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瑟瑟,瑟瑟?”
人间七月,朱明盛长,马嵬却万物异常,不似往年蓬勃生长。
这时节热得过分,一连几日下来,不少本严装整待的龙武军渐也松懈下来,半宽重甲,直用水囊中的清泉对头浇下,似乎便能以此消散暑热,从瘟疫般蔓延开来的焦躁不安中换得片刻凉意与宽慰。
他们三两倚在空空寺后院的墙外,百无聊赖,便要开始寻些旁的开心:“那小子,找半日了吧?还没找到呢?”
一旁的同伴道:“瞧着也没什么本事,连只猫儿也找不到,这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浩气盟的弟子?”
“嗳,人家还是谢盟主的亲传弟子,你如此说,岂不是让谢盟主很下面子?”最先开口的龙武军暧昧道,“你别说,同来的女弟子倒似乎很有些本事,此刻在殿前护驾,若得了陛下垂青,往后不定如何飞黄腾达。这位啊……可就没那么走运了,跟咱们一样,只能在后妃跟前挂闲差。”
半人高的杂草中,两个忙碌的身影穿梭其间,正是一群龙武军闲谈的对象。
“我忍不了了。”其中一个身影猛地站起身,“不帮着找也便罢了,还闲在这里说风凉话,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杀光那群乱臣贼子?!”
“言舟。”草丛中抬起张少年无奈面庞,“别冲动,难道又忘了下山前盟主的嘱托?”
“此番浩气盟前来,唯一的目的只有保护一众皇室安然无恙,最忌与人争执操戈。”穆玄英擦拭了下额上汗水,再次将头埋进草丛,“再说,人家也没说错什么,这大半天的功夫下去,咱们也没找着瑟瑟,实也是无能至极。”
被唤言舟的蓝襟弟子忍了又忍,还是骂骂咧咧继续弯身去找,口中不住嘟囔:“见鬼了,我们分明也是一道来保卫圣驾的,怎会沦落到在这荒山里找什么猫猫狗狗?”
穆玄英闻言笑道:“可人姐师承剑圣前辈,剑术高超少有敌手,有她在御前自是比你我更合适。快别抱怨了,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少说话多做事!”
两人又是好一通寻找,直差不多快将空空寺内每一寸地皮翻过,却仍是不见要找的猫儿影踪。
倚在一旁的龙武军见二人垂头丧气,声音渐又大了些:“两个大男人,竟被只小小狸奴耍得团团转,当真好笑。”
另一人哂道:“想靠那等不入流的功夫讨好贵人,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言舟闻言,险些又要冲上前,却被穆玄英伸手拦住,简直要原地冒烟。
就在这时,忽一声呵斥从众人身后传来:“陛下派你们来护贵妃安全,你们便是这般躲懒闲舌的吗?!”
来人年纪不大,却是杨妃身旁最得力的掌事宫人:“娘娘身边已有鹦哥儿作伴,实不需要那么多条爱搬弄是非的舌头,你们若当真无事可做,晚些时候陛下驾临,你们便同高公公再讨个好去处如何?”
两人闻言,渐收了悻悻之色,整备好甲胄,恭敬行礼道:“姑姑哪里的话,我们不过觉得小兄弟年轻有趣,这才多调侃几句罢了。护卫皇家乃龙武军之责,我等既奉陛下旨意行事,自没有比娘娘身边更好的去处。还望姑姑莫要怪罪。”
宫人这才颔首道:“你们的辛苦,娘娘平素都瞧在眼里,我等也自会一一向圣上明禀。只消好好当差,来日犒军,又如何少得了诸位的好处?”
眼见来人三两句就平息了险些便起的风波,言舟扯了扯穆玄英的衣袖,无声启唇:“不卑不亢,恩威并济,不愧是贵妃最倚重之人。”
他不过嘴皮子张张合合,一丝声音也未发出,那宫人却好似听到了他的话语,又转过头来看着二人。
言舟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她却淡淡道:“娘娘要见你们,二位请随我来。”
穆玄英行礼道:“有劳姑姑。”
途经二位龙武军前,他却又顿了步子,轻声道:“兄若有壮志未酬,何不请命向潼关行?食君之禄,捐躯报国,总比在此间徒趁口舌之快像个男儿得多。”
话毕,头也不回地向内院走去。
走了几步,本冷冰冰的宫人却倏见浅浅笑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脾气的。”
穆玄英笑道:“我确实好脾气啊。”
宫人道:“好脾气,便说不出那般话来。还说完就走,片刻不给人家回击的机会,让人再憋屈也没有了。”
“泥人也有三分性。”穆玄英道,“若非娘娘与姑姑诸事回护,他们说的话恐还要难听上不知多少。”
宫人闻言,却轻叹道:“倘在昔年,他们也不敢如此言行无状,但今时到底不同往日,总要多仰赖他们一些……我能做的毕竟有限,抱歉。”
穆玄英一愣,忙道:“姑姑何出此言?”
“我常伴娘娘身侧,近来总觉不安……也罢,或是我多思了。”她阖目,又睁开眼,对方才所言不再谈及,“少侠,这边请吧。”
甫一踏入内院,数只花色不一的小猫便簇拥过来,跑着蹭着喵喵叫着。这些多是昔日虢国夫人豢养的爱宠,帝辇出京,不少便随着贵妃一并来到了马嵬驿。许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不少狸奴一路出现了各种不适之症,及至马嵬,已陆续病死了许多。
穆玄英平素在落雁城中也常喂养些动物,此等情况见过不少,立时三刻寻了些不知名的野草逐一喂下,几日下来,一些还算身强体健的猫儿便渐恢复了精神。如此,本默默无闻的小少侠得了猫儿的青睐,也渐为贵妃杨氏所见。
他二人年少俊朗,行至内院一路颇受瞩目,无数本在洒扫的宫女纷纷停了活计,簇在一处,只为偷偷看上几眼江湖上白马金羁少年郎的模样,偶得一星澈净目光扫过,又红了双颊,赶忙背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两人于室外隔屏拜见贵妃,被对方柔声唤起。
贵妃道:“找得如何了?”
穆玄英苦笑道:“我二人委实无能,有负娘娘信任,目下还未发现什么线索。”
“这瑟瑟,本是姐姐养在宫外的小狸奴,性子打小便野,从不喜欢被拘在一处。”隔着一道芙蓉屏风,不见贵妃神色,却依稀能在她话语中听出些许怅然落寞,“本宫养它多年,深知它偏爱自由的性子,又如何能怪到你们头上?”
她叹道:“罢了,这或便是世间缘分,也是该到此为止了。”
她话语间似有深意,穆玄英不大能懂,只隐约觉得几分悲凉。他这般年纪,也说不出什么人生大道理,只纵着本心道:“娘娘可曾见过灯笼草?绒毛小球一般,稍吹一口,便似天星散在空中。可即便如此随风而走的草木,也有因什么而停留的时候。娘娘待瑟瑟真情真心,它又怎会无所留恋弃娘娘而去?”
“世间缘分多有超越生死,如今不过小小一道槛,娘娘不必如此介怀。”他笑道,“我们也定会帮娘娘将瑟瑟找到。”
“那就有劳少侠了。”贵妃莞尔一笑,“想不到你年纪虽小,说话却很是有些意思,倒教本宫想起幼时一位有趣的邻家弟弟,倍感亲切。”
“乡野莽夫,如何能当娘娘夸赞。”穆玄英忙起身行礼,眉眼却柔和笑展,“但先前蒙娘娘数度解围,确也觉得娘娘分外亲切,便如家中姐姐们一般。”
贵妃闻言,却拢起细眉:“那些龙武军又刁难你了?”
一旁的宫人轻声道:“已都被奴婢斥退了,娘娘不必忧心。”
“不过是武人间一些小龃龉,哪里算得上刁难?”穆玄英忙道,“那些大哥们终日镇守殿陛,风雨无阻,不知比我二人辛苦几多,见我们如此悠哉闲逛,难免要说道两句。还望娘娘勿往心里去。”
贵妃柳眉复舒展:“你倒大度,要换了这般年纪的其他少年郎,早要气得跳脚。”
言舟一路不曾发言,闻言只觉膝盖一痛,摸了摸鼻尖嘿嘿轻笑。
雍容华贵的女子抬首瞧了眼天色,方才又道:“圣驾且要盘桓几日,你们慢慢去寻吧。若实在寻觅不得……便也罢了,不必因此为难。”
二人一番行礼,正要告退,又见屏风后玉手轻挥:“我一时竟也昏了头,你们为本宫办事,这个点了也没好生吃上顿饭,不若用些糕点再走?”
挥手间,一碟金乳酥便被宫人捧到了二人面前。
少年人嗜甜,若搁在寻常,穆玄英当也十分乐承好意,但此刻,他见那一碟精致乳酥,眉尖却微不可察地轻拢须臾。
半晌,他笑道:“这些都是陛下对娘娘的心意,我等又如何能承?还是等我们找到了瑟瑟,再向娘娘讨赏吧。”
他话说得漂亮,又不失少年人的活泼俏皮,贵妃便也笑着允准二人离去。
彻底踏出内院,穆玄英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始终压在肩头一只无形的手可算是离开了些许。
这时,宫人又走来:“少侠留步。”
穆玄英未吐尽的气息又吸了回去:“姑姑还有何事吩咐?”
“二位少侠在寺中找了半日,既未得头绪,想来那猫儿也早已不在寺中。”宫人道,“此路过扶风郡,又通茂陵村,少侠倒不妨下山去寻一寻。”
穆玄英蹙眉:“但我等领命,当时刻于寺中,护娘娘周全。”
“这便是娘娘的意思。”宫人又上前几步,放轻了声音,“我会将此事呈递御前,你们只管下山去寻,必不让你们担上渎职之过。”
穆玄英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但毕竟他此行最重要的便是奉命行事,无论看似荒诞还是直觉莫名,如是复向宫人揖道:“娘娘既如此吩咐,那我们即刻下山去寻。”
宫人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向他们深行一礼:“有劳了。”
他与言舟领命下山,直至快要走到扶风郡的地界,终于不知是谁的肚子第一个发出了抗议的声音。
穆玄英摸了摸自己快要贴到后腰的腹部,挠挠头,好像是自己的肚子在高声抗议。
言舟以一种“看吧”的眼神望向他:“都饿成这样了,贵妃留你用膳,为何要拒绝?”
“食之无味。”穆玄英微微抬首,少年人的眼瞳映出灰蒙苍穹,竟是有种淡淡的怆然与隐忧,“听闻两都的百姓已在生食树皮,掘土充饥。帝辇仓促出京,不过在此处落脚几日,下处的人却还能奉上如此精致的糕点,岂不见生民血泪,不闻亡魂恸哭。”
言舟亦有不忍之色:“那你还要这般费心费力,为贵人找猫?”
穆玄英渐敛了神色:“庙堂之事,江湖非应多涉,但捍卫皇室,也是应尽之责。况且……”他顿了顿,良久才道,“我近来也总有山雨欲来之感,恐怕留给我们找猫的时间亦不会多了。”
“整天预感这个,预感那个,那有没有预感到我还藏了这个?”言舟转了转眼睛,忽从怀中掏出块烤饼,“给你。”
穆玄英登时瞪大了眼睛,叫道:“你还偷藏了这种好东西?”
说是“好东西”,不过是颗粒感极强的粗粮饼,凉得透,硬邦邦,浑无色香味可言,一口下去,哗啦啦直往下掉碎屑。穆玄英不觉有他,仍是吃得有味,大叹道:“啊,可算是得救了。”
言舟看着他,眸色沉静,笑而不语。
“说来,听闻恶人谷近来欲遣名大将前来镇守扶风郡。”穆玄英嘟囔道,“也不知会派谁来,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言舟道:“好不好相与和咱们又有什么干系?总归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罢了。”
穆玄英笑笑:“时下特殊,非是逞凶斗勇的时候,狼牙蚕食两京,说到底与恶人也并无裨益,两方此刻若能共尽心力攘外自然极好,倒不必非得兵戎相见不可。”
言舟拍拍他的肩,叹道:“你眼下,可是越来越有军师的样子了。”
“别别别,可千万别这么说,仔细他老人家听到了,罚你连夜抄默兵书,到时候可别哭着求我帮你。”穆玄英几口火速消灭掉了面饼,“快别耽搁了,走,去郡中问问。”
02
两人在扶风郡中打探了一番,本不抱多大希望,不成想还真有位大娘曾瞧见过疑似瑟瑟的小猫。
耳小薄如毡,金眼夜明灯,狸花四脚白,贵人猫经上书有“踏雪寻梅”称。
穆玄英再三与大娘确定,直觉是瑟瑟无疑。
大娘道:“那狸奴讨喜哩,也不怕生,俺给它弄了些吃食,它叼着往东边的村子去了,你们去那边找找?”
穆玄英再三谢过,两人便按大娘所指,一路向东边的茂陵村赶去。
还非至盛夏,天已热得难捱,不少唐军在阴凉处卸甲躲懒,目之所及,皆是一副疲沓萧败之相。
倏忽,穆玄英止了步子,回身朝后张望了片刻。
言舟:“怎么了?何处不对?”
穆玄英沉吟道:“……总觉得有股视线,一直在盯着我。”
言舟跟着向后望去,确捕捉到数道投递而来的视线,多是树下乘凉的唐军,对他们二人不吝满是好奇的目光。
“何止是一道?明明那么多人都在看着你我。”言舟安抚道,“你许是太过紧张了,待找到瑟瑟,我与你换班,定让你好好休息上一日。”
穆玄英一时说不出异样,只好颔首,与言舟继续往前走了。
行至茂陵村一带,倒是让穆玄英瞧见了个熟悉身影。
此人身长八尺,负长刀立于茅草亭中,眉头紧拧,看起来颇不好惹的模样。正是当朝重臣李宓得力手下,李云袖。
虽不知对方为何在此,穆玄英还是上去打了个招呼:“李大人。”
两人此前因杨相之故有过面缘,知他目下在贵妃面前很是得脸,李云袖倒也没有太过轻慢,反而朗声笑道:“又见面了,小兄弟。”
在一众唐军朝臣心中,浩气盟不过一群草莽之徒,难登大堂,打来此地,还少有人如此亲厚相待。穆玄英心下略感宽慰,口中也不自禁亲近了些许:“李大人为何在此处?看起来似还有些烦难。”
“不瞒你说,李宓大人派了兄一桩差事,甚是棘手。”对方叹了口气,“前方茂陵,乃是汉武帝刘彻之陵寝,亦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长眠之处。传闻大将军曾留有一本绝世兵书于此,眼下战事吃紧,若得此兵书,当对我军扭转战况大有助益!可这茂陵之中机关重重,我数度尝试破穴而入,均无功返。听闻狼牙已遣盗宝贼尝试入墓,若让他们先行一步找到兵书……此间形势更危矣。”
“下地之行径,虽损阴德。但……”穆玄英听罢,眉头不由紧蹙,“也断不可让乱臣贼子得逞。”
“正是如此。”李云袖颔首,“不过眼下,似还能寻到一处突破口。”
“茂陵以东有一村落,闻说乃是霍氏后人,世代守灵。他们之中,或有人知晓入茂陵之法,若能得他们相助,拿到兵书,早日逐虎驱狼,便大有指望!”
闻他慷慨激言,听者内心无不澎湃。言舟却倏忽问道:“大人可曾与那村中人交涉?对方世代在此守墓,一族恐早有誓约,非是那么轻易肯相告的。”
李云袖方才一番豪言,直说得面颊赤红,此刻听闻这样的话语,又如被人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是啊,若是这般容易,倒也不算棘手了。上头限我一日之内必得找到下地之法,当真让人发愁。”
穆玄英:“战事吃紧,若能早日救万民于水火,自是好的,只是……”
李云袖摆摆手:“罢了,且不提这些。你们行色匆匆,又是要做什么去?贵妃娘娘有旁的吩咐不成?”
穆玄英便将瑟瑟的事情与模样大致提了,末了有些不好意思道:“与大人的事相比,多少有些不值一提了。”
“哪里,哪里,贵妃娘娘的事,也是头等大事。”李云袖摆摆手,“但你一形容,我好像还真见过这小狸奴。似乎就是往守墓村的方向去了……”
穆玄英:“既如此,我二人不如就做大人的说客,去守墓村交涉一番?或许,只取兵书救民,不动金银细软,他们也是愿意一破誓戒的。”
不知为何,李云袖的两道浓眉有一瞬间微微拢起,下压眼帘,竟有种说不出的阴鸷。但那神色又转瞬即逝,恢复成无可奈何:“不必了,我的差事,自不好烦劳旁人出手相助。若要传到李宓大人耳中,岂非显得我十分无能。”
穆玄英想想,也觉有些失言,便不再执着,向李云袖赔礼道:“是我疏言,大人莫怪。”
就在两人即将告辞时,李云袖忽又问道:“我久随军在外,是个再粗心不过的人了,也不知家中儿女如今可好……小兄弟可知晓,寻常七八岁的小女孩,多喜欢些什么?”
这突如其来不着边际的问题倒让穆玄英愣住,他思索片刻,方才回道:“大抵,多是些鲜花、蝴蝶一类的吧?”
李云袖闻言,乌漆漆的眸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这样啊,我知晓了。”说罢,李云袖也不再于此间停留,而是转头向身后山坳走去。
穆玄英的视线与李云袖短促交织,又很快错开,却仍让他自脊背而生了一股子透彻的寒凉之感。
言舟唤他片刻,未得回应,拉起他的手,方才发现他十指无比冰冷。
言舟:“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穆玄英喃喃,“我也说不上来……”
他本以为言舟又会觉得他疑神疑鬼,不料对方凑了上来,却轻声道:“上面限期一日之内必得下地之法,若是守墓村的人执意不肯松口,你说这姓李的会如何做?”
穆玄英犹豫道:“或许,截断狼牙军那头,也可以将功补过。”
言舟静静看他半晌,忽道:“罢了,我们兵分两路,你去守墓村一探究竟,我留下来跟着这李云袖,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穆玄英重重握了一记他的手,所有信任不言而喻,头也不回朝守墓村的方向赶去。
这是一处藏在山坳中的古老村落,因着族群的特殊性,世代不曾迁徙,常年自给自足,几乎所有的水源皆以保证粮田供给为前提,周围却难见一丝翠意。
穆玄英顺着光秃秃的土路走了许久,因人生地不熟,还很是绕了些远路。这一途鼻尖所能捕捉到的,惟有泥土的干燥气息,直至炊烟由远及近,视线中方才有了一抹绿色。
他擦了擦额角,天也作美,送来凉风一缕,舒缓了他绷紧的精神。
与风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团簇拥的缤纷色彩,淡淡的馨香随它们蹁跹而散,时而拢如灯笼草,时而又作天星散。
“蝴蝶飞飞!蝴蝶飞飞!”
有小女孩嘻嘻笑着与蝶共舞,红扑扑的脸颊上满是纯然烂漫。
见她玩得投入,浑没注意到脚下坑陷,穆玄英赶忙快步上前,在她跌倒前扶了一把:“小心!”
小女孩啊了一声,见足下危险,又冲穆玄英甜甜一笑:“谢谢大哥哥。”
“下次可得当心些。”穆玄英弯弯眉眼。
女孩忙不迭点头,可见蝴蝶扑翅飞远,又忍不住追了上去:“小蝴蝶,你慢点跑啊!我要追不上了!”
村口正在晒衣的妇人远远唤道:“仙儿,慢点!别跑远了!”
既有人烟,便是没跑错地方。穆玄英几步来到村口,冲那妇人揖道:“姑姑,不知可否讨口水喝?”
虽是个生面孔,到底方才也亲眼所见他出手相助,替女孩免去了皮外之伤,妇人还是回屋中拿了碗茶水,递给穆玄英:“又是从外面逃难来的?瞧你这打扮也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这儿不是什么好所在,喝完茶水便早些回去吧。”
穆玄英仰头咕咚咕咚饮尽,那模样倒把妇人逗笑了:“慢些喝,慢些喝。”
这功夫里,屋中缓缓走出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千叶,什么人来了?莫不成又是官府那些难缠的狗腿子?”
千叶姑姑道:“是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傻小子。”
一番对话,穆玄英顷刻便听懂了,李云袖确实早来探问过守墓人的口风,甚至,彼此间还闹了很大的不愉快。
他放下茶碗,踌躇道:“姑姑为何说,这儿不是什么好所在?”
妇人却渐敛了稀薄笑意,道:“莫再打听了,年轻人好奇心重,仔细丢了性命。”
话已至此,如果只问问有关猫儿的事,恐还能全身而退。但穆玄英却继续道:“姑姑,我不是什么从外逃难来的人家,我是特意来村中拜见霍将军后人的。”
这下不止千叶敛了神色,连一旁的老者亦变了脸色:“你……你也是那姓李的狗腿……”
千叶一把夺过茶碗,柳眉倒竖,喝道:“早知如此,方才合该在碗中下药,毒死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王八犊子!”
“姑姑实是误会了,我非是朝廷中人,而是浩气盟的弟子。”即便被如此不友好地对待,穆玄英仍耐心道,“我此行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听闻了将军所留兵书一事,故而前来问询。”
“什么浩气盟?”老者手中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伸手便来拉扯穆玄英,“快滚快滚!就算换了千万种说辞,我们也不会吐出一个字来!”
穆玄英硬受着对方拉扯,双足却如扎根地下,分毫不动:“大司马骠骑将军,少年披挂征战大漠,功冠全军,封狼居胥,致使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如此功绩智计,当世无匹,便是后世百年,亦无人能及。诸位既是霍家后人,世代守望于此,以保将军长眠安宁,当为职责所在,晚辈敬重非常。”
“只是,而今贼子窃国,更意图深入茂陵之中,盗走兵书。此乃将军毕生心血,何堪落入敌寇之手?”
“时下世道纷乱,两京俱陷,流民饿殍不知几千里,潼关失守,沟壕甚已被殉国将士的尸身填成了平地。”他声音渐有颤抖意,呼吸片刻方才能继续道,“还望诸位为国事通融,纵然不能让朝廷取走兵书,至少也不能让其落入狼牙贼子手中。”
话音落下,周遭有一时片刻的安静,但不多时,老者还是皱眉道:“好一顶为国为民的高帽,以为这便可以胁迫我们么?”
穆玄英正待开口,却见千叶伸手一拦老者,冷冷道:“我虽不知浩气盟是个什么东西,但你既如此说,想必是与李云袖早有交集。我且问你,他是不是同你说‘取来兵书,便能扭转唐军战局’?又是否对那茂陵中的宝物只字未提?”
穆玄英一顿:“……是。”
“你不会以为,唐廷那些尸位素餐的狗官们,当真是为国事斟酌考虑吧?”千叶冷笑,“不过是打着兵书的幌子行摸金之事罢了。求取兵书或许是真,贪求富贵更是真得不能再真。”
“倘若真让他们窃尽茂陵中的珍宝,我们这一族便再没了存在的价值。届时,狡兔死,走狗烹,一顶前朝余孽的帽子,这里的男女老少,如何还有生路可寻?!”
穆玄英还想再挣扎一番:“可……”
就在这时,身后忽传来个老妇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仙儿被李云袖抓走了!”
老者闻言,拐杖扑通坠地,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被穆玄英一个眼疾手快接住。
老妇人抹泪道:“姓李的还派人前来传话,若想要仙儿安然无恙,今天落日之前,必要将下地之法原本相告。否则,他……他就……”
千叶一个箭步上前:“仙儿方才还好好在村口玩耍,如何能被李云袖抓住?!”
老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彻底哭嚎起来:“是蝴蝶!那厮就靠着蝴蝶,把仙儿……把仙儿诱走了啊!”
顷刻间,穆玄英只觉有盆冰水兜头而下,直将他浇得皮肉结冰,骨髓寒透。
是我。他惶惶然地想。是我同李云袖说了那番话,才害得方才那个擦肩而过的小姑娘落入虎狼之爪。
她还那样小,方才还对他那样暖暖甜甜毫无戒备地笑。
李云袖这厮,枉他满口为苍生立命,为家国大义,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千叶也不自觉阖目后退一大步,末了睁开眼,满眼森寒地看向穆玄英:“你还要再替这畜生开脱么?”
穆玄英喉咙发梗,既苦且涩,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怀中老者悠悠醒转,忽地爆发出痛苦呼喊:“仙儿啊!我可怜的仙儿……”
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穆玄英身上,登时如触到什么极厌恶的蛇虫鼠蚁般挣脱开来,努力抄起拐杖,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少年人身上:“畜生,你们狼狈为奸,你们必遭天谴……!”
老人形销骨立,便是用尽全力也并不如何疼,只是这一棍一棍,更胜扇在面庞上火辣的巴掌,却又实在痛得他摇摇欲坠。穆玄英不躲不闪,默默受完,方才哑声道:“……抱歉。”
“我实不知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知晓,李云袖的真实目的。”穆玄英垂首道,“无论你们相信与否。”
千叶看了他半晌,伸手拦住老者:“好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仙儿平安弄回来,别与不相干的人纠缠不休。”
老者叹道:“还能怎样?为了仙儿,唯有把茂陵的秘密告诉那厮。”
“不可。”穆玄英闻言,却道,“如此卑劣行径令人不齿,难道便教此人拿到兵书,助他青云直上,往后高官厚禄,以更不堪的手段鱼肉乡民?”
“……”千叶冷冷道,“那你待如何?要我的仙儿就此丧命不成?”
“此事……说到底也与在下有所干系。”穆玄英缓缓站起身,竭力将弯了半晌的脊背挺直,“日落之前,我必定将仙儿安然带回来,还与诸位一个交代。到那时,要罚要刮,悉听尊便。”
千叶深深望他一眼,不再辩驳了。
下山时,穆玄英只觉腔中含着一丝弥散不去的血腥气息,许是被人当作刽子手的愤懑,又或是对这些所谓高官要臣卑劣行径的不齿,更甚有深难言表的愧怍之情,交织百感,直催得他脚步一快再快,竟比来时少了大半功夫就顺着言舟留下的记号找到了他。
甫一碰面,言舟迫不及待道:“这李云袖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走之后,他便按你说的捉了不少蝴蝶,以此诱来了个霍家村的小女孩。眼下迷晕了对方,还不知要做些什么。这些当官的轻易得罪不起,我不敢打草惊蛇,只好先等你回来拿主意。”
隔着草丛,隐约可见草棚下昏迷不醒的霍仙儿,与李云袖阴影中分外莫测的脸。
穆玄英啐了一口,冷冷道:“畜生。”
他将守墓村一行所获尽数告知言舟,对方听罢,良久默默,才道:“不然,还是杀了吧。你管杀,我管埋,保证做得干净漂亮,决计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穆玄英忍不住点他一记:“杀了他又有何用?李宓能派一人,难道就不能再派第二个,第三个?”
言舟跃跃欲试:“那就索性连李宓也一同干掉。”
穆玄英:“……你是浩气盟的弟子,不是吴钩台的杀手。”
说罢,他又喃喃:“得想个法子,让这一村人离开此处暂避风头。”
可事情终归不由他细细去想,不多时,地上昏迷许久的霍仙儿先一步缓缓醒来了。
她先是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本还残存几丝睡意懵懂,在看见李云袖似笑非笑的面庞后,倏尔面色苍白地往后蜷缩。
“姑姑、姑……呜呜呜呜!”
李云袖宽厚的大掌掩住了她的口鼻:“嘘,别叫,别叫。”
霍仙儿早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只一个劲挣扎:“呜呜呜——”
李云袖耐心告罄,从腰间掏出一把寒光毕露的匕首,眼看着便要向小女孩柔嫩的颈项刺去:“都说了,给我闭嘴!”
霍仙儿双眼瞪得极大,满蓄的泪水顷刻而下,恐惧的眼瞳只能映出匕首锐利的光芒。可她小小的身躯便如一只可以任人拿捏的雏鸟,捏住那细细一对翅膀,足让她天上地下无处可逃。
救救我!她绝望地在心里哀嚎。谁能救救我!
下一瞬,殷红的血喷射而出,地上黄土登时被染红了大片。
霍仙儿吓得闭上眼,却只觉原本紧紧桎梏自己的手松了,继而整个人轻飘飘软绵绵,坠入一个温暖干净的怀抱。
她想要睁开眼,却被对方伸手遮住。那好听的声音响在耳畔,熟悉得仿佛适才便已听过:“听话,别看。”
霍仙儿虽还在止不住地颤抖,闻言却乖巧地点点头,自觉地自己闭上了眼睛。
李云袖捂着受伤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向穆玄英:“臭小子,你疯了?!敢伤朝廷命官?”
“大人。”穆玄英将霍仙儿单臂抱起,另一手利落归剑入鞘,淡淡道,“在下正是为了大人的清誉,方为此下策。”
“在朝为官,食百姓之供养,便如生民父母,当视民甚子,尽为官之本分。”
“大人今日若操戈以对山匪流寇、祸国贼子,在下当拔剑相助,以歌大人义举。但对幼子弱民出手,却未免不妥了。”穆玄英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来日传将出去,被陛下知晓……大人不妨猜一猜,陛下又当如何裁断?”
李云袖看着他,目光晦暗难明,却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李云袖手下一路小跑,传来了守墓村的消息。
“霍承恩那老儿已将茂陵之秘悉数告知,但求大人能宽宏大量,放过他家黄口小儿。”
与那传令小兵擦身而过,穆玄英隐约嗅到一丝异香,听罢对方传话,眉头更是紧皱。
言舟却不着痕迹地将他朝远离二人的方向拉了拉。
“也罢。”目的既已达成,倒也无所谓这霍仙儿的死活。李云袖大手一挥,“有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作保,本官今日且放过这一村刁民。”
“小兄弟。”李云袖转身朝茂陵的方向走去,没几步,又停下,恢复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对穆玄英道,“为着江山大计,偶有些微末牺牲,在大人物们瞧来亦是常态。一条命,能换得千秋万代,当是得,远大于失。”
他意味深长道:“这世间非是你想象的那般非黑即白,有时,太过计较那一星半点的得失,最后反倒得不偿失。”
“再者说。”他微微抬起下颌,“谁人身后没有亲族好友?没有恩师友邻?谁又敢拿他们的前程与性命来英雄一回呢?”他一顿,笑道,“你说是吧?”
穆玄英单手背于身后,已紧紧团成拳头,指尖嵌入皮肉之中,疼痛方能让自己按捺下来。
许久后,他才缓缓松弛了面部每一寸肌肉,轻声道:“谢大人教诲。”
他这般谦顺模样,让李云袖颇为满意,便不再刁难,转身远走。
“呸。”言舟忍不住啐了一口,“阴毒小人,无耻狗官。”
看着李云袖扬长而去,志在必得的背影,穆玄英只觉胸口愈发沉重,不自觉呼出一口浊气,再呼出一口,每一次都比先前更加急促,心口也更加沉闷钝痛。渐渐,整个人竟像是只坏掉的风箱一般,气息乱而不止。
觉察到他的异常,言舟伸出一掌抵在他背心,反复推拿:“屏气,慢吸。”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了,穆玄英点点头,如过往一般竭力调整内息。
“你这绝脉之症,恐怕不能再拖了。”言舟蹙眉,“世上大多同此症者,撑不到弱冠之年。你而今也快了,自己个儿上点心,成不成?”
“我如何不想好?”穆玄英无奈一笑,“只是世道如此之乱,我又哪里顾得?”
霍仙儿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懵懵懂懂地将手环过穆玄英肩头,细声细气道:“大哥哥,不难受。”
穆玄英微微一愣。
小女孩的双手似在他肩头捉着什么,一会儿又似捉住了,向外狠狠一丢:“我把坏坏的猪儿虫都丢走了,大哥哥,不难受。”
穆玄英眼眶微微红了,神情却一下子柔软下来,轻声道:“谢谢仙儿,哥哥不难受。”
两大一小,还未至守墓村口,满村的老老少少已皆迎了上来。
霍仙儿从穆玄英怀中跳下,一个猛子便扎进了千叶怀中:“姑姑!姑姑!”
“你这娃……!”老者的拐杖重重敲地,吹胡子瞪眼没多时,又老泪纵横,弃了拐杖紧紧抱住女童,“怎么就是不听话!差点被歹人害了去……”
霍仙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对不起,对不起……”
千叶宽慰道:“别责怪孩子了,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她弯下身,将霍仙儿左转右转,上下打量,“没哪里伤着吧?”
“有大哥哥们护着,仙儿没事。”霍仙儿摇摇头,眼睛亮晶晶道,“哥哥们可真厉害,一下子就打跑了大坏蛋。他受了伤,是不是不会再来找咱们的麻烦了?”
众人这才把目光落在穆玄英与言舟身上。
穆玄英也不知错觉与否,千叶的目光扫过言舟时,似有一瞬流露出了种莫名讶色。
不多时,她和缓了态度,不再似先前那般冷冽:“多谢。”
穆玄英揖道:“不……若非我之故,恐怕李云袖那厮也不能轻易将仙儿带走,既是我之过,理当挽回一二。仙儿虽无恙,到底也受了些惊吓,姑姑要打要骂,我也受得,绝无怨言。”
说罢,他持礼躬身,似任凭发落,再无动作。
千叶深吸一口气,扬起了手。
霍仙儿:“姑姑!”
穆玄英闭上眼,不多时,又惊讶睁开。
千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复又收回手:“李云袖欠的债,我们自当向他讨还,与你又有何相干?”
穆玄英缓缓直起身,这才敢对上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再那般敌意深深,更甚有了些温暖味道。
言舟出来打起了圆场:“好了,此页暂且揭过,大家不妨一起合计下,下一步又当如何?李云袖那厮已得到了安然通往茂陵之法,诸位守在这里再无意义,不如趁眼下平安,去别处暂避风头?”
穆玄英颔首:“言舟所言不错,为今之计,唯有漏夜迁离,到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住上段时间。李云袖豺狼之心而今昭然若揭,既连仙儿也不欲放过,难保日后不会前来杀人灭口。”
众村民面面相觑,俱有忧色。
千叶却哼一声,道:“只怕他们此去,有命下地,没命归来。”
穆玄英一怔:“姑姑何意?”
“我霍家世代在此守陵,当知晓怀璧其罪之理。若浑无保命之法,又如何能安身百年?”千叶眸中恨色与狠厉交融,“方才李云袖手下前来探问时,我已在他身上施以秘毒。此毒虽性不烈,传染性却强,几个时辰内让人目盲失语,继而动弹不得。他回去传令,势必将毒传染给李云袖。”
穆玄英:“……若是李云袖此去先行向李宓通报,岂非……”
“没错。”千叶微微一笑,“不敬先人,贼心贪窃者,管他权势滔天,我一族必教他烟、散、魂、消。”
老者皱眉道:“千叶,这毒物平素都被搁置在极隐蔽的地方,未免错用,从来拿取不易。你怎么倒像是一早便料到了今日,竟都把一切备好了?”
千叶道:“确有位公子,一早断言李云袖那厮品性卑劣,不可轻信,但若再三拒绝于他,他也必将恼怒出手,故而让我们早做打算。只是……我没想到竟是仙儿险些遭了这小人毒手。”
见穆玄英面色精彩纷呈,千叶挑眉,又道:“你这傻小子也莫再搬出些家国大义的道理,姑姑我不知比你多吃几十年的饭,还轮不到你这小子出言教训。”
“霍公一生戎马,早将死生置之度外,为的是山河永固,生民安泰。倘见如今胡寇窃国,又如何能坐视不管?”
“将军的兵书,昨日便已交至一位李姓先生的手中。听闻此人有鬼谋之名,也是卫国公李靖之后,更是玄甲军重卿。交给他,总好过落在一群酒囊饭袋手中。”
听完这些名头,穆玄英脑海中瞬间便浮现出了一人身影,双掌一合,道:“原是到了李复大哥手中?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千叶道:“你也认识此人?”
“说来,我们还算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呢。”穆玄英弯起眉眼,“李大哥此人,胸有韬略,又有辅定社稷之心,与军中多有往来,交予他,实是再合适不过。”
千叶颔首:“倘真如此,倒也不辜负将军心血。”
言舟与李复交往不多,倒不如穆玄英那般高兴,只道:“不过,即便如此,为保万一,还是先离开避避风头的好。”
千叶的目光落在言舟身上,神情似比瞧穆玄英时更和蔼些,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们今夜便做准备。”
眼见夜幕将临,村中人又热络地拉着两人共进晚饭,穆玄英这才把早抛到九霄云外的正事记起,忙不迭打探有关瑟瑟的事情。
“大哥哥要找小猫咪?”霍仙儿笑眯眯道,“我知道呀!”
穆玄英大喜过望:“好仙儿,告诉哥哥,那只小猫去了哪里?”
霍仙儿一指茂陵的西南方:“往大将军安寝的地方去啦!仙儿还把自己贴身戴着的小铃铛送给了小猫。”
这猫儿也是个不觉累的,一路跋山涉水,精力堪称十分充沛。穆玄英正想扶额,又见霍仙儿悄悄在他耳边道:“大哥哥若去找小猫,可得小心一些。大人们说总有人要去打扰大将军安眠,大将军会因此生气,很危险的。”
穆玄英笑道:“知道了,我们会小心的。”
眼见言舟已跟村里人吹完最后一口酒,他起身招呼道:“我们走吧,再晚一些就不好赶路了。”
他往村口的方向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正对上霍仙儿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
“仙儿。”穆玄英冲她晃了晃虚虚攥拳的手,“哥哥给你变个戏法。”
小姑娘本有些雾蒙蒙的眼瞬间亮了起来。
只见他伸来那只攥拳的手,五指轻轻打开,一对彩凤双翼缓缓张满,欢欢喜喜,从他掌心飞入溶溶月色,飞向高渺夜空。
“愿你往后余生,永远如这只小蝴蝶,自由灿烂。”
他挥了挥手,彻底消失在夜色尽头。
言舟几步追上他,好奇道:“你还会变戏法?”
“都是小时候跟家里人学的小把戏。”穆玄英微微一笑,“小姑娘天真烂漫,怎能让她最喜欢的东西成为一生的魇梦?”
言舟定定看着他,良久,穆玄英耳畔隐约捕捉到了一记笑声。
声音既轻且快,不似对方寻常豪爽模样,微风过耳,如同消散山谷中的一场错觉。
穆玄英转过头:“你刚才笑了?”
言舟挑眉:“怎么可能?找不着瑟瑟,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想到那只叛逆小猫,穆玄英也是一个头赛两个大:“罢了,抱怨也是无用,快点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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