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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未闻君是鸿都客 中

06

“想不到,这颗珠子竟在你手里。”

白衣女子细细端详着手中漆黑的珠子,道:“但有它也是无用,放弃吧。”

莫雨道:“原因?”

“你以为,所谓入死出生是如何简单之事?阴阳天道所分,违者必遭天谴。”女子道,“那传闻中皇帝如此思念杨妃,觅尽天下方士,也不曾自己生魂相寻。帝心如渊,你以为是何意?”

“人有人间,鬼有鬼界。狭隙非尔等随意出入之地,我不会同往,而你去了,必死无疑。”

莫雨呷了口茶,淡淡道:“我只想去找一个人,弄清楚件事,无所谓你同不同往。你若不愿,我自去问旁人,想来谷中能者辈出,除却骗子神棍,总能觅到个有真本事的。”

见白某起身便要走,他又不紧不慢道:“但此事罢了,你也不必在这恶人谷中了。”

“听闻你来此不过为卜算一卦,想来这许多年,也早该卜到了。”

白某步子一顿:“……”

女子幕篱下的五官隐隐抽了几下,许久,从袖中取出另一枚珠子。

“拿去。”白某冷冷道,“将此物含在口中,可送你半魂离体,不必咽下,不可吐出。”

“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幽明录会助你去寻定魂珠上生魂的气息。时辰到了,我会将珠子取出,届时游离魂魄自然归体。”

莫雨接过,掌心一黑一白两枚珠子并于一处。他道:“定魂珠有两枚?”

白某道:“黑为定魂,归魂入体;白为轮回,离魂入冥。归去,来兮,凭此穿梭阴阳。”

纵然使了些胁迫手段,到底心愿得遂,莫雨难得道:“多谢。”

他将白珠含在口中,背靠墙壁坐定于席间,看着白某在案炉中点燃一炷香,腾烟袅袅,盘旋而散。

“狭隙光阴与人世不同,你此前去,也未必便能找到那人,仔细别折在那里。”女子道,“汝求死不足惜,休要坏我大事。”

莫雨未置可否,阖目以待。

魂魄离体的感觉很是玄妙,仿佛身体的另一半正跋山涉水,不知行道,而一半早已坠落深海,陷入长眠。

待得睁开眼,天地翻覆,已不复人间。

恶人谷终年阴盛,薄土之下不知多少枯骨无名,他早已做好准备来到一个百鬼夜行光怪陆离之地。可真正坠入这生与死的罅隙,却觉得也不过寻常。

或许寻常便已是无间。

莫雨走了几步,只觉得自己身量似乎小了一些,许是半魂的缘故,连同幻化出的躯体也恢复到了少年身形。

明灯游悬在头顶,长夜中皎如人间满月,将少年浓墨眉目照得明晰。幽明录垂链须长,牵来一匹失群孤狼,很是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

这匹狼缺了只眼睛,四蹄抱雪,用仅剩的一只眼望向他。

莫雨也是一怔,想要伸手触碰,却险些被对方反咬一口,倒笑道:“果然是你这畜生。”

方才一出仿佛只是习以为常的招呼,黑狼一口未成,也不再有袭击动作,便如生前那般向主人俯下身去。

他骑上黑狼,提灯在夜色中穿行。

往来游魂倏尔过眼,见他如阴差徐行,纵然嗅得一缕未被幽明录掩盖的生魂气息,却仍避之唯恐不及。

莫雨一路行来,如履大道,直至行过咒血河,终看到一群不一样的魂魄。

那一众灰头土脸的武卫魂魄穿着式样陈旧的甲胄,没有一张他所见过的面孔,对方却似能感应到他的身份,未见避退,反而行礼。

他从为首之人口中得知,内谷确有人擅闯其中,如是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前进,在外将宝库团团围住。

不多时,里面果真走出两人。

莫雨顷刻间便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搁置在狼背上的手指骤然攥紧,怀中拾到的旧币似有了滚烫的热度,熨在胸口,几乎扎进心房。

他觉得自己有太多话想问穆玄英,为何落入此间?何以如此相见?

但当对方冲开人群来到自己面前,两两相望,却唯有沉默。

因他在穆玄英惶然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难以置信。

狼背上的少年摆了摆手,亡灵潮退,明灯引客,呼唤着迷途的魂灵。

穆玄英便如此步步靠近,直到冰凉的手抓住莫雨同样冰冷的手腕。

莫雨看见他的剑芒,心道:擒贼先擒王吗?倒是长进。

可下一秒,穆玄英却将他从狼背上扯下,带着他没命地朝亡灵群外奔去。

莫雨:“……”

众亡灵一懵,连带着幽明录也在原地无措地转了两圈,方才回过神来朝两人离开的方向飞去。

身后远远近近缀着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穆玄英步履更快,几乎跑出火来,却始终死死攥着莫雨的手,不敢松开哪怕一根手指。

莫雨看着对方的手,比现在的自己大上了些许,纵然腕带已散,露出一截红绳来,却仍是完好的,如是一口气终落回胸膛来。

人便是如此,待得一颗心放下,又要生出些许劣性来。

他被穆玄英一路扯着跑,渐生兴味,亦好奇对方要将自己带到何处去。他背手一记响指,教身后穷追不舍的亡魂纷纷停了步子。

渐渐,天地间好似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狂奔不止的身影。

从昔年稻野,到阴阳界隙。光阴错置,唯不变这紧握的手。

不知跑了多久,久到几乎觉得已经快要出恶人谷的地界,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穆玄英匀了半晌气息,开口还是有些语无伦次:“小雨,你……我……我其实是……”

现在的莫雨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脑中只有那个同是破衣烂衫的流浪儿,如何认得如此锦衣星目的俊俏儿郎?

莫雨敛了神色,漠然望着他。

“果然不认识啊……”穆玄英一拍额头,呻吟道,“总之,我不是什么坏人,真的!”

他有太多解释的话想说,思来想去,却还是问了自己此刻最想问的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正纠结对峙,不远处忽然传来吭哧吭哧的动静。

萧云星不知从哪搞来头野猪,边气喘吁吁赶来边道:“救命啊将军!这破狗这破灯怎么回事!”

穆玄英朝他身后望去,一匹狼并一盏灯正一上一下紧紧缀在他身后,忙道:“狼便也罢了,这灯我怎么帮你啊!”

萧云星不敢停下,又围着他俩绕圈子:“让你边上那个帮帮忙啊!”

穆玄英赶忙又看莫雨:“好小雨,让它们俩先停下,成不?”

半道杀出个不速之客,莫雨只觉得还不如让狼直接撞飞得了。他冷冷看着手忙脚乱的萧云星,不作声。

眼见同僚被撵得直要上树,穆玄英确认四下再无旁人,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朝少年脸颊飞快轻啄了一记。

莫雨:“……”

萧云星自顾不暇,自是错过了这极为精彩的一幕,也不知自家将军究竟做了何事,总之那要命的狼和要命的灯总算在少年的示意下停止了疯狂的攻击,乖乖回到了少年身边。

萧云星仍是不敢靠得太近,还想招呼穆玄英也过来:“哥,你过来点,过来说话。”

穆玄英道:“啊?等等,我现在有点……”

萧云星一看,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狼已经彻底变成了狗,在穆玄英脚下摇着尾巴来回穿梭,时而翻起肚皮,似是在竭力邀请摸摸。

穆玄英被缠得无法,只得给面子地揉了揉那柔软肚皮:“好乖,好乖。”

萧云星心道人和人的差别未免太大:“……”

萧云星狐疑道:“这家伙到底什么人?你问都不问就抓着他跑?那些阴魂可都听他的号令啊!”

少年莫雨的模样,以萧云星的年纪肯定是没见过的。穆玄英只觉得不好直接暴露莫雨身份,只含糊道:“是我一位知交好友。”

不知道是否错觉,萧云星好像听见这古怪少年不阴不阳地嗤笑了一声。

“真的吗?你还有杀气这么重的好友?”他更加怀疑,“将军可要留个心眼,保不齐跟那女怪一样,不过是用皮囊迷惑你来的。”

“你我皆是猝然逢变,又何曾给外面留下过什么标记?他又是如何找到你的?”

“况且。”萧云星话锋一转,“眼下你我自顾不暇,你又要如何安置他?放弃吧,虽是游魇之魂,终究是在自己的地盘,比起他,我们才是最危险的那个。”

穆玄英顿住,目光转向身旁的少年,对方面上仍是冷漠,并不言语。他这才意识到,自方才相遇,直至现在,莫雨始终未发一言。

萧云星见穆玄英良久不言,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些成效,正要再接再厉,却见那少年抬起手臂,屈指在穆玄英额头轻轻弹了一记。

穆玄英摸摸额头,愣住了:“……”

这小动作乃是他与莫雨小时候就有的习惯,便是披着再几可乱真皮囊的魑魅魍魉也无从得知,无法复刻的了。

少年弹了这么一记,一直冷淡的眸中似忽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浮光掠影,再无踪迹。

萧云星不明白这动作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穆玄英才有些黯淡下去的目光又噌地亮了起来,倒比先前更加明亮生气。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自己好像分外多余,干脆闭上嘴对树面壁。

见碍事的人自觉回避,莫雨终于开口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跟我来。”

萧云星背身一跳,惊讶道:“你会说话?!”

莫雨率先骑上狼背,冲穆玄英伸出手来,淡淡道:“我不喜欢同傻子说话。”

萧云星:“……”

穆玄英一时哭笑不得,但见莫雨望来的眼神,心中却被一种坚毅安宁填满,不自禁柔下了眉目,递过手去。

却是先在对方摊开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字:

哥。

莫雨挑眉,仿佛为了报复先前被从狼背上扯下来的仇,单臂发力,将本就意志不坚的穆玄英提了上来。

他少年时已是难得的健壮高挑,而今穆玄英也不见得比他高出多少,被他从后一揽,轻而易举便成了耳鬓交缠的模样。

莫雨低声道:“怎么不叫小雨了?继续?刚才胆子不是很大吗?”

虽然彼此皆是魂体,不复肉身感知,穆玄英却似乎仍能感受到耳畔拂过湿润温热的气息,如轻羽搔于耳廓。

他往日因口舌吃了不少苦头,此刻也选择顾左右而言他:“兄长怎在此处?”

莫雨不说话,只在他掌心也放下一物。

穆玄英低头,发现是那枚自自己腕间遗落的铜币。

萧云星曾道,凡此沟通阴阳之物,别于身外,几近有灵,常今日缘见,来日即再无影踪,非天时所定或应缘之人不可掌控。

这铜币自少年莫雨所集,亲手为他悬系,以作生辰期许,这些年来多少死生当口,命悬一线,也不曾离身。如此得他生息给养,或也确实已认主人。

眼下他遭逢危难,铜币尽全护主之能,又是这般代他将消息传递给了最是亲近的家人。

穆玄英摩挲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铜币,一时默默,开口却道:“魂魄离体并非易事,你来找我,定吃了不少苦头。”

本以为莫雨会如常反驳,岂料对方反倒颔首:“比起那天子,确实苦些。”

穆玄英道:“我竟成杨妃了么?”

两人心有灵犀,不免相视一眼,笑了起来。

萧云星看着方才还在以一敌百的我方将军,先是分外自然地被敌方不知什么来头的小子牵上狼背,两人一骑同行,时而一番私语,时而会心一笑,如此阴幽之地竟莫名多了几分人情暖意。

只余自己餐风食土驱着野猪在后突突追赶,一时恍惚,不知道自己和幽明录究竟哪个更亮些。

好在这尴尬并未持续多久,几人兜兜转转来到个山洞外,黑狼终于停下了步伐。

莫雨先一步跳下狼背,习惯使然又想去牵穆玄英。

“其实我一早便认出来了。”岂料穆玄英一跃而下,小声窃笑道,“会这么看着我的,肯定不是小雨。”

不待莫雨反应过来,他又转身去招呼萧云星:“来这里!”

萧云星一看他这副好似被灌了**汤的样子,仿佛就算是被这少年卖了八两银子还得倒贴二两凑个整,不免忧心忡忡:“……将军,这可是个山洞啊。”

穆玄英道:“易守难攻,是个好休整之处。”

萧云星:“……我的意思是他如果想瓮中捉鳖也很容易啊!”

“这么说也确实。”穆玄英转头去看莫雨,“目下我们势单力薄,若遭异变,恐不及反应。”

萧云星:“……”他觉得自己指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无妨。”莫雨打了记响指,立时从洞中冒出几个分外熟悉的脑袋。

亡灵首领道:“大人有何吩咐?”

莫雨道:“守在外面,若有异动,及时通报。”

穆玄英也没想到又看到这熟面孔,一时间亦有些尴尬,但再一联想,恐怕那失踪的定魂珠目下已重归莫雨手中,又不免觉得安心许多。

吩咐完手下,莫雨又冲他道:“跟紧我。”

黑狼甩甩毛发,如归家般第一个钻进洞中,幽明录紧随其后,将这一方窄道照得恍如白昼。

石洞中九曲八绕,比想象中幽邃许多,莫雨在前面带路却极是熟稔,穆玄英不免好奇:“你很熟悉这里?”

“此处本是狼王居所,后来狼王为谷主所降,其族为众恶瓜分殆尽,这里便成了荒弃之地。”

“我方入谷时,曾有一伙恶人以寻狼为由诓骗我来此,实不过是想行虐杀之事。”莫雨没走太深,带他们在一处分岔口停下,“却不曾料到,竟真教我在这洞穴深处,找到了一只狼崽。”

穆玄英望着盘在莫雨背后的黑狼,小声道:“就是这只?”

莫雨嗯了一声,又淡淡道:“虽有狼王悍勇血统,到底难敌战场生死宿命。它几年前便已不在了,我也没料到会在此间再见。”

穆玄英还未及宽慰两句,萧云星已抹了眼角隐隐泣道:“我不怪它了,护主是种本能,生时如此,死后亦然。你救了它,它便也救你。小狼这么多年不愿往生,也应该是想再见你一面的。呜呜……”

穆玄英一时不知道安慰哪个才好:“呃,你先别哭了……”

莫雨道:“你错了。它第一次见到我,就想咬断我的喉咙。而我第一眼见到它,脑中盘算的也只有如何才能扒下它的皮罢了。”

“它没有救我,是我自己,亲手杀光了那群恶徒。我也没有救它,是它靠咬碎那些死人骨肉,才活到再见我的那一天。”

莫雨一舔干涩的唇角,笑了:“刀子捅进哪里最让人痛苦,你知道吗?畜生最喜食哪里的骨肉,你明白吗?”

萧云星:“……”

他的话语在这幽深洞窟中如同招魂引鬼,分外恻恻。莫雨咧嘴,满是恶劣:“小子,恶人谷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那么多美好温情的救赎,只有人人相食,杀戮不息。胜者畸形相生,败者曝死无名,你懂吗?”

萧云星想,这少年也不见得比自己大多少,或者还要更小一些。

但他背负满身业火,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远超年龄的冰冷残酷,比孤狼更凶残,比恶鬼更狠戾。纵然明灯将他的双眸照得如此通透,却仍似有一汪永不尽底的黝暗深渊,泛着血色,封着坚冰。

萧云星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在这对视中仓皇落败,像只臊眉耷眼的弱小鹌鹑,一小步一小步悄悄挪到了穆玄英身后。

穆玄英感觉萧云星这下是真的快哭出来了:“……你不要吓他。”

莫雨收回视线,嗤道:“胆小鬼,你从哪儿捡来的?”

穆玄英:“……不是别人胆子小,是你们恶人谷委实太吓人了吧。”

莫雨半身嵌进黑狼茂密的皮毛中,漫不经心道:“那就当我随口编的好了,免得吓坏你们娇弱的花朵。”

萧云星:“……”

穆玄英赶忙打圆场:“外面那些人真的可靠吗?”

“无所谓可靠与否。”莫雨道,“若真有不测,身后这条道也可直通外面,不至于受困此处。”

穆玄英松了口气:“如此当万无一失了。”

“眼下只有你我,可以直说了。”莫雨看着他,眉目蹙起,“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来这里?又为什么还不出去?”

“还,还有我呢……”萧云星嗫喏道,“在下是个入门方士,一时逆行功法,不甚把将军带来了这个地方……等等,别瞪我,纯属无心之失啊!”

莫雨冷冷道:“你既是方士,为何不送他出去?”

萧云星苦道:“我也说自己是入门而已了!此间光阴有异,外界非是我等离魂的节点,我感应不到将军肉身的气息,如何送他回去?”

穆玄英捕捉到此节关窍,突然道:“我们离魂之时,许在未时前后,恰逢谷中地龙翻身,西北起焰。雨哥,你来寻我时已是什么时辰了?”

莫雨明了道:“大抵酉时,远在地龙翻身之后。”

萧云星大为惊讶,阖目掐诀,复道:“不行,我确实感应不到。”

莫雨拍了拍狼头:“杀了吧,这废物没什么用。”

穆玄英忙道:“冷静!冷静!”

莫雨倒确实冷静,或者说,自始至终对萧云星毫无指望。他从自己怀中掏出另一样东西,难得十分小心地搁在穆玄英手中。

穆玄英惊讶道:“这是什么?”

莫雨:“……你还问我?”

萧云星探看一眼,同是非常惊讶:“定魂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被莫雨连同穆玄英一并盯了半晌,萧云星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才是罪魁祸首,赶忙闭嘴。

莫雨道:“我也向人打听过此物的作用,该是派得上用场。你拿去,让这神棍快些送你回去。”

穆玄英反手拉住他,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莫雨道:“我自有办法。”

萧云星赞同道:“是啊将军,你这……呃,朋友既然能只身前来,说明定有高人照应,不必忧心。眼下最危险的是你自己,既然已有办法合当早些回去。”

穆玄英定定看着莫雨,却不松手:“你是如何来的?告诉我,雨哥。否则,我决不会独自回去。”

要命关头,莫雨不欲拖沓,便微微张开口,露出了一路压在舌下的白珠。他道:“我与幽明录的主人已有交易,她会保我周全,不必顾虑。”

得他如此保证,穆玄英渐渐松开手,不再追问了。

萧云星道:“将军拿好珠子,我要施法了。”

他手中沉寂许久的魂灯蓦地浮现出游鱼穿梭的紫色光芒,列如星斗,集八方之气,徐徐凝作八卦展开。

不知是萧云星手中魂灯一时太亮,还是洞中幽邃不清,穆玄英隐约觉得幽明录的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他挪开视线,对上莫雨始终凝视着他的双眼,迟疑道:“你不走吗?应该还有人在等着你吧。”

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想等你。”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忆过少年时的莫雨,光阴不能回转,往事再难追溯,尽管再想挽留,少年莫雨在他脑海中也早已成为一个模糊的倔强身影。似乎还记得,又似乎仅仅只是记得个轮廓而已。

但再看到这张脸,方知所谓遗忘从来不过是记忆自欺欺人的拙劣障眼法。

穆玄英看着他,倏尔觉得自己也变回了可以尽情跣足奔跑的年岁。那些流离失所的回忆变成细小雨滴,淅淅沥沥,最终归于山海,不平不移。

“好。”穆玄英道,他心头柔软,浅笑璨然,“出去了,换我等你。”

萧云星闭着眼,生怕自己突然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惨遭灭口,又恨一双耳朵不能跟眼睛一同闭起,只能口中喃喃,竭力假装自己不存在。

但手中魂灯明了又暗,他的眉头却愈蹙愈紧:“不对劲……这不对劲……”

穆玄英见他额上隐隐有汗,竟是极像初见时快要走火入魔的模样,赶忙将对方扶下:“怎么了?”

话音未落,便见萧云星犹将死之鱼般抽搐了一记,继而哇地呕出口血来。

穆玄英大惊:“这是怎么了?!云星?萧云星?”

未等对方有所反应,穆玄英忽觉自己的手背也有了灼热之感,那痛既像火燎,又似针扎,从指尖一路攀爬,却将将被腕间铜钱拦阻,不曾继续向上。

分明魂体不该有此异兆……

莫雨将异变收于眼底,此刻神色亦是凝重,一把抓过穆玄英的右手细看。

血红的蛛丝痕迹如朱砂勾就,在手背上渐渐成型。

莫雨不曾了解前情,穆玄英却是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就在此时,洞中阴风骤兴,几人皆听到了温柔甜腻的女音:

“找到你了。”

07

尖锐狼嗥几乎同时响起。

黑黝黝的洞穴自四面八方传来熟悉的嗒嗒声,便如戏耍老鼠的猫儿一般,时远时近。

穆玄英下意识拔剑出鞘,本能地想将莫雨与萧云星护在身后,被蛛丝标记的右手却阵阵剧痛,竟连握紧剑柄也难以做到。

他为这难言痛楚冷汗涔涔,身前蓦地投下一片阴影,转眼间已被莫雨抱上狼背,向唯一未闻异响的洞口奔去。

穆玄英艰难道:“萧……”

“死不了。”情势虽危,莫雨的声音仍旧镇定非常,“幽明录早带着他先行一步。”

穆玄英点点头,又皱起眉:“洞中结蛛丝了……不好……她要来了。”

莫雨勒停黑狼,双目眯起。

诚如穆玄英所言,石壁正以飞快的速度攀覆上一层如有生命般的白丝,待得结成,整个山洞恐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巢茧,任何人插翅难飞。

他俯身靠近狼头,轻声道:“交给你了。”

黑狼亦俯下上半身,脊背渐渐拱起,与他一上一下皆形成冲锋架势,强有力的后腿生将石土蹬得裂开,须臾朝前狂奔而去。

穆玄英顷刻间便被强大的冲力掀得几乎坠落下去,被莫雨横来一臂牢牢扣在狼背上。

少年的手臂比起十数年后略显单薄,却有着千钧不可敌其一的坚牢力量。

没有明灯照夜,强敌环伺下,全凭黑狼的本能穿梭洞窟之中,堪称掷出身家性命的疯狂豪赌。

但有莫雨在,穆玄英便觉得甚是心安。

他们不知在黑暗中疾驰了多久,直至黯淡光明出现在眼前不远,终有了些逃出生天的安心感。

可不过片刻,这心便随着愈发缩小的光明又悬了起来。

穆玄英道:“是蛛丝,它在合拢!”

莫雨眸光更锐,手中反持匕首,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命令道:“冲不过去,就撕碎它!”

黑狼高嗥,一口獠牙垂涎,几乎快成一道墨色闪电,挟惊雷自九天劈落。

穆玄英的心跳快到了极点,眼见就在蛛丝即将合拢成网的瞬间,黯淡的月光终是破开无边的黑暗,照亮了亡命之徒的眼睫。

穆玄英喃喃道:“出来了……”

莫雨却蹙眉翻身下地,朝外面出现的守卫道:“为何无人报信?!”

“不要责怪他们。”穆玄英也跳下来,回忆着萧云星先前所言,道,“这是个难缠家伙,恐已有任意穿梭来去的能力,更何况……”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我们已经被她标记了。”

“她是顺着这个标记找来的。”

“公子真是个聪明人,奴家最喜欢聪明人了。”女声如撕裂开来的布帛,时而在东边响起,时而在西边落下,最终缝合成整段云霓织锦,缓缓自天上而落。冷月凄清,便似张巨大的蛛网,空洞无情地在她身后织结。蛛母横斜其间,笑道:“公子呢?喜欢奴家送的礼物么?”

不待穆玄英开口,莫雨已道:“强买强卖的货色罢了,竟也问这种问题?”

蛛母:“……”

她眯了眯眼,警告道:“小子,不要找死。”

见她不再笑了,莫雨反倒弯了唇角:“我纵然寻死,你又能找哪门子‘活’?”

蛛母面色渐狞,两颗暴突的异色眼球飞速转动,身侧布料紧跟着隆起,爆开一对巨大的附肢。

穆玄英已好久不见莫雨口头攻击如此强劲的时候,便是面临这般罕见的恐怖场景,亦不免笑出声来。莫雨却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眼下她重心在我,你先走,朝北去,与姓萧的小子回合。”

穆玄英刚扬起的唇角又飞快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莫雨在穆玄英手中塞入一物,手指根根松开,继而朝对方猛地一推。他的动作如此坚定,不容抗拒,语气却难得柔和:“去吧。”

猎猎的风包裹住了穆玄英,刹那间天旋地转,少年莫雨的身影便与蛛母气急败坏的声音一并远去。

他猝不及防被推下山崖,坠落,坠落,直至跌入一片茂密的狼毛中。黑狼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待命于此,就像它的主人,总是在众人无知无觉间已做好一切筹谋。

几乎是他落下的瞬间,黑狼便开始发足狂奔,将惨淡的月和注定血腥的战场远远甩离。

曾几何时,好像也有过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时他纵身一跃,把惊惶留给了少年的莫雨。而今仍是他从山崖落下,却是少年的莫雨横隔岁月,将梦魇掷来回敬自己。

不,不。穆玄英头晕目眩,只觉得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

回去,回去!

黑狼却载着他越奔越远。

视线中已经可见幽明录的光芒,一旁是早已清醒过来的萧云星,看清来人的身影,苍白的脸上带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赶忙伸出手来。

穆玄英冲他摇摇头,蓝衫在风中如漾起的漩,溅起一捧,任他伸出手也抓不真切。

萧云星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从飞速奔跑的狼背上翻身摔落,饶是魂魄不同本体,他仍是几乎听见了骨骼裂开的声音。

可穆玄英踉跄着站起,还是拼了命朝来路奔去。

“你在看什么?”

蛛母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雨收回视线,笑道:“横竖不是你这丑八怪,有什么好问的。”

蛛母怒极反笑:“不必看了,我自会让你们一并留在此处……一个也休想跑掉。”

短刃在指尖旋出朵极小却缭目无双的银花,莫雨道:“只怕你未见有如此本事。”

附肢长鞭般在地上重重一拍,似灌足滔天怒火再次举起横挥,竟被一双不知从哪冒出的板斧牢牢架住。

亡灵首领自喉中发出声勃然怒吼,双臂虬张肌肉贲起,一对斧头左右交置用力,浑一股将附肢绞成碎片的架势。莫雨终也不再笑了,露出些许几同狩猎的神情来。利刃锋芒下是无数披甲执锐的恶谷亡灵,如压城黑云倾盆暴雨,撕开虚假的无声。

蛛母庞大的身躯不动如山,殷红衣摆却好似绽开的妖芍,密密麻麻的细小蜘蛛更胜万马千军,从她裙下倾巢而出。

短暂的对峙后,两军相接,再无可避。

蛛群簇拥着蛛母,在那浓艳外集成不可干涸的黑色潮水,亡灵围杀于后,在黑潮之外缀上分外浑浊的浪花。

这些亡灵多是粗鲁汉子,上阵杀敌是柄无往不利的凶器,对付起如此滑不溜手的小东西,却久见绌态,力不从心。

亡灵首领瞧出问题所在,不及开口,莫雨已道:“无妨,拖延时间即可。”

幼蛛数量庞大以极,无孔不入,嗅到生魂气息,更胜闻到血腥的野兽。但待得靠近莫雨,却又陷入某种混沌迷茫,直至被生生踩成碎片。

始终坐壁上观的蛛母饶有兴味道:“有些意思。”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莫雨便感觉腰上一紧,他已许多年不曾感受到过这般压倒性的力量,一挟一拽间整个人被红袖牵扯,朝蛛母的方向径直飞了过去。

武卫们见状冲上,又被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猩红长袖当胸洞穿,化成张张雪白剪纸。

蛛母意兴更甚:“哦?竟也不是真的亡魂?”

“轮回珠,让人讨厌的味道……”她尚有一对人类手足,轻嗅来人气息间摩挲上少年人的脸庞,“细瞧瞧,也是个俊俏面孔。”

莫雨被裹得如同个巨大的茧,唯在她靠来时颇为嫌恶地躲开,神色晦暗不明。

“哦呀,好倔的小子。”蛛母纤长的指甲划过他抿紧的唇角,眼底一瞬间淌过种张惶的痛苦,随后被浓烈的恶意填满,“你杀了我这样多的孩儿,我要将你漂亮的面皮裁下来,缝在我的裙摆上,让你哭便哭,教你笑便笑。”

“不不不。”她又嘻嘻笑道,“还是折了你的手脚,用蛛丝缠进你的经脉,从此我牵一下,你动一下,是不是更有趣?”

“有趣。”冷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出,“真是太有趣了。”

与此同时,一柄长剑猝不及防自后杀出,顷刻将她捅了个对穿。对方悄默无声,出手却快准决然,疾电速度下,伤口甚至未曾流下一滴血来。

蛛母惊异下一颗头竟骨碌碌向后转了个半圆,刺目的光芒却让她闭眼尖叫起来。

裂帛声骤然响起,匕首迎光逆上,看似织缕裁红的蛛丝毫无还手之力,同样抽搐着被剖开碎尽。

莫雨简单活动了下被禁锢片刻的手脚,继而如一只雪豹迅猛扑上,一刀将蛛母不正常扭动的头颅整个割下。

眼前光芒一时大盛,他横隔着蛛母的身躯,看见穆玄英缓缓抽出君子剑。

眼前去而复返的穆玄英让莫雨一时有些怔然。

许是怕自己疼痛之下握不牢手中剑,他取下了发带,将佩剑与右手死死捆在一处。此刻披散下的长发遮住半张面容,余下的半张隐匿在光芒之下,苍白混着飞溅出的血色,反倒有了些凶祟模样。

萧云星在后,左悬幽明录,右驱北斗星,手中魂灯贴满符纸,力图将光催至最大。他整个人基本已经淹没在足可瞎人双目的光芒中,胧月凄惨,在这兴之极致的羲和盛耀中彻底败退,蛛群仓惶逃至蛛母破碎的裙摆下,脱身不及者很快如灼烈焰,化作焦土。

“杀不了她的。”萧云星招呼道,“三十六计走为上啊将军!”

穆玄英一把拉住莫雨的胳膊:“不必恋战,走!”

莫雨任他拉着,骑上狼背,却倏忽想起什么似地扭过身。

萧云星以为他落下了什么东西,忙道:“怎么了?”

谁知少年手中却飞出一物,直直奔着蛛母正快速修补的身躯而去,顷刻爆开一团浓烈血雾。萧云星定睛一看,蛛母一对人类手臂已被不知何时掰断的附肢生生削下。

他望向莫雨,近乎骇然。

少年张开唇齿,露出无形的獠牙:“究竟是谁折谁的手脚,你说呢?”

蛛群潮涨般来,又如潮退溃散。几人很快便将蛛母残躯远远甩在身后,复行十里,勉得一息。

穆玄英一路紧紧拉着莫雨,此刻却松开手,径直朝前走去。

莫雨反手将眼前人拉住,只觉穆玄英紧绷无比,似在歇力压抑什么。甫一被人触碰,又重重拂了记衣袖。

任他睚眦必报,凭他嘴利牙尖,此刻也多少有些无言了。

莫雨被甩开一截,遥遥道:“毛毛。”

萧云星听见这无以复加的亲密口吻,生生止住了想要上前帮忙的步伐,转而捂着耳朵尖叫跑开。

穆玄英没回头,纵然胸中怒火滔天,仍像是生怕自己多回头看一眼都会不自禁心软,只远远朝莫雨抛去一物。

漆黑的珠子精准无误砸进莫雨怀中,正是先前慌乱中他塞给穆玄英的定魂珠。

他捏着那颗珠子,眼底有淡淡笑意忽闪而过,口中却溢出声隐忍至极的闷哼。

穆玄英耳朵一动,果然急急回过身来,见莫雨无事发生地站在原地,先是怒意更盛,又在视线落到对方血迹斑驳的手上时溃不成军。

他三步并作一步跑了过去,低头刚想牵起对方的手一探究竟,嘴里却被猝不及防塞了一颗充满腥甜的珠子。

他含着珠子,愕然间抬首,眼前人已捧着他的脸俯身吻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少年莫雨的嘴唇,尽管淬得出那么多睚眦必报伤人以极的话语,本应如刀锋般锐利,吻住了,却是这样柔软得不可思议。

少年吻着他也望着他。分明春和应温柔,他却犹如身陷一个巨大的漩涡,又或是身处一张比蛛丝更密的网下,一开始就没有挣扎逃离的可能。

莫雨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他微微仰起头,又重重捏上柔软的颈项,直至确定他将口中珠子仓促吞下。

就像无数次拿捏住他,也将命交给他。

被迫吞下的定魂珠在体内山呼海啸似地张扬着自己的存在,快要让穆玄英分不清频急的心跳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这一汪沸腾的水终也随着一吻末了温驯下来,他摸摸心口,好像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

“要恨就恨吧,就当是我在报复紫源山上那个一意孤行的傻瓜。”两人额鬓相抵,森寒之地,死生关头,却几多缱绻脉脉。莫雨将指上鲜血擦在他唇角,“只要能让你活着出去,多恨我都无所谓。”

生魂离体,他已许久尝不出什么滋味,却仍能从至亲的血液中品出一丝腥甜。穆玄英最后的怒意也随之消散,他拉下莫雨的手,细细查看对方的手掌,其上伤痕密密细深,应是徒手折断蛛母附肢所就。

他拉着莫雨坐下,毫不犹豫地撕开衣摆,想要为对方包扎一番。莫雨却阻止道:“不必,我的时间快到了。”

似在呼应他的话语,幽明录的光芒一寸寸黯淡下去。

穆玄英动作一顿,还是继续为他包扎,口中却道:“不要再回来了,雨哥。”

眼下时间有限,他挑拣重点,三言两语道清与蛛母那点前事恩怨,末了郑重道:“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出去。”

他望着莫雨:“有你给的保命符,九幽之下无我归处。”

莫雨没有应答,一双手细细抚过他脸颊与胸前的伤痕,最终停留在他腕间那串铜钱。

都说身外物,活不带来,死不带去。

生时披锦纵马,坐拥人间大好风光,几乎快要忘记它的存在。而今魂赴幽冥,榨尽光阴,别无长物,它却仍如此默默跟在身旁。

唯以情切与死生相抗。

良久,莫雨开口:“哥哥会找到办法的。”

如此宽慰的口吻,就同儿时每次闯下祸事,他拍着胸膛信誓旦旦打下的包票。

他曲指,再次朝穆玄英额间轻轻一弹,又叹息着用指腹揉去那一抹几乎不存在的红痕。

穆玄英感受着额上触感渐轻渐散,连同熟悉的气息消失在眼前。他的身躯不再紧绷,脸颊轻轻贴在莫雨方才坐过的石头上,如同过往亲昵枕在对方膝头。

他似乎仍是为未卜前途迷茫的,又似乎在这令人留恋的动作中获得了些许温柔而浑厚的力量。

他终于小声嗯了一声。

08

莫雨睁开眼时,窗外夜色已深。

手足仍是有些发木,却已不再是少年人的模样。他抬起手下意识挡了挡明亮的烛火,掌心平整干净,没有血迹,也没了另一人额发柔软的触感。

“莫少爷醒了?”女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大事可都办妥了?”

同样一声少爷,有人喊得毕恭毕敬,有人喊得阴阳怪气。

莫雨走出屋子,发现白某劈了他的紫檀木案做柴,正架着一只倒霉催的豺狗烧烤。那豺狗大抵被烤得已有些时辰,此刻油光发亮,十分诱人。

他不请自来,又径自坐下,毫不客气撕下一块腿肉塞进口中。

待得全部咽下,他道:“有什么办法杀了她?”

白某果断道:“不可能,别想了,放弃吧。”

莫雨冷漠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白某未置可否,自顾自烤肉。

莫雨道:“那小废物应是你的同门,或是什么徒子徒孙也未可知。”

女子幕篱下的面庞看不出神情,只道:“生死有天命,管不了,也不想管。”

莫雨不紧不慢又撕下一块肉来:“你脚下正是最不信天命的所在。天不予刑,我为干戚,有何不可?”

夜风徐来,将密密轻纱扬开一角,似她心有所动。良久后,女子淡漠道:“狭隙如暗阵,鬼蜮主人之于彼间,好比阵眼一般的存在。阵眼维系大阵,大阵给养阵眼,彼此相生,维系百年。”

莫雨蹙眉:“那便唯有从破阵入了。”

他又将一片肉填入口中,食不知味,却仍竭力咽下。大战即见,须得留存全部的力量。莫雨默不作声半晌,忽又道:“大阵要给养阵眼,能量又何所出?”

不知是否错觉,听他问出这句,这一直冷言的女子竟似是笑了。

“不错。”她道,“四方之内,自有镇石。”

莫雨点点头,却不再继续问了,反而道:“烤得不错。”

白某:“……”

“别吃了,你还没完了。”她一巴掌扇走莫雨准备再顺一块的手,“你就不追问一下镇石的下落吗?”

莫雨嗤道:“你一步步诱我想到此处,横竖都是要告诉我的。既然你我此番所求甚同,不妨敞亮说话,不必如此弯弯绕绕。”

白某此人,身世不详,阴晴不定,喜憎成谜,不比寻常恶谷中人,极难拿捏。但做君子晓人情礼义,自是不如与谋者同筹共利。他自苏醒不过三言两语彼此试探,已窥得关窍,一番盘算。

虽不知此人来谷中所图,但既要留下,便已是他永坐上风最大的凭依。

女子闻言,果真也爽快道:“好,我可以帮你。只是此事凶险,我亦得要些酬劳。”

事出反常必有情况,非是小情即作大妖。

莫雨见她比出五根手指,眼也不眨地道:“可以。”

女子道:“五两银子,概不赊账。”

人命关天,金银却不等偿。恐怕也唯有此人做得出这种荒唐至极的买卖。

莫雨:“……你若能助我解决此事,我即刻差人封五万两至你居所。”

“此为我所卜天运之数,若非如此,皆失缘福,无需那许多。”

女子第一次将幕篱撩开,白纱下,露出张似笑非笑的莫测面孔:“你既已应允,成交。”

两个各怀目的的人短暂结盟,莫雨唤来莫蓉蓉前去寻找失踪二人的肉身下落,自己依照幽明录指引,星夜动身前去寻找白某勘得的地脉异象所在。

他先是赶赴酒池峡,在一众侍女惺忪睡眼中跃入池中,又在众人瞠目下从池底拖出一具艳丽女尸。

前圣女睡眠极浅,又深笃良好的睡眠滋容养颜,闻声提刀跣足骂骂咧咧而来:“衰仔,大半夜发癫整什么死出……”

莫雨头也不抬:“又换相好的了?听着像从岭南来的。”

“和你有什么相干!”米丽古丽看他湿漉漉从水中爬出来,活像只水鬼,刚要出言嘲讽,发现自己也披头散发形如夜叉,只得悻悻作罢,“滚回去梦游,老娘这里夜不待客。”

莫雨充耳不闻,打了记响指招呼幽明录上前,幽微灯光忽闪忽闪,亮了几分,投照在艳女如同沉睡般娴静的面庞上,却并未将她衬得更加楚楚可怜。

众人不明就里上前围观,只见灯下那女尸七窍流出混浊的水液,玉容顷刻收缩干瘪,神色狰狞。一时间惊叫四起,更甚有胆子小的已直接昏厥了过去,偏莫雨犹不住手,如同真正的活阎王般朝女尸隆起的腹部狠狠一按。

女尸腾地坐起,口中喷出小股黑色水流。

“什么东西!”那水流竟是活物,米丽古丽退避不及,只得一刀碾死一片,“哪来的蜘蛛?!”

莫雨观察了片刻,见这细小蜘蛛与先前所见无异,几近见光而死,方可确定下来,这女子便是白某推算出的镇石之一。

目标已然分明,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避水符纸,两指捏紧,一把送入女尸大张的口中。火焰自洞洞黑口中轰然而出,干瘪的身躯不知从哪里发出细密尖锐的哀叫,随着震颤愈发大声,直至人耳所能承受的极点,戛然而止。

一切消失,仅余满地焦灰。

这些阴秽之物寄身乱坟荒岗,非燃犀相照难辨真身,经年日久,蚕食一隅,直至阳衰阴盛,自是蛛母极好不过的养料。

共生同理,切断这些给养,便可让蛛母虚弱上几分。

米丽古丽久等不到解惑,又见他提灯上马欲走,赶忙横刀拦住:“站住,你小子到底干嘛来了?”

莫雨浑身湿透,草草披上件大氅,几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倏尔浮出一抹淡淡笑意来,却是几分作恶味道:“与其拦着我,不妨先关心下自己?猜猜这些好东西今夜会不会爬上你的枕榻?”

不等前圣女怒而骂人,马蹄扬尘,顷刻已载着一人一灯不见影踪。

他先后又至尚兽苑与毒皇院,前脚掘了兽王爱宠旧坟挫骨扬灰,后脚将肖药儿顶顶宝贝的那只百岁蓝蜈一脚踩了个稀巴烂,气得老头险些一命归西,提棍怒追二里地。

如此一夜,凭一己之力搅得恶人谷灯火通明鸡飞狗跳,唯有烈风集得幸天高皇帝远,不曾被一番骚扰搅了清眠。

浓夜雾浊,不见屋舍,点点灯烛便如江枫渔火。却也不知怎的,做完这一切,倒果真觉得视野清明,连令人极为不适的雾气也散去了些许。

原本瘴气丛生的沼泽而今已清晰可见,莫雨遮住口鼻,向最后、也是浑浊气息最盛之地进发。

那是沼泽边缘向地而开的巨大洞穴,苔藓混着不知名的植物肆意生长,每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凭野兽般的生存直觉,莫雨燃起火折,不过稍加靠近,植物繁茂叶片下便传来窸窸窣窣避之唯恐不及的声音。他两指飞快一捏,夹住只反应迟缓的幼蛛,端详片刻,面无表情将其捻得粉碎,步履不停,向深处前进。

前路愈深愈暗,手中火焰却越来越小,直至肺部已有了灼烧的感觉,视线中终于出现一抹亮色。

地穴深处,有月色凿壁漏入,借这一线幽光,终于能将眼前景象看得分明。偌大穴中蛛网遍结,早已干枯成壳的蛛群围绕着正中两个巨茧,一个洁白如新,尚未织完;一个已在年岁中显得支离破碎。

月华倾盏,无声投于方寸,他的视线剥开四下惨白蛛丝,死死落在光阴分界的正中。

是一只他再熟悉不过的手,在铺天盖地的黑与白里,露出小半截不甚分明的红。

满腔血液涌上双目,纵料到前路恐是天罗地网,莫雨亦毫不犹豫冲了过去。

削铁如泥的匕首对付区区蛛丝自是不在话下,莫雨三下五除二剖开巨大的白茧,将昏沉不醒的穆玄英拉了出来。青年双目紧闭,周身绵软,面上带了些不自然的红,莫雨抱他入怀,只觉得这身躯滚烫非常,可一探脉搏,又不似风寒之象。

虽急于带人离开,莫雨却也知晓眼下尚有更重要之事未了。他把穆玄英好生安顿在一旁,细细掖上自己的大氅,走到另一处巨茧前,手起刀落,便将这脆弱屏障彻底打碎。

噗通一声,是躯体落地的沉闷声响。

那人穿着恶谷弟子的服制,凌乱的长发覆面,只露出一条形状秀丽的眉与眉梢殷红小痣。

莫雨蹙眉,翻过她紧攥魂灯的手搭腕把脉,惊讶发现竟不是具尸体。

是活的镇石。尽管气息已然极尽微弱。

弦月余光将他半张脸照得苍白如纸,黑暗中的另一半却神色晦涩。他忽深吸了口气,眸中方因失而复得暖上的温度渐失,半身随着匕首逼近对方颈脉的动作完全浸入黑夜中。

下一瞬,一柄长剑却破空杀来,铮地将他手中匕首弹开。

莫雨旋身一跃高台,瞬间远离蛛茧,随意捏了捏有些被震麻的虎口:“小贼,敢现身否?”

却是安放穆玄英的方向传出了青年清亮的声音:“藏剑山庄,叶镜池。”

见对方已架起穆玄英,似是准备离去,莫雨从高台上纵身跃下,捡起方才袭来的剑,淡淡道:“把人放下。”

叶镜池本是赴先前所约而来寻找下落不明的穆玄英与萧云星,却不料恶人谷一夜灯火通明,热闹得紧,只得先从这最为隐蔽之处下手。竟也就是如此刚刚好,撞上了莫雨将人挖出。

他倒是大可带着穆玄英悄默无声撤走,但既目睹莫雨意欲行凶,却又是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的了。

“他是我浩气盟中人,你却要我将他交给你?”叶镜池皱眉,“少谷主说这话,未免有些好笑了。”

夜驰百里,未将湿透的衣袂干尽。莫雨一撩额前遮眼湿发,失温的眼望来,仍是平静道:“最后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眼见是无法全身而退了,叶镜池索性将穆玄英放在一旁,将背后重剑解下,抬手插于身侧。

剑锋掷地作洪钟鸣,他同时揖礼:“请赐教。”

“好个君子之风。”莫雨拭着手中剑,指节凝气作刃,顷刻剑身碎作三截,反手冲叶镜池挥去。

叶镜池未见迟疑,轻喝间剑散虹霞,如盾如壁,断剑或被挡下,或被搅如碎渣。这本就是他随手捡来之物,浑不能与叶家当世无双的冶锻之术相抗一二。

只是当他颇为轻松地接下这一招后,却发现莫雨不知何时突然消失在了视线中。

“可惜了。”黑暗中传来意味不明的轻笑,“我却不是什么君子。”

昏黑地穴中,声音的主人形同鬼魅,下一秒便横刃扑杀至颈边。

叶镜池勉力一接再接,却发现莫雨仗着手中断刃轻便,动作快极,偏要贴身搏命,招招杀意分明,不给丝毫喘息的空间。

再看那刀锋上映出的眉眼,哪里是平静无波,分明已是疯得不能再疯。

冷汗爬上叶镜池额间、脊背,他有种被凶祟恶鬼缠身的强烈之感,但终是不甘引颈待戮,手背青筋暴起,竭周身之全力将长剑锋芒铺出一丈,复起倒劈华山之势,挥出一道足以开天辟地的耀目流光。

莫雨终于不再近身,跳至三尺开外,蹙眉望向头顶。

叶镜池得以喘息片刻,却忽被从上掉落的碎石砸了脸。尚不待他疑惑,头顶石块轰然坍塌,几乎是同时间,视线中莫雨从本最安全的所在忽地飞奔而来,与他错肩一扑,将穆玄英密密护在身下。

叶镜池正要举剑的手一滞,下一瞬却是反手划出一记圆弧,击飞了两人头顶落下的碎石。

四面八方的坍塌仍在继续,陆陆续续有些砖瓦榻椅伴随着哀嚎落下,待完全平稳下来,方才从废墟中冒出十几个满头官司的脑袋。

叶镜池转身去看穆玄英的情况,却见莫雨早已头也不回地扛着人离开老远。

叶镜池:“……”

莫雨步履飞快,脑中却很冷静。

他在地穴中探查许久,方向几近模糊,浑没在意又到了他人地界。

坍塌废墟之中传来不灭烟的尖叫,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我他妈的咳咳咳咳——老子看到你了——姓莫的兔崽子!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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