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就同少爷此前所知,谢采自拿下镇海阁之后,百溪便成了他常年盘踞之所。叵耐咱们的人久居关外,这等南乡地界,诸般势力盘根错节,咱们到底鞭长难及,一直未寻到什么动手的好时机。”
敦煌城中,酒肆熙攘,天南海北雁来雁往,谈生意的谈生意,称兄弟的称兄弟,胡琴常伴吴侬软语,舞姬鬓上也簪海棠,品来竟也别有一番味道。
大隐隐于市,却也正是饮酒谈笑间杀人放火的好地方。
酒楼中唯二被珠帘纱幔隔开的空间,一处被一群面目凌厉容色不善的大汉填满,另一处里,则多少显得冷清空荡。
木案上,葡萄晶莹剔透,蜜瓜水灵甜香,勾人食指大动。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却独取一盏葡萄酒,置于唇边缓缓饮下。
“我不想听废话,还有别的么?”
说话间,楼下忽浩浩荡荡涌进一帮人,上来便唤店家,询问可有多余座位。
为首的是个通身贵气的小姐,身负长剑,秀发高束,言谈举止气度不凡。
“这不是叶家的那个大小姐……?”另一个汉子越过楼梯下望,挠挠头道,“她怎么会来河西?”
“少爷且先别急,我今日既来了,自有些新鲜消息佐酒。偏巧,还正与眼下这节有些干系。”方才刚被骂了个新鲜热乎的莫阿金赶忙给空杯斟酒,又清清嗓子道,“据谷中安插在皇城中的探子回报,月前,曾有圣旨遣使护送葛逻禄少主还都,这一行由叶氏陪同,随行数十人,最终将过高昌,至伊丽川。”
“少爷出关前后曾命小人探查,这半年间,鬼山会于河西频有行迹,可始终不曾有谢采本人的下落,是以不敢打扰少爷处理谷中内务。可这次既传书给少爷,那必当是有更要紧且确凿之事。”莫阿金道,“谢采此人,刁滑以极,而今月泉老贼已死,其为扩大麾下声势,势必大肆敛财,手下便照少爷此前吩咐,数度带人扮作匪徒劫掠沿途商队,终于在一队人马的账册之中发现了些许异常。”
“那领队之人,恰被称之为‘会首’。而商队最终所到之处,便是伊丽川。”
莫雨酒咽了一半,始才品出几分辛辣:“这厮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委实堪比镇海阁的何罗,没完没了。”
“只是他既有心去北疆布局,自不会容许使团安然护送世子回都,促成葛逻禄与唐庭合盟之局。”
盏是琉璃盏,与关内的烧制工艺颇有些不同,举起来对日光看,其中半盏莹透熠熠生辉。他眯眼细看过每处棱角,心中说不出的松快:“而我们,一来不能让谢采遂意。二来,亦需要一个可心的盟友引路。”
莫阿金继续笑道:“可巧,这新皇钦定的天使,也定是少爷可心之人。”
莫雨目光从琉璃盏斜挪至窗外,方才来的一群人已因酒肆满员而又捶胸顿足地离开,与叶琦菲并肩一处小声交谈着什么的,正是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这可有趣了。”他扬唇道,“到底不算白来一遭。”
恰就在这时,转过另一片街角,一队蔚蓝人马行至大街,恰与使团前后脚过,两相不曾碰面,倒是让这楼上一行恶人见了个正着。
看着为首之人罩覆假面,始终没能插进话的莫杀低骂了声:“真是晦气,这样也能撞见!?”
莫阿金看向莫雨:“少爷,这……属下确实不曾探知,天璇影会来此。”
莫雨抬手示意:“此人出身唐门,本就是浩气盟追踪匿迹的绝顶高手,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亦非如何难事。”他手中还拿着酒盏,武袖中露出半截手腕,十分招摇而蛮横地拨开窗前半笼红纱珠帘,完全已是种不言而喻的挑衅与宣战。
一时间,连同另一席的恶人,纷纷将手摁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千钧一发,只待令下。
“影哥,等下,等下。”
一句脆生生的呼唤,让几乎探出窗外的手微不可察地捏紧了酒盏。
于是下一瞬,酒水倾杯而泻,酒盏却稳稳落回到了案上。
“说好大家分头去打探消息,你未免也太快了!”那声音比之最后一次见时更觉沉稳,却又隐有自然而然的抱怨之意,与谈话人的熟稔不言而喻,“知道天璇坛主能力过人,下次再有这种差事,我可再不敢跟师父乱夸海口了。”
影一张脸完全看不出神色,露出的一双眼却似乎有几分淡淡笑意:“辛苦了,玄英。”
得了前辈夸奖,青年摸了摸鼻尖,倒不大好意思再假作抱怨了。
“问了大半圈,我也有些饿了,既然碰面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再说吧。”他初来乍到,却显得格外娴熟,微微一扯影的袖子便带头往酒肆的方向冲,“我之前听朋友说了,敦煌城中这家的小吃最是不错……”
倒不愧是敦煌城中有名的地方,甫一踏进店门,一眼完全望不出有余闲空位,招待的伙计看着几人颇有些为难,挠头道:“真抱歉,小店已经满了,前脚刚有拨客人,也是坐不下方才走了……”
却就在这时,楼上传来其他伙计的声音:“这两桌已经讫银走了,贵客若不嫌弃,请来楼上坐,小的这就打扫!”
穆玄英回头笑眯眯看了影一眼:“哎,就说同我出门准没错,前辈你看这运气,真是顶好的。”
影只微微摇头不语。
穆玄英哐哐上楼,选了个靠窗处,前桌的酒菜尚未完全撤掉,蜜瓜色鲜香甜、葡萄晶莹剔透,琉璃盏压着一行似用酒水留下的小字,龙飞凤舞,却又透着几丝熟悉: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他猛地回头,窗外熙街旧墙,人来人往,倏有一片白色衣角从眼前一闪而过,如羽似云,复不见踪影。
02
过敦煌,使团避开大沙海西行再北上,预备前往高昌与商团合队整休,再向伊丽川行。
设想是美好的,奈何现实到底残酷,众人在城中吃了不少闭门羹,再耽搁下去,唯恐招摇反致途中生变,便潦草做足了干粮补给便匆匆上路,就着黄沙驼铃,十分凄苦地边走边吃。
高大健壮的骆驼上,那被先皇荣誉亲封的护国定邦英武弘义君侧骑在上,背后背着个硕大的圆形包袱,见太阳从本浓密的云层中露出狠毒的嘴脸来,赶忙又将包袱顶在头上,擦了擦颊上的汗。
同行人不由问道:“弘义君,既带着斗笠,干嘛不拿出来戴上?裹着是什么意思?”
弘义君:“我没带斗笠啊?”
叶琦菲也好奇地凑过来:“那这是?”
见众人目光都投向自己头顶,他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解开包裹为众人解惑:“你们说这东西啊。”
随着包裹打开,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金酥皮,邦邦硬,屈指轻叩,甚有落音。
叶琦菲第一个看清,哭笑不得道:“瞧你从皇城出来一路都带着这东西,我还以为是陛下赏了你什么秘宝节令,或是什么要交予葛逻禄的重要信物……怎么是个馕啊?”
“是秘宝啊。”弘义君挺起胸膛,“瞧瞧这硬度,刀劈斧凿也不穿,这是陛下给我的保命之物呢,背在身上,路遇贼子,进可攻退可守,瞧着不似寻常凶器,亦足够隐蔽,可比什么都好使多了。”
众人一时哄笑,又见他用尽全力努力从边缘掰了些许下来,兴冲冲分给众人:“见者有份,都不白来,吃点。”
叶琦菲也笑着接了一块,味是不错的,吃完却免不得喉齿干涩,非得多饮些水酒不可。
其他人闻说是陛下赠的饼,也边吃边夸道:“好饼,确是好饼!”
“吃一口齿颊生香,吃两口灵台清明,吃三口康健不老。”
“你还是先把陛下的心意踏实藏好吧。”她摇摇头,“真要走一路吃一路,整个使团的水都要不够喝了。”
弘义君笑嘻嘻应下,重新把馕包好,却倏如想到什么一般,又忧心忡忡小声念叨起来:“这沙漠里,没水可不成啊,难道这才是陛下的真实意图……觉得我知道了太多皇室秘辛,唯恐我来日秃噜出口,索性杀我灭口?!”
想到临行前李复那句“建宁王生……先前”,再想到登基大典后李豫召见时墨色浓郁、望而不穿的双眼,竟也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叶琦菲拍了拍他:“胡思乱想什么呢,真要杀你灭口,何须给你分派个如此要紧的差事?”
弘义君长舒一口气:“也是。”
一群人嘻嘻哈哈一扫方才沉闷,便是满眼只见黄沙,也充满了种快活自怡的味道。
只是这快活气息尚未持续多久,叶琦菲忽止了笑意,十分敏锐地俯身朝自己坐骑上的驼铃探去。
弘义君见她面色有异常:“怎么了?”
“不好。”这位几度带领商队横穿沙漠的叶氏未来掌舵人嗅觉异常敏锐,此刻一个拍鞍而下,翻身间长剑稳稳出鞘,恰对上一把不知从何处飞出的弯刀,千斤势下,竟劈得那柄不速之客又朝来处径直飞去,沙堆上原本翘首而待的贼人猝不及防猛地被回马枪杀中,颈上被破开一道大口,汩汩鲜血登时喷出,顷刻染红了一片小沙丘。
“此处近那云寨,定是那里的匪贼!”叶琦菲持剑喝道,“来者不善,保护大使!”
其他同行卫兵闻言,方才闲适嬉笑姿态陡然不见,纷纷抄起手中武器,飞身与自沙丘倾泻而下的马匪战成一团。
弘义君亦不含糊,手下已三下五除二先料理了三五个马匪,冲叶琦菲道:“不必多费心管我,自保绰绰有余!先招呼大家伙杀出去再说!”
叶琦菲:“好!”
一群埋伏多时的马贼虽占先机,似乎早觑得大使要员身份,纠缠混战中,皆闹哄哄竭力向弘义君的方向逼近,可这一行精锐哪有等闲之辈,眼见叶琦菲手中剑便要从包围中生生撕开一道裂口,忽见个魁梧男人从天而降,径直落在弘义君身前。
对方满面阴鸷之色,比起寻常马贼更不似善茬:“想不到一个大使……竟还有这样好的身手。”
眼见对方目的鲜明,弘义君也眯起双目,凛然正色与此前截然不同:“阁下常钻鼠洞漏居,只怕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男子闻言,提起手中重刃疾步冲上:“那就让本寨主来会会阁下高招!”
叶琦菲颇觉心焦,但一时被马匪纠缠不得脱身相助,但觑得刀光剑影间,两人往来之势不分上下,自己这位老友甚还胜过对方半分,倒也渐渐放下一颗悬心。
眼前这人,约莫就是那云寨的寨主那囊伍云了。
弘义君在心中盘算,此人出身行伍,本是吐蕃人,曾经一度官拜千户,后因酒后失仪,被贬往沙州,常劫掠南线往来商队,私下依旧是在为吐蕃吞并河西各地筹谋准备。
此番对方突然发难,时机地点皆把握得刚刚好,显然是冲着绞杀天使、破坏唐庭与葛逻禄联盟的目的而来。今日来者若非是自己这等久迹江湖之人,又有叶琦菲这等老辣经验相助,恐当真要遂了对方心意。
他忽想起此刻远在宫中运筹帷幄的君王,不知这一环,是否也正是李豫所料见。
分神中,另一个女声从那囊伍云身后传来。
“寨主先前好大的威风,可眼下,怎么连区区一个落单的大使也久拿不下?”对方着一身明艳红裙,在这遮天蔽日的黄沙之中,好似一朵开得不合时宜的芙蓉花,声音却冷得令人齿寒,“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看清来人,弘义君心下蓦地一惊。当初银霜口一别许久未见,此人正是当初月泉淮身死后,大肆寻觅琉璃青心的百花夫人。
那囊伍云冷笑:“娘们闭嘴。若非我身负有伤,哪里轮得到你们鬼山会的插手?!”
此言一出,莫说弘义君,连同叶琦菲心中也打起了鼓。两人遥遥对视一眼,不曾想还未曾至伊丽川,倒是谢采已先行联合吐蕃发难于先。
事到如今,倒不妨再拖延拖延时间,若能从百花夫人口中套得更多鬼山会的行动——
但显然对方并不如此想。
不待弘义君开口,百花夫人已冷冷道:“一帮子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莫要拖老娘的后腿。”她掌中旋即一团气劲凝结,眼见便要拍来。
此人功夫,弘义君早有领教,亦知手中兵刃一时难以相抗,千钧一发之际竟福至心灵,抄起背后的馕向前飞速一掷,那巨大的馕旋转带风,如同一面铁障稳稳挡住了百花夫人气势汹汹的杀招。
百花夫人:“什……”
那囊伍云面目狰狞:“好小子,还带着暗器。”
弘义君:“胡说八道什么,这么大一个馕,还称得上暗器?!”
就在三人对峙的当口,又是一柄剑当啷插下,浑厚内劲以剑为中心轰然震荡四方,连带着周人身形都微微一滞,其余马匪更是不由自主后退连连。
弘义君看着那柄十分熟悉的剑,骤然失声。
果不其然,一抹更熟悉的蓝影倏然杀出,四两拨千斤抽出入地三分的佩剑,泠泠然挽了个翩若游龙的剑花,挡在弘义君身前。
百花夫人眯起眼:“哪里来的小子,别耽误老娘的事,滚开。”
“你让我走我就走?”对方微微笑道,“问过我手里的剑没有?”
他亦不再废话,抬手间剑气暴涨数尺,煌天之光兴于漠上,顷刻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与视线。百花夫人被这光芒逼得一退再退,双目刺痛,周身内劲溃不成军。一旁的那囊伍云面色亦风云变幻:“此等剑气……我从未听说河西一代有这样年轻的高手,阁下究竟是何人?!”
那灼灼剑芒后,长风扬起来人额发,露出一双更甚星子的眼:“浩气盟,穆玄英。”
百花夫人顿了下,声音中充满狐疑:“诓老娘呢?!浩气盟在什么地方,这儿是什么地方??虚张声势也不找个好点的由头,编自己是恶人谷的还靠谱些!那云寨主,杀了他!”
“……”那囊伍云一言难尽,已颇生出几分把这娘们丢这里打道回府的心思,但念及此刻与鬼山会已差不多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还是将将咽下骂人的冲动,“你快闭嘴……”
乍逢故人,弘义君内心不住狂跳,还未完全平复,又一个熟悉声音在身后响起:“既知浩气盟在此,还不速速伏诛?”
他猛地回头,只见天璇影从后缓缓走出,不由一再揉眼,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假。
那囊伍云久不出河西,自然分辨不出来人真伪,却见一旁百花夫人的面色终于大变,咬牙道了句:“走!”便随着她一并身法全开,火速消失在这一滩败局之中。
“玄英。”影上前几步道,“余下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穆玄英颔首道:“这些人不似寻常马匪。”
影亦道:“我知晓。”话毕,又朝弘义君的方向微微偏头,似有示意。
穆玄英收剑归鞘,又顺势捡起地上的馕,颇为其份量和硬度“嚯”了一声,这才转身看向发呆的旧友,递还过去,挑眉笑道:“好久不见,他乡遇故知,怎么这个神情?”
得浩气盟弟子相助,叶琦菲也很快腾出手,疾步跑上前,抱拳道:“多谢天璇坛主,多谢穆少侠。好在有二位相助,不然今日只怕很是有些麻烦。”
穆玄英赶忙回礼:“叶小姐客气,浩气弟子本当为之,不必言谢。你们无事就好。”
弘义君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不少话在喉中来回滚过一遭,目光扫过影平静无波却好似洞察人心的眼,又自觉地闭口咽下。
休整中,两拨人简单交换了下情报,弘义君得知浩气盟来河西调查目的竟是与此前自己在皇宫遇到的刺客有关,大感惊讶,对方也因自己而今的大使身份震惊更甚,那张多年不变的面孔朝气不减,震惊后的眉眼弯弯如月,是实打实发自内心地为旧友高兴,并非恭维又或客套吹捧。
交谈间,赤子之心同乡音如旧。
得知谢采恐现身伊丽川的消息,穆玄英面上的笑意倏尔褪去,眉头蹙起:“谢采竟来了西域?”
少见他面上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厌憎之色,弘义君斟酌道:“真假与否,还得我们到了伊丽川再作调查。”
“可惜了。”穆玄英抿了抿唇,“我公事在身,否则定随你们同往。”
下一瞬,却是始终沉默的影开口道:“你同去吧。”
这一言,倒是让所有人愣住了。
“谢采常年据守镇海阁中,此前我们数度潜入均无功而返,若他当真现身西域,当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影淡淡道,“你心中执念之事,且放手去做。这里的事,自然有我。”
穆玄英沉吟片刻,旋即不再推辞,利落道:“好,多谢影哥。”
叶琦菲拊掌道:“得穆少侠这般的高手同行使团,想来这一路再不会出什么差错了。我们休整片刻,便一起上路吧。”
弘义君也点点头,又道:“不过方才,听得那些马匪似与鬼山会早有勾结,未免途中再生异变,我还是想先去那云寨探查一番。”
“这有何难。”穆玄英道,“我陪你同往就是。”
几人一番合计,入夜后,便由穆玄英陪同弘义君悄声潜入那云寨打探消息。
甫一离开大部队,穆玄英便开门见山道:“方才你欲言又止,是想跟我说什么吗?如今影哥不在,若还想问,尽管开口。”
弘义君有些咋舌,没想到自己一点微末神态,竟也分毫不落被发小收入眼中,遂也坦然问道:“看见你,难免想到另一位,想到他一点音讯也无,自然忍不住要问你。”
他说得囫囵暧昧,穆玄英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好笑道:“你如何笃定我就知道了?”
弘义君理直气壮:“我又不知道他哪里闭关,可你不一样啊!难道这些年你从来不去看他吗?就算你对陛下的馕发誓,我也是不信的。”
穆玄英笑了笑,却并不继续应答。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他眉眼朗朗,却又似乎笼着一团浅淡的雾色,情绪便也不能看得分明。
待得走到那云寨前一段,穆玄英忽拉住发小,不知从哪摸出一套马贼服饰来:“先换上这个。”
弘义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易容改装,先混进去探查情况,你在暗中观察,顺便护着点我。”
穆玄英笑道:“聪明。敌明我暗,敌暗我明,非得兵分两路不可。”
弘义君一边换衣服,一边感叹道:“这感觉好生熟悉,当初在马嵬驿的时候,你也让我假扮成你的样子引蛇出洞呢。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有跟你一起行动的机会。”
穆玄英俯身,从地上抓了把沙土灰,在他脸上囫囵擦了几下,直把好好一张白净面孔擦成地里滚过般的狼狈模样,又把原本的发髻弄得松散不堪,才满意道:“刚吃了败仗铩羽而归的马匪,就该是这么个样。好了,你去吧,我们见机行事。不必忧心安危事,我一直都在。”
弘义君拍拍两颊:“我这就去了!倒要看看谢采那厮跟吐蕃在搞什么明堂。”
那云寨平素看守一向严密,奈何白日里自上而下吃了场彻头彻尾的败仗,陆续也有逃窜的马贼归来,只消略略小心些,倒是比寻常容易混入得多。
弘义君拿着从穆玄英处领到的小喽啰腰牌,臊眉耷眼地给守寨马贼核验过,方才被不耐烦地放了进去。
夜已深了,寨中各处灯火通明,他小心避开火光择阴影而过,一边走一边观察路线,不知不觉已至深处,巡逻逗留的马贼却越来越少。
原因他便也很快知晓了。
“亏得你先前夸下海口,说河西这一带都是你们那云寨的天下。”百花夫人的声音透着股子压抑不住的气急败坏,“可浩气盟的人来了,还是来了天璇影这样的大角色,你们竟懵然不知?!真是废物!”
眼下再无外人,那囊伍云的声音也满是怒气:“别把屎盆子乱扣,咱们与浩气盟素无交恶,我连天璇影的面都不曾见过,他和那使剑的小子分明是你们鬼山会引来的!”
弘义君贴在帐上,试图将两人声音听得更清楚些。目下来看,两方虽已联手,却似乎并不如何亲厚,毕竟谢采与吐蕃狼狈为奸,却有各有所图,以利而聚,联盟亦必有分崩离析的时候。
百花夫人冷笑道:“若非主上有托,必得协助吐蕃阻拦唐使,你以为老娘乐意来这臭烘烘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一双妩媚狐狸眼微微上吊,视线却落在火光投照出的异样影子上。
她冲那囊伍云比了个噤声手势,忽猛地破开身后营帐,看见的却是一张灰头土脸的面孔。
篝火昏暗,只能勉强将对方照个大概,那马贼一脸晦气倒霉样,手里还拿着半块饼子,憨憨笑道:“夫人,吃不?”
她看了看那饼,嫌弃难以言表,倒是那囊伍云骂了几句:“我不是吩咐都不许过来吗?!吃吃吃吃,就知道吃,滚去领罚!”
马贼瘪瘪嘴应了一声,正忙不迭要走,百花夫人却倏尔出声:“不对,这小子身上……一点也不臭。”
弘义君不由打心底里翻了个白眼,正常人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太爱干净竟也能成为一种过错。
下一瞬,那囊伍云也盯着他的背影道:“这身形——不似我们寨里的兄弟,他是假扮的!”
他身先拔刀,周遭其他马贼见势不对,也纷纷提刀冲了过来。
谢采与吐蕃合谋的证据已经十分确凿,今夜恐也打探不到更多,弘义君索性不再伪装,就势踹开三两扑过来的马贼,拔出贴身匕首便要开战。
熟悉的蓝影不曾让人久候,几乎在他亮刃的瞬间便自寨中的瞭望台一跃而下,衣袂当风,一剑如劈山海,直奔那囊伍云面门而来。
那囊伍云一下子认清来人:“又是你!”
穆玄英微微一笑:“不错,还没忘记。”
那囊伍云擅使重刃,他的臂力也分毫不差,兵戈相撞间,一柄轻剑竟也震得对方虎口生麻。
穆玄英借势后冲,与发小抵背而立,偏头小声道:“你先走,我断后。”
弘义君:“这不行,他们人多势众,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他顿了顿,又道,“要让那谁知道了,我还能活吗?”
穆玄英无奈道:“别废话了,我保证他不会知道。你身为天使,简直是个再显眼不过的靶子,若被抓了,这联盟就不成了!”
“况且,你逃出去了,他们更没有与我纠缠的必要,我自己再脱身就是。”
他索性转身,补了不轻不重的一掌,掌风直把对方送离包围圈,方才回身再对上眼前男女:“莫说以二对一,再来二十个也不惧,出招吧!”
那囊伍云道:“你并无后援,休说如此大话。”
百花夫人站在其后,却也目送着弘义君被他送出包围,并没有动作。
穆玄英心中倏尔生出丝不妙的感觉,再想回望,那囊伍云却已提刀再度挥来。
03
那云寨外的沙壁高处,一队人马方才赶到。
莫雨曲起一腿踩在身前的岩石上,微微倾身望着寨中冲天火光和一片人仰马翻的动静,忽地一笑:“阎王还没敲门,倒是先自乱了阵脚。谢采这联盟,简直比两小儿抢饼还可笑。”
身后众恶人闻言,也是一阵哄笑。
“毕罗巴。”他摸了摸腰间久不出鞘的弯刀,动作堪称轻柔,冲身旁人道,“一会带人守好入口,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出来。”
毕罗巴方才应下,正要带人出动,又见莫雨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凝神一看,却只见一个穿着马贼衣服的人从寨中足下生风般飞奔而出,眼见距离大门不过一步之遥,忽从地下钻出个模样畸形丑陋的小老儿,大笑着拦住了此人去路。
下一瞬,莫雨的声音几乎与那丑八怪的叫唤同时响起:“哈,看我遇到了什么,一个落单的唐使。”
莫雨双目微眯,兴味渐浓,目光虽未移开分毫,口中却冲毕罗巴道:“你还记得临行前,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毕罗巴行了一礼,道:“少谷主会助我成事,从韦柔丝手中夺回一切本属于我的东西。但同样的……”他一顿,又道,“少谷主此行亦有自己筹谋,在下当竭力打好掩护。”
“最初的计划有变。我会修书一封于谷主,即刻遣谷中精锐来此,莫杀持我令牌,包括这批人在内,余下时日,便暂听凭你的调遣。”他一眨不眨,看着下方已经陷入乱战的两人,“韦柔丝之事若无法解决,再让莫杀传书伊丽川找我。”
毕罗巴已懂了:“少谷主要只身入使团?”
“这样好的机会可不是日日都有。”莫雨足下用力,身影便似飞鸟展翅而下,“与其一路在后面追查谢采的踪迹,倒不妨主动成为对方必打的靶子。”
此刻下方的弘义君与半途杀出来的子丑战至正酣,忽又见一抹白影飞了下来,还以为又杀来了什么棘手悍匪,险些一刀向对方脖子抹去。但见那长瀑青丝间露出一双熟悉而冷漠的泠泠眼,整个人又因难以置信而完全愣住。
子丑正待骂人,看清来者,声音都高了八度:“莫莫莫莫莫——恶人谷怎么来了?!”
“丑八怪,我们很熟吗?”莫雨嗤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大头蒜,求知欲还挺旺盛。”
子丑面部肌肉都跟着抽动了一番,倏尔古怪一笑,嘻嘻道:“咱俩谁才是大头蒜!我想起来了,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小疯子了……你在东海,洗髓换血,弄得功力全失,江湖人尽皆知!如今这般装腔作势,想唬住谁?!”
他这般说,莫雨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弘义君面色大变,下意识想先一步上前。
莫雨看着对方,面上似笑非笑,双眸沉沉,却是漫天星子也如投石入海,全然照不出光芒的一片漆色。
“你知道我为何明明出关了,江湖却无人知晓吗?”他咧唇,下一瞬,步伐已如厉鬼凶煞瞬息而至。温热的气息喷拂在子丑后颈,下一瞬,更热的鲜血从对方颈前喷出。
无人看清他何时出手,却已见他归刀入鞘。
“因为我在等啊。”
他居高临下,看着子丑捂住喉咙倒在自己脚下不住抽搐,甚十分心情愉悦地拿对方的衣角踩干净了自己有些弄脏的鞋底。
“等着多杀几个像你这样的蠢东西。”
待得子丑全然咽气,莫雨始才回身,看向身后早已呆若木鸡的弘义君:“你无事吧?”
暌违不知多少日月,乍听到这方才悄悄提及之人的声音,他竟也一时恍惚了,伸手一指自己:“我吗?”
莫雨嗯了声,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
身着马匪的衣服,必然是混迹进去的,这般危险的行动,兼之对方目下的重要身份,单枪匹马的可能性更低,只是此刻他竟一个人从里面仓皇出逃……想来是有人留在里面断后。而这人身手应也不错,否则不会将整个寨子闹得人仰马翻……
倘若此刻施以援手,使团必承此情,打入其中或成可能。
若选择作壁上观,使团人手有缺,再加入护送队伍则更有几分把握。
那么,要如何做?
他正忖着,对方却猛地一拉他的衣襟道:“这些先别提,毛毛还在里面断后,我们快杀回去!”
莫雨的动作一顿,眉头瞬间蹙起,适才所有盘算顷刻归零:“你说什么?他在里面?!为何不早说!”
弘义君完完全全被倒打一耙,登时整张脸走马灯似滑过震惊、无助、冤屈憋闷、反驳不能,杂陈五味千帆过尽,最后归于早已习惯的麻木:“……我说得还不够早吗?”
莫雨嘴唇微微翕动,似乎下意识地想骂他,最后还是手脚抢在了嘴巴前面,一阵风似地先一步冲进寨中。
他杀气腾腾的步子极快,却不料有人步子更快,险些在寨门口投怀送抱和他拥个满怀。
两人手中兵戈险险一撞,剑穗摆甩间竟死死缠绕在了弯刀的刀柄之上。两人又纷纷一愣,抬头对望,眸中不见横隔山海,唯余命运使然下的讶然。
“雨哥?!你怎么在这?”
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的弘义君闻言震惊道:“什么!?原来你也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啊?!”
他不由看向莫雨,目光隐有责备之意。对方咳了一声,旋即目光锁定在穆玄英身后气势汹汹卷得尘土飞扬的马匪大部队:“你们这是干了什么?捅了马匪老窝吗?”
穆玄英笑道:“区区百来马匪而已,你都来了,还有不平之理吗?”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何时出关的?”
“叙旧的话稍事再提。”莫雨的手指穿梭在剑穗中,几下便解开,面色却是肉眼可见比方才好了许多。他屈指吹响一哨,先前埋伏在外的恶谷弟子悉数而出,各个如瘟神杀星待命在旁,“待我帮你端了这匪窝……”
他声音隐有藏不住的笑意,字字句句轻慢咀嚼,又因靠近穆玄英耳廓的动作,平添几分不可说的弦外之音:“……我们,再慢慢说。”
那声音温柔酥麻,气息拂过耳后,顷刻便让穆玄英有脊背发软的感觉,他摸了摸红烫的耳垂,好在弘义君也已喊着冲啊杀啊的口号直奔花容失色的百花夫人而去,未曾有一人注意到自己的异样。
“这促狭鬼……”他笑叹了声,便也提剑加入了混战。
有了恶人谷众人的加入,局势瞬间得到扭转,那囊伍云一鼓作气追到寨口,一声气势磅礴的“拿下”还未出口,生生被弘义君一声“拿下寨主和百花夫人”的暴喝压过,一群恶人便似得了号召的饿狼,嗷嗷叫着后浪簇上。
百花夫人扭头便往回跑,那囊伍云见到对面那花花绿绿的来头也不由边跑边痛骂道:“怎么恶人谷的少主也他妈来了?!你们鬼山会到底惹了多少人?!!!!”
百花夫人:“臭男人,莫挨老娘那么近!关你什么事!”
那囊伍云正待再问,忽从后飞来个暗器直奔背心,他折身反手接过,又听弘义君熟悉的声音道:“那囊伍云!拿馕!!!”
他定睛一看手中,发现当真是半块被掰下的馕,完全气笑。
却就因这一念犹豫,左肩又刺来一剑,穆玄英道:“她不愿答,我告诉你啊。”
百花夫人也不得闲,一柄弯刀不知从何杀出,虽被她眼疾手快躲过,其凌厉杀势锋芒依旧削去了她一缕鬓发。她冷汗涔涔,喉咙不住滚动。
“浩气盟、恶人谷、洞天福地岛康氏、蓬莱方氏、经首道源岛尹氏……”眼见那囊伍云举刃欲劈,穆玄英顺势矮身扫腿攻其下盘,一边还冲剩下两人道,“还有哪家?补充点。”
弘义君双眼愈红,也不知到底是激动还是亢奋又或者回忆起新仇旧账的极致愤怒:“藏剑叶家,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穆玄英闻言,也不由叹息,旋即对上那囊伍云道:“寨主也听到了,鬼山会于中原武林已成共患,与虎谋皮,来日也必遭反噬,你又何必一意孤行?”
那囊伍云一时无言,倒是百花夫人先尖叫道:“没用的臭男人,阵前变节,还算个男人吗?!”
莫雨弯刀不止,已将她体面的鬓发钗环击得四零八落鸡窝般狼狈不堪:“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久不在人前现,真实实力如渊难测,穆玄英不曾见他砍瓜切菜料理子丑,本还十分担心,屡屡便要分神,但见他完全是压着百花夫人打,不多时也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那囊伍云重重叹了口气,就同下定了什么主意,手稳刀平,竟变得更加果决:“莫废话了,便是今日注定身死,也断无背信弃义,屈做小人的道理!”
“倒也是个汉子。”穆玄英亦不再与他周旋,隐龙自剑身浮现,发出阵阵低沉龙吟,“那就对不住了!”
龙影剑气大兴,羲和光芒比起白日更加耀眼,百花夫人下意识掩住双目,却发现一直鬼魅般纠缠不休的弯刀好似停滞了片刻,便觑这一时,丢下这已成废子的盟友,几下借势跃出匪寨。
弘义君大喊:“百花夫人逃了!”他本有追袭之意,却只见光芒之中,莫雨收起了手中刀,并不如何惊忙。似感知到他的目光,对方又向他投来一眼,轻挑了下眉梢。
那是个很难形容的神情,既像行刑前悠然拭刀的刽子手,又像罗网在手从容不迫的老猎人。
哪一颗是他挑中的好头颅?谁又将作他网中插翅难飞的猎物?
弘义君收回目光,不敢再望。
至少今夜这网,他猎尽而归,收得尽善尽美。
那云寨中,匪贼伏诛,匪首为擒。
莫杀提溜着被五花大绑的那囊伍云路过,又被莫雨抬手止住脚步:“关于谢采与吐蕃联盟之事,从头到尾,细枝末节,我要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尽。”
昔日在河西搅风弄雨的贼寇首领何曾受到过如此待遇,口中被粗绳紧紧勒住,浑如牲口一般,求死亦是不能。他忿忿瞪向莫雨,双目饮恨。
“别这样看着我,知道你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莫雨一笑,“倘这位寨主大人不肯说,就一根一根碾碎他的骨头。”
那囊伍云闻言,双目登时睁大,呜呜呜挣扎声更甚。
莫雨摆摆手:“弄远点。”
莫杀高声应道:“是。”
他这厢杀伐手段,不远处沙丘上的两人却在岁月静好地小声交谈。他心头那点躁动因这幅画面平复许多,不由加快步子走过去。
还没走到,穆玄英已听出足音,转过头来,笑道:“雨哥来了。”
夜已深了,又无萤火照夜,偏那对双眸依旧明亮。
莫雨还未出声,穆玄英又拉着他在两人间坐下,忙不迭问:“你何时出关的?”
莫雨垂眸望着那只拉着自己的手,指腹的剑茧似又厚了几分,温暖却不改过往,他定了定心神道:“我出关已有半年,不过一直在处理些闲事罢了。此番来河西,只因获知不久前韦柔丝现身的消息。你知晓,萧沙虽死,韦柔丝却仍是个不稳定的存在,恰好谷中大将毕罗巴也是祆教中人,誓要从韦柔丝手中夺回他们教中圣物。新仇加旧怨,我自向谷主请缨来此,却不料竟然遇见了你们。”
他话毕,却先将目光投向弘义君:“你为何在此?”
弘义君便又把先前同穆玄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莫雨拧眉:“谢采在伊丽川?这我却是不知了。”
提及谢采,穆玄英的眼睛一直在他面庞游移,握住他的手复又变成一双,似乎不大愿他再细想东海那惨烈的过往:“我已自请随行使团,此去势必弄清谢采下落,你别担心,就在河西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莫雨看着他:“有你我才不放心。”
穆玄英一愣,不及反应,弘义君已一脸抽搐地别过了脸。
“谢采麾下异人甚多,多诡谲狡诈之徒,何种手段使不出来?你虽常在江湖行走,可有些江湖经验,到底还是差了点。”莫雨道,“更何况,我与谢采的仇,必得亲手去报才叫痛快。”
“我说要亲手活刮了他。”他淡淡道,“那就定然一片都不会让人代劳。”
“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穆玄英顷刻便懂了他的意思,却仍是几分犹豫,“可你的身体……”
莫雨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笑道:“你若担心的是这个,来日倒不妨过上几招?”
穆玄英:“嗯……”
“二位。”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两人齐齐扭头,才见弘义君一脸一言难尽道,“好像我才是那个比较需要保护的。”
穆玄英点点头:“是啊,这不是在商量着保护你的事?”
莫雨道:“那又怎样?”
弘义君:“……不怎么样,叙完旧了吗?我们能不能现在立刻马上回去使团找叶姑娘呢?”
“走吧。”穆玄英先行起身,拍了拍身上沙土,又冲下方伸出手,“回去见其他朋友。”
弘义君盯着那只手没敢动,果不其然下一瞬覆上另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莫雨就势起身,却也没就此放开,十分自然而然道:“走。”
弘义君叹了口气,认命地自己爬起,跟着两人走了。
叶琦菲在使团营地中等了大半夜,原本心思还算安定,随着两人迟迟不归,又多少有些不安宁起来。
好在没让她焦急太久,茫茫沙海之中总算是有人影缓缓走来。她松了口气,欣喜地站起身,不多时,脸上又爬满疑惑神情。
无他,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后竟然变成了三个。
待得看清多出的那个人,她很是揉了揉眼睛,才难以置信道:“这是……莫雨?!”
见叶琦菲目中隐有防备之色,穆玄英赶忙道:“我们方才在寨中确遇到了棘手之事,若非兄长出手相助,今夜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剿灭匪窝的。”
叶琦菲惊讶更甚:“你们把那云寨整个端了?!”
莫雨道:“这种地方,还有什么留着的必要?”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琦菲神色已变得有些迷茫了,“河西近来是怎么了……浩气盟,恶人谷,鬼山会,竟全都来了……”
“说到鬼山会。”穆玄英正色道,“叶姑娘也知晓,我同兄长与谢采那厮亦有血海深仇,此番伊丽川既有谢采情报,雨哥也愿与我们同往。”
听他这般说,叶琦菲浅浅舒了口气,眉宇间却仍有些许踌躇:“这虽是再好不过之事,但使团此番前去伊丽川,谢采并非最主要的目的,少谷主若愿同往,恐怕……”
莫雨闻弦知音,负手道:“半年前,葛逻禄叶护长子率军与踏实力部殊死一战,亡于战事,世子之位自要延袭。天子遣使至伊丽川,恐要将那位久在军中的少主安然护送回都,并以此与葛逻禄定盟。”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弘义君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尽?”
“常规推断罢了。”莫雨似笑非笑道,“况且玉门关外亦是恶人谷的天下,那些塞外部族的消息,不过略探便知。”
“叶姑娘所虑之事,我亦知晓。”他继续道,“东海一别,毒血已尽,三年闭关,我亦是我却非我。昔日那般狂态已不足为虑,我而今,很是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姑娘也已看出来了,无论谢采是否真正现身伊丽川,他都已沿途布下爪牙,此番与吐蕃联盟,那云寨不过是区区开胃小菜。这一途山长水阔,危机重重,食用尚可沿途补给,若是损兵折将,又要从哪里填补人手?”
此一言罢,再不继续,只静静等待着叶琦菲的回答,只是胸中笃定之意,又何其分明。
穆玄英静静看着他,不眨眼,也不说话。
莫雨所言也正是叶琦菲所虑,与弘义君略一对视,双双颔首,便彻底卸下所有提防,向莫雨行了一礼:“如此,使团便承谢少谷主盛情。此一途迢遥,生死祸福难料,还望彼此扶助,同达所望。”
众人一并见礼,盟誓已成。
叶琦菲看了看穆玄英,又看了看莫雨,还是不住感叹:“想不到咱们小小一个使团,竟能齐聚中原黑白两道的高手,咱们弘义君这人脉,真是……”
弘义君咳了一声,谦虚道:“也没什么,不过实在会投胎,出生在了个好地方罢了。”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
叶琦菲:“好了,定下章程,大家都早些歇息吧,整休一夜,明日一同启程。”
众人颔首应是,却只见莫雨忽拉着穆玄英起身,道:“诸位先行歇息,我们还有些事须得单独聊聊。”
穆玄英本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莫雨看向自己的目光沉沉,心下不由失了一拍,稀里糊涂便被拉去了老远。
“哎!等等。”叶琦菲从愕然中醒转,正想上前喊两人别走太远,口中忽被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唔!”
弘义君手中还掰着小半块馕,赶忙拖着她往回走:“菲啊,听话,千万别看、别听、别问、别掺和别人家务事……”
叶琦菲硬是咽了半天也没能把口中的馕完全咽下,回过神时莫雨已经拽着穆玄英不知去了哪里。
弘义君赶忙给她递水囊,末了,又自琢磨道:“难道陛下赐馕是这么个意思?让我在外千万别乱说话……?”
04
莫雨的眼神,像弯刀,像钩子,也像蒲草,一点点凌厉锋芒中剥脱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柔软,每一缕、每一瞬都在搔人心房。这样显而易见的暗示,从两人在寨中第一眼对视时便风云酝酿,人群中无声推杯换盏,此刻终于彻底沸腾成扬汤也止不住的热浪。
是以被整个托腰抱起,用力抵在沙壁上时,穆玄英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失重中,他双手下意识覆在莫雨肩头,视线唯有垂下,连同月光一并洒落在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上。
月是冷的,可他的目光却说不出的滚烫。
“我出关。”莫雨微微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你真的不知道吗?”
穆玄英十分诚实地摇摇头,但不说话,于是承认与否认的界限便全然模糊。
“这半年,我一直都在恶人谷中。”
随着穆玄英低头的动作,长发拂过他的脸颊,继而也搔动莫雨的耳廓,与他黑亮的长发混在一处,难以分辨。
“你每一次来小少林,其实我都知晓。”
穆玄英的眼睛微微睁大。
“如何胜,怎样败,出的每一招,说的每句话,乃至每个神情……”
“……细枝末节,无一不明。”
他困惑而惊讶的神色取悦到了莫雨,他便宽慈地适当地松了松手,任凭穆玄英平视他的目光,可他的话依旧咄咄逼人,分毫不容对方招架:“恶人谷有那么多地方,你的对手,你的选择,从来都不止这一个。”
他捻起穆玄英一缕长发,轻声问道:“可你为什么独独只来小少林?”
他的动作熟稔、亲昵、轻柔,眸中两汪不可测的渊,此刻却似有风暴酝酿。
“穆玄英,你想看到谁?”他步步紧逼,“你期待看到谁?”
穆玄英:“……我……”
不待他囫囵出个答案,莫雨的唇角猝不及防逼近他的额头,滚烫的热浪湿漉漉的,却只克制地悬于其上,微微濡湿了那一层细密几乎看不出的绒毛。
“你想我吗?”莫雨的喉结滚动,压抑的声音中,笑和更浓郁的情愫像凝结不散的云雾。
那张薄唇又探至鼻尖,两人气息交织,穆玄英所有避而不答的心绪根本无从躲藏。
“为什么不回答?”莫雨垂眸望着他,“你……”
下一瞬,肩膀上的那只手捧在了他的脸上,下唇被迎面重重碾过,不得分寸,却充满坦坦荡荡的热切。
“我想你。”穆玄英微微喘息,贴在他唇齿间,也与他抵额而望,小声道,“我很想你……雨哥。”
在那些不知朝夕的等待里,在那些千头万绪中艰难喘息。这个江湖这么大,人与人总相聚复别离,周而复始地各自奔忙。
可心中的某个角落始终空空荡荡,不可说,不能道。
只是每每触及,都会生出更加澎湃的念想。
莫雨望着他,眸中那点风暴终于成形,狂风伴着骤雨,噼里啪啦席卷这干涸的大漠。
他抱得用力,吻得不见温情,是真正身焚烈火苦饥多时的野兽,咬出血滴,又一点点舔去。白色的外袍早已被穆玄英扯下,揉骤成一汪滋养出广袤绿洲的天星银河,载着两只互相啃食撕咬也互相取暖拥抱的野兽,从茫茫翰漠纠缠到缥缈云顶。
炙热的吻落在穆玄英颤动不止的喉结,继而是胸膛一线,最后在脐下一掌处辗转流连。耳畔是塞外无拘自由的风,莫雨却在其中清晰地捕获到一声难以躲藏的呜咽,他探出手,对方面上的湿滑落在掌中,比风更真切。
穆玄英抓着他,捧着他凝视自己,眼中星子摇摇欲坠,还不及擦去,又被莫雨的动作逼出更多更多。
“好疼。”受不住的人先喃喃道,莫雨终是心软,那爱怜不同疾风骤雨,仿佛生来潜藏在四肢百骸,唯对着穆玄英时便要起□□嚣。他试图慢下来,却不料下一瞬,穆玄英伸手扣住了他的腰。
那双手还有些发抖,肌肤之上全是汗水,将他锁在自己身体里的动作却固执而坚牢。
“太好了……”莫雨听见他道,“真是太好了。”
从来疼痛最令人清醒。这叹息却欢欣的语调,就像终于确定了眼前一切远非一片残影蜃楼,摧枯拉朽,破除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这世上不止他莫雨一人曾深陷难以解脱的心魔之中。
那么,在那梦幻泡影、如露如电的世界里,你曾看到过的、讳莫如深难以自拔的,又是什么呢?
“傻小子,分明该是我说这句话。”莫雨垂眸一笑,收拢双手将那颗泪汗交织湿漉漉却依旧毛绒绒的脑袋贴近自己心口,“从稻香村,到河西大漠……”
“能遇见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05
这“再慢慢聊”转眼便聊了一夜,第二日众人拔营整装时,这两人才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地双双归队。
叶琦菲不由打趣:“就算是他乡遇故知,也没想到你俩竟然能说上整整一夜。以后再有江湖流言说你俩不睦,我可是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了。”
莫雨:“世人在意的并非事实真相,不过需要茶余饭后一点谈资罢了。何必管那些庸人?”
穆玄英也笑道:“便如雨哥所言,叶姑娘不必理会。”
弘义君站在一旁抱臂,目光在俩人之间来回游移,只觉有点说不出的微妙变化,却又一时抓不出什么马脚。
叶琦菲招呼众人骑上骆驼:“高昌就在前方,商团还等着咱们会合,这便上路吧。”
弘义君颔首,又背上那被摧残了四分之一的巨大御馕,跟叶琦菲边聊边带队走在前方。
穆玄英握着缰绳正要动作,旁边莫名其妙搭过来一只手,半搀半扶着他骑上骆驼。
莫雨的声音四平八稳稀松平常,拍拍他的腰,尾音却掩不住分明笑意:“小心点。”
穆玄英先愣了一下,继而才回过味来:“说什么呢!”
莫雨没继续说话,也翻身利落骑上驼背。
穆玄英一边慢慢驱策骆驼,一边小声道:“你昨天,是故意放走百花夫人的?”
莫雨低低一笑,半点没想掩藏:“看出来了?”
“那囊伍云是个硬骨头,有吐蕃在其后,他未必能真吐出些东西来。更何况,他已是一颗废子,如何比得上百花夫人这等‘活子’更诱人?”
穆玄英弯弯眉眼:“所以,你要用百花夫人开路?”
莫雨解开有些松散的腕缚,上面撕扯痕迹实在鲜明,好半晌才又重新扎好:“那就要看她在谢采心中,到底价值几何了。”
穆玄英看着那昨夜自己的杰作,思及自己更惨痛的败绩,又尴尬挪开目光,却落在了莫雨外袍一角。他盯着那一角,不由上手摩挲片刻,忽道:“你是不是……”
莫雨挑眉:“是不是,什么?”
那是一首曾经在稻香村的孩童间广为流唱的歌谣。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其中意何如?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敦煌城中一瞥匆匆,未曾追迹的那一角羽白,莫测神秘,如鸿毛覆水,春风过境,撩起细碎的痕迹,多情还似无情。
他心中已有答案,一切便都无须再提。
“没什么。”他冲莫雨微微一笑,在对方注视之下,轻轻地,狡黠地、悄悄避开旁人地垂首吻了吻那片衣角,而后潇洒策驼离去。
莫雨一怔,不及回神,穆玄英已先发制人飞速跑远,生怕迟一瞬被抓住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惨痛事情。
莫雨看着他的背影,最终却只笑着摇了摇头,扬鞭追上。
雁群于使团众人头顶掠过,万里驰翔,共入胡天。
前路漫漫,驼铃织语。生死征途,有情便无所惧。
【完】
注:
1、标题取自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2、“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饮马长城窟行》,也是从远道里限时返场了一回,但是真的很喜欢哥嘱咐毛好好吃饭。
后续看看官方剧情,如果我圆得上也许有归雁2,3,4,5,6()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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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归雁入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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