年多仰赖她们,我心中甚是感激。近来也是总听她们抱怨路菜价高,既欲往扬州,不妨便沿路探一探有无好价山参,也好为她们带些回去。”

莫雨的手放了下来:“……不是你自己要用?”

穆玄英笑道:“我又不养门客,自己出门哪里需要这般讲究的口粮?随便带些胡饼也就对付了。”

莫雨嗤道:“出门在外食饮还做不到自行解决,我瞧这帮人凑合啃啃树皮得了。”

穆玄英笑得不行:“你平素也这般苛待手下的人么?我可不信。”

莫雨道:“遇到那实在无用的废物,树皮也是不配啃的,只能喝西北风。”

穆玄英前仰后合,彻底笑倒在榻上。

他这般一笑,倒把好端端的婴儿吓哭了,一通吱哇,直让旁边的莫雨眉头一蹙再蹙,似乎下一瞬便忍无可忍,要将这人形沙包扔出窗外。

穆玄英赶忙哄道:“不哭,不哭,咦,看看那是什么?”

烛光在墙上勾勒出两人清晰的影子,不多时,居然又冒出了一只小鸟。

那只鸟栖在枝上,长喙尖尖,尾羽长曳,姿态卓然优雅,偶尔晃动头颈,发出“布谷布谷”的声音。婴儿瞬间止了哭声,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莫雨眉头松解,忽生一丝浅浅笑意:“这哄孩子的玩意儿,你竟还记得。”

穆玄英亦笑:“你教的,如何能忘?”

墙上的鸟儿独自歌唱,半晌,终有伴侣展翅而来,落在同一根枝上。这是只更加强壮的鸟儿,扑扇翅膀间,能轻而易举将爱侣拢于羽翼下。它垂下头颅,低低应和着对方求偶般的声音:“布谷,布谷。”

两道鸟影偎在一处,如蜜糖浇铸,终在愈发热切的视线交缠中融化成密不可分的一体。斑驳的壁上,鸟儿不见了影踪,只余两道情难自禁的摇曳侧影,十指相扣,渐渐靠近。

太近了,穆玄英不由地想,他甚能在莫雨眸中清晰地捕捉到自己,能嗅到莫雨交织着汾酒辛芳的气息。

他不曾因席上倾杯醉去,可终也为这滋味醺然忘我。

眼见墙上的侧影就快触碰到彼此,中间的婴儿蓦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嚎,彻底将此间所有意乱情迷尽数打破。

莫雨:“……”

见莫雨一时间面色风云变幻精彩纷呈,穆玄英噗了一声,笑得两肩颤颤,索性捧腹打起滚来。

如此乱七八糟的一夜,折腾得两人俱是身心疲累,后半夜方才相拥着勉强睡去。

这一觉睡醒,天光早已大亮。

穆玄英揉着眼睛爬起来,只觉周身酸软,精神萎靡,大叹抚育个孩子,比起上阵杀敌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小崽子大闹了一夜,此刻倒含着自己的拇指,睡得分外安逸。

腹中空空,穆玄英只好下榻弄些吃食,里里外外却不见莫雨的影踪。

灶旁放了一盅尚且温热的豆花,一张小笺压在一旁,飞舞的字迹似用捣碎的花汁书就,隐约透着草木根茎的味道。

“馔玉不足贵,箪食亦非轻。江湖羁旅,瓢饮足行千里。”

穆玄英:“……”

他火速冲进房中,包袱仍是鼓鼓囊囊,里面的山参却被人偷梁换柱,尽数变成了金条。

穆玄英抓着纸条:“坏心眼,记仇鬼!”

可气到一定程度,又忍不住摇头笑了:“真是没救了。”

似乎既在说对方,也在说着自己。

他回到灶旁,轻轻舀了一勺豆花送入口中,糖浆混着豆子的清香顷刻蔓延开来,一口入腹,胃中得了温热,舌尖余了香甜。

穆玄英轻轻展开那张被自己揉皱的小笺,翻来还有一行小字,笔迹更显齐整,字句读来,有种分外柔软的珍重。

“但冀来日同剪烛,西窗再话春江水。”

1、关于莫毛南北派的饮食之争。他俩的口味偏好官方没有盖章,此处只是我个人根据需要编了一段,历史上早期也非是南甜北咸,差不多刚刚好相反。这里为了有更好的代入感所以沿用的是现代人的南北甜咸观点,不足以作历史与角色真实喜好参考。

2、琵琶汉唱的歌为唐·崔颢所作《长干曲》。

其一: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其二: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其三: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其四: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3、毛所言:“此间有绝味,欲辨已忘言”,原诗出自陶渊明《饮酒(其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标题与雨最后留言皆出自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5、“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出自《礼记·大道之行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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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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