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年新岁历晚,二月方至,时待上元,长峰山上已有了春的影子。
一群青衣小童嬉闹着在山道上快步疾走,蓦地被个手提食盒的青年唤住,待听清对方来意,又遥遥为他指了个方向。
青年衣冠周正,也很是有礼,笑着分给他们一包糖块,又提着食盒向山腰走去。
小童们咬着糖块,好奇张望半晌:“是找那位客人的呀?好生稀奇。”
“既然今日有客人要招待,想来主人的花花草草便不会再受摧残了。”
其中年纪最大的已有少年模样,一敲好舌小童的脑袋,板起面孔道:“客人的药熬好了吗就在这里嚼舌根?”
对方一吐舌头,挥舞着短手短脚,糯米团子似地忙不迭跑了。
人间正直化雪之季,封冰摇落,滴答滴答,多少扰人清梦。山腰小院却如仙人居所,藤青如旧,蝶戏芳草,不为四时所动。
篱笆上,青藤间,窸窸窣窣挤着三四只五颜六色的鸟儿,见竹舍的门扉被人推开,忙叽叽喳喳飞到檐下探看。
衣着单薄的男子在廊下慢慢踱步,抬起的手将一扇又一扇门窗推开,直至洒金晨光一点点吞没室内幽暗,将简单陈设勾勒出富丽色泽。
他只松垮垮着一身单衣,许是早起活泛筋骨后又清洗过一番,湿漉漉的皮肉之上隐有热水留下的余红。莫雨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抬手将大袖氅衣披上,转身又向书房走去。
这里尚有一扇不曾开启的窗,紧紧挨着庭中一棵根勃茂冠的绒花树,有童子每日刮取树皮,并着鲜叶与花一并煮水,这几年饮来,已少再发魇梦。
晨光静默叩窗,不得响应,又从隙中不请自入。室内尚显昏暗,却足够看清地上依次排开的瓷碟,尽是斑斓色彩。
海青、雪青、湖蓝、水绿……他将碟中色粉一一看过,始终觉得差了点什么。
就在此时,外面蓦地传来笃笃声响,似有人在拿石子丢他的窗。
或是送药的小童胆大顽劣,又或是那几只聒噪的鸟儿作恶。宽袍不便于行,掐鸟揍熊孩子更是算不得方便。莫雨将双袖粗粗一扎,支开前窗,久候的暖阳扑面,一时耀眼得看不清来客。
一只画眉鸟飞到他的肩头,通身蓝羽,瑰如宝石,唯秀丽眼间一缕白眉,长延至脊背。
莫雨挑眉,正要抬手拂去画眉身上的绿叶,却听到绒花树上传来一阵轻笑。
“雨哥竟在这般钟灵之地做起了神仙,真是要我好找。”
这几乎像是幻听了。
莫雨抬眼望去,那扰人清静的不速之客坐在合欢掩映的树冠下,抬手拨开一枝浓艳,蓝襟便似画眉长羽,在风中漾开。
“可惜仙人不食人间五谷,我的兄长却是要的。”穆玄英拍了拍身旁的食盒,眉眼弯弯,“佳节良宵,怎能没有亲朋为伴?”
看见这张许久未见的脸,饶是莫雨,也不免怔住:“你……”
眼前人与印象中似乎有些不同,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到底时光不忍磋磨少年人,他背光而坐,大片灿烂金光从身后绵延散出,含白带粉的合欢簌簌落雨,偏在淡漠山色中,是种极浓烈的色彩与生命力在此间灼灼绽放。
但那双眉眼中的坚韧更甚,时迁事移,岁月总也要讨要几分。
见莫雨一时没什么反应,穆玄英自知此行不告自来,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便要从高处跳下。
本就不算粗壮的树枝传来咔嚓脆响,须臾间有黑影从窗内跃出,似团轻云将赴怀飞鸟稳稳接住。
成年男子的重量自然不容小觑,莫雨双臂一沉,心下却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
重的,暖的,不是幻梦,是真实存在的。
穆玄英却哎呀一声,从他臂膀间飞速跳开,倒不是因为赧然,只是更加忧心自己带来的好酒好菜。眼见食盒被牢牢护住,没因疏忽摔得四分五裂,穆玄英拍拍心口,又风也似地将他拉至树下石桌旁。
分明算得上是主人家,竟被第一次上门来的客人拉着到处跑,莫雨一时无言,却也只是笑笑,便任他摁着自己坐下,打开食盒,向自己一一献宝。
金乳酥、巨胜奴、过门香、小天酥,多是易放存的简单菜色,还有上元节最不可缺少的面蚕。
眼见一桌佳肴,莫雨却心有谨慎:“……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那倒不是。”穆玄英摆摆手,“来时曾借宿一户人家,不成想村中竟有位手艺绝佳的大师傅,想着你在山上少食人烟,恐要清减,便想带些与你尝尝。”
说罢,他又拨开面前菜碟,将那碗尚且热气腾腾的面蚕递了过去:“但是,我亲手做了这个……”
莫雨本已拿起牙箸,闻言又无声无息地放了下去。
穆玄英与他对坐,似是浑然无察,支颐笑道:“说来去岁时我尚在南疆,不及赶回来赴生辰之约,晚是晚了些,眼下也合该补上。哥哥吃了我这碗面蚕,便不要再同我计较爽约之事了,如何?”
“这面是我亲手揉的,高汤也是我连夜熬煮的,师傅三更天便被我抓起来监工,保准每一步都没有问题。”他又眨眨眼,目含希冀,极渴望得到反馈的模样,“你就试一试?尝一尝?”
被架到如此份上,便是穆玄英在碗里下了鹤顶红,恐也是教他甘心饮下的。莫雨叹了口气,夹起一箸,放进口中。
经千百次杵捣搓揉后的糯米光滑莹润,甫一入口,直要在舌尖化开,滋味却因高汤相宜,并不如何寡淡。比起过往那些糟心菜色,确实值得一夸。
只是……
莫雨面色古怪,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把细面包在里面?”
“啊?”穆玄英挠挠头,“既然是补贺生辰,当然还要吃长寿面啊?”
“……”
说来也是不解,穆少侠遍历江湖,甚足口腹,北席南宴皆有涉猎。独独庖厨所产,尽非凡俗之物。
穆玄英疑惑道:“不好吃吗?我前后做了三个时辰呢。”
“……没有,很好,也算心意独到。”莫雨捏了捏眉心,抬手将这一碗乾坤内藏的面汤一饮而尽。
穆玄英笑眯眯看他一碗喝得见底,想要接住空碗收入食盒,却被莫雨一把攥住了手腕。
莫雨抓着他,目光定定:“千里迢迢来这一趟,难道就为了送碗面蚕?”
“原来雨哥是怕我这就要收拾走人了。”穆玄英笑道,“都说是为你补过生辰,今日自然一切听凭莫少爷吩咐。”
他这般说,便是打算奉陪到底了。莫雨微微垂眸,视线从握着的手腕落到对方略显厚实的衣衫。此间虽模糊时节,二月尚且料峭春寒,这一身御寒装束,只不知当从何等苦寒之地打马赶来,如此行道匆匆,末了却只余一碗汤的熨帖温柔。
指尖在对方腕间摩挲片刻,直至握住那只略有凉意的手,莫雨方才有了些真切的踏实之感。
不是针锋相对时夹带掌风的触碰,不曾相隔冰冷的刀刃又或布帛,皮肉相贴在一处,是少时千百次熟悉的动作。
“好。”他扬起唇角,前所未有的畅然在心头蔓延开来,“跟我来。”
他拉着穆玄英绕开屋舍,踏过满地葳蕤草木,超越色彩斑斓的飞鸟,来到一处断崖前,吹响了口哨。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沿峭壁而生,风吹来时,馨香混着戏蝶,拂人满袖满面。
这里的风异常大,穆玄英喊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莫雨笑而不语,往后退了几步,倏忽疾步向前冲去,毫不犹豫一跃而下。穆玄英大骇,还没等上前查看,却见一只玉砌雪雕自崖下扑翅而起,莫雨抓着它的双足,稳稳当当,向自己伸出手来。
他扎起的长袖早已散开,在风中猎猎纷扬,昆山之间,莹白天地中,双目犹胜曜石,令人挪不开视线。
被他如此注视着,穆玄英竟也生了些许疯狂的念头。他没有抓住莫雨探来的手,而是依样后退,借步力跳过山崖,将莫雨拦腰抱住。
于是山月也为他停留。
莫雨余下的那只手便稳稳落在他背上:“抱紧了?”
穆玄英点点头,抬头望向莫雨,眼中隐隐兴奋,全然交付性命地依赖,唯不见丝毫担忧。
雪雕扇翅,如搅乱流,带着二人迎霞光而上,越飞越高。
苍茫山色,渺渺万灵,在眼前画卷般一一展开。
山巅处,积雪未尽,此刻恍罩金顶,明照重叠楼台,犹似仙宫云阙,天工神巧,恢弘壮丽。此山平素以陡峭闻名,层峦叠嶂间,天梯石栈相连,隐约有青衣童子洒扫,分毫不畏峰高路险。
莫雨垂首,在穆玄英耳畔道:“这里便是长峰山最高的地方,你来得甚巧,一年之中,也难得看到几次这般景状。”
越过金顶,雪雕便沿着山雪渐渐俯冲,离地愈近,愈能看清那些白雪上的黑点,原是些山猪雪兔,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奇妙生物。
黑压压的鹿群后,不远不近缀着一只像猪像狼又像狗的动物,眼看扑上了队尾跑得最慢的一只幼鹿,却就在即将咬上幼鹿喉咙的瞬间,听到了莫雨遥遥吹响的一记口哨。
这四蹄动物许是早有心理阴影,闻声周身一震,赶忙四下打量一番,竟是顾不得到嘴的猎物,扭头便跑了个没影。
穆玄英狐疑望向莫雨:“它这是……怕你?”
“不过是过往闲来曾找它试过一番身手。”莫雨轻咳一声,又补充道,“到底是畜牲,委实不堪一击。”
穆玄英只觉得好笑:“你在山中欺凌弱小,怎么还理直气壮的?”
岂不知有人纵然理不直,气也是壮的。莫雨看他,须臾笑了:“我是恶霸,你能怎样?”
恶人谷的少爷,当然是最大的恶霸。穆玄英也不能怎样,只能在呼啸风中抱紧恶霸的腰:“别把我扔下去就行。”
雪雕载着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本就极难,待到一处山头尖,终于体力不支,笔直向下坠去。失重感陡然来袭,穆玄英一声不自禁的尖叫几乎涌出喉咙,翻滚间,却被莫雨摁进怀中。
坠落之势在猝来风雪中陡然缓和下来,穆玄英隐约觉得露出的小半后颈发凉,回过神来,已稳稳落在了一枚铁盾之上。他将脑袋谨慎地拔出来,双手仍是环抱着莫雨的腰身:“这里怎么会有盾牌?”
“我藏的。”对方把他的手摁住,掌心之下,依稀感受得到腹部肌肉的骤紧,“抱好。”足下铁盾被踩得微微翘起,下一瞬,便如脱缰的野马,载着二人顺着陡峭的山坡猛然滑下。
穆玄英瞪大了眼,这声尖叫吞了又吞,最终还是在狂风中爆发。
最先是本能的惊惧,而后是种压抑不住的野性被逐渐唤醒,肤骨在失重中寸寸战栗,灵魂在樊笼外醒转高歌。穆玄英仰起头,大口呼吸着混着冰雪的狂风,被吹出的泪水消失在身后,一如当初置之死地而获重生,诸般痛苦,从此尽似千帆过。
莫雨大抵已习以为常,只是笑了笑,将对方环抱自己的手再次按紧。
皑皑白雪,苍茫天地,他们是不系之舟,既同向生,又似向死,自有一派野趣风流。
只是山雪尚有化归处,随着大片绮翠出现在眼前,轻舟也终是停泊。
两人便在一处山涧落脚。
此时山中云雾已散了大半,日光穿过茂密树冠斜斜落下,照至溪涧,一片波光粼粼。冰雪已融,淙淙流水抚石而过,恍若仙音绕耳,环抱此间。
穆玄英沿山涧复行几步,却惊奇发现,这潺潺水流中竟还泛着诸般色彩,如鸟羽,如飞虹,瑰丽非常。
莫雨俯身,从水中拾起一块赤红色的石头。自他落地后,便有几只五颜六色的鸟绕了上来,漂亮的画眉最是活泼,直接跳上他的肩头:“有喜欢的,不妨挑一些带回去。”
穆玄英迟疑道:“瞧着都不似凡俗石头,擅动主人家的东西,怕是不好。”
莫雨却笑了笑:“无妨,这些非是独孤氏之物。不过都是蓉蓉出去玩时随便拾回来的。”
一只喜鹊似是听懂了他的话语,在边上翅膀扇得分外欢实。
穆玄英闻言,佯似怅然叹道:“亏我时常忧心,兄长孤作异乡之客,不习食饮,难全一眠。想不到雨哥在此,红袖添香,过得倒真如神仙快活。”
他这模样鲜活有趣得紧,让人不免想要逗弄,莫雨煞有介事点点头:“你来得匆忙,还未及与你逐一引见。除了蓉蓉,还有红泥与采薇,有它们相伴,这日子倒也不算十分无趣。”
穆玄英微微紧了紧拳,笑容愈发灿烂:“还有吗?不妨一并引见了?”
“当然。”莫雨点点肩头,那梳羽的画眉便啾啾叫着向穆玄英飞去,极漂亮的蓝羽与扬起的衣襟并于一色,莫雨看着这一幕,目光亦不免更加柔和下来,“毛毛。”
一大一小,一人一鸟,双双望来,又似反应过来般彼此对望。
蓉蓉,红泥与采薇也扑扇着翅膀围了上来,一只喜鹊,一只杜鹃,一只山雀,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站了穆玄英满肩满头。
“古有精卫填海,今有鹊鸟移山。”莫雨抬手将石头重新丢回河中,搅弄这一汪清渠,水花高高溅起,琉璃般晶莹,“世人或觉愚蠢,但我瞧着,却很是有趣。”
穆玄英眼尖,很快便捕捉到水中静卧的莹润珠玉,甚至隐有黄金色泽。鸟儿不识珍宝俗物,不过觉得耀眼好看,一颗天然之心,却不经意在这人烟稀绝处铺出一溪宝藏,若要世人知晓,不知又当兴出何等风波。
也就只在此山中,方有远绝世俗之纯粹,不为任何污浊所扰。
穆玄英放柔了动作,轻轻抚摸着喜鹊小小的脑袋,直摸得鸟儿眯起双目,舒服地发出咕咕的动静。
说话间莫雨已重新挽起了衣袖:“眼下你拒绝也是无法了,横竖都要帮我找样东西,快点过来。”
打进山中,穆玄英便感受到了此间气候不同寻常,此刻正好脱了厚重氅衣,将单衣长袖挽起:“找什么?”
“先前不知谁在谷主面前告了黑状,说我在此不思静修,终日斗鸡走狗,闹得旁人家宅不宁。”言及于此,莫雨忍不住啧了一声,“那老头要我重修身善养性,每月需上交笔墨,何时将山中四十八景悉数画遍,方算罢了。”
穆玄英目瞪口呆:“四十八幅?!这是要你画到出关之日?”
莫雨嗤笑:“这事倒也不难,只说四十八幅,又没说张张皆仿大家之作,便是画成王八贺寿图,他又能说些什么?”
过往没少被师父们打手板的穆玄英:“还、还可以这样吗?”
莫雨意兴匆匆,只着一双木屐,此刻随意甩至一旁,跣足下水:“只是尚有一色,我始终调配不成,寻了许多材料,亦不如人意。”
穆玄英果真好奇道:“你要什么颜色,也同我说说?”
“比雪青厚重,比黛青灵动。若要个形容……”莫雨指指他肩头的画眉,“大抵就是这般。”
画眉扑腾了几下翅膀,骄傲地展示着自己一身秀丽天成的羽毛。穆玄英端详片刻,忖道:“蓼蓝叶或可得。”
“试过,还是差些。”莫雨缓步趟水,垂眸下视,左右寻找,“我记得过往所阅旧籍中,记载过种石料,价比真金,有‘璧琉璃’称,色相如天,乾坤内藏,洒金灿烂,若云天星斗。昔日也曾在谷中宝库见过,若能在这里找到,或可一试。”
穆玄英对石料所知不深,听到这般描述,却也不免好奇,跟着跣足涉水,激起朵朵水花来:“可是这里的石头千万有余,只凭我们两个,不知要找到何时去。”
莫雨倒像是想起什么地抬头,目光在茂林中逡巡片刻,不多时,落在一只极不起眼的鸟儿身上。他一手在袍袖下隐动,不多时,那双本如曜石的眼却蓦地失了神采,不再为任何所动。穆玄英唤了他半晌,始终得不到回应,反倒是那只鸟儿从枝头飞下,赶走原本叽叽喳喳的群鸟,异常霸道地高踞穆玄英的头顶。
它毛绒绒的肚皮贴在他同样茂密的发上,高声清啼,原本尚算静谧的林中窸窣声此起彼伏,千万品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飞鸟响应而来,如黑云压城,在空中盘旋不休。
穆玄英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僵着脖子,不敢轻举妄动。
首领再次发声,群鸟如奉旨意,沿着长长望不到尽头的溪流飞翔片刻,再次三三两两匿于林中。只是这次,河畔多出许多长腿长喙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在水中啪嗒啪嗒来回。时而啄起一颗漂亮的石子,吞进喉囊中。
“不必害怕,只是驭兽之法。”耳畔蓦地传来鸟啼,却混着男人的声音,“这只伯奇瞧着平平无奇,却是山中群鸟之首,传闻食梦解厄,素来被独孤氏奉为神鸟。”
穆玄英惊讶间,那只伯奇鸟已从头顶飞了下来,同画眉一左一右占据了他的肩头:“过往只听说过兽王庄有驭兽之法,可与万灵通感,共用一形,原来竟是真的?”
伯奇鸟冲他歪了歪头,分明未曾开口,莫雨的声音却依旧凭空入他耳中:“要试试?”
不待穆玄英反应,伯奇的尖喙轻点上他眉间,一阵奇异的轻盈与不甚鲜明的眩晕后,原本的视野已大是不同。蓝羽的画眉眨眨眼,再眨眨眼,最终探出爪子挠了挠头,发出一声迷惑至极的“啾”。
伯奇飞到它面前,极尽鼓励道:“来。”
画眉尝试着张开翅膀,几步走得如同刚出襁褓的孩童。伯奇很是耐心,也不催促,只等它适应羽翼,跌跌撞撞向自己飞来。
两对色彩分异的羽翼并在一处,给林间添了别样色彩,画眉原本飞得极低,渐渐习惯凭风起翼,像是把握住了其中关窍,变得大胆起来。
它越飞越高,身躯却在风中愈来愈轻盈,不禁心道:鹏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去以六月息。原是这种感觉吗?
它们比翼而翔,路过啄泥春燕,闻山间百灵对唱,穿林过野,天地俱如怀抱。
画眉摘下玉峰之上最近天高的一颗红果,换来伯奇啄下一片尾羽,轻轻插进它颈后。
待得回到原地,两人肉身旁,已被鸟儿们堆出了个蓝莹莹的小山包。
两人换回原身,在一处干燥的大石上并肩坐下,穆玄英递来一颗,莫雨便过上一颗,耐心同他道:“这是玉髓,色泽盈透,不宜取色。”
“这枚蓝环透翠,内里应是石绿,更宜苍翠之色。”
二人筛过大半,虽不见那传说中的璧琉璃,却见着了不少当世难寻的奇石,穆玄英再看向那散步梳羽的喜鹊,目光中也不免带了丝难以置信与敬佩。
“这枚……倒是从未见过。”莫雨将手中那颗石头对光而视,也不由赞叹,“莹透清丽,藏色不散,相照有碎星。”他在指间摩挲片刻,却拧起眉头,“可惜,委实太硬。”
见掌力难成,他又随手捡了块普通石头,掂量了下重量,便毫不犹豫砸了下去。
“哎!别!”穆玄英吓了一跳。
但这枚宝石却并不如二人所料四分五裂,反倒是那厚重的石头,不堪重任,当场裂开。
莫雨蓦地一笑:“倒是个稀罕物,纵然今日找不到璧琉璃,也不算白来。”他转转手腕将宝石丢进穆玄英怀中,“带回去给叶家小子看看,兴许你要找的那柄剑,便有头绪了。”
“你的生辰,怎么还送我礼物?”穆玄英一愣,殊未料到,对方竟还记得此事,“我都还没送出些什么……”
莫雨指间犹捏着一物,是画眉摘下的那枚红果。
它长在群峰之巅,峭壁之上,人烟不可闻,飞鸟难攀折,是最近天高的一抹艳色。
咬碎在唇齿间,也最是甘甜。
他喉头一滚咽下,旋即道:“你的礼,我收到了。”
见他唇间余红,穆玄英耳根一热,便也不再说话了。
两人挑挑拣拣看完了余下的石头,挑了几个成色勉强尚可的,拿衣服兜了便要往回走。却就在这时,林间蓦地传来异样的响动,穆玄英本能拔剑将莫雨护在身后,不料那密林窸窣片刻,竟猛地冲出一只好似野猪的黑影,见他手持利器,却也不退不避,如同旋风直直朝两人撞来。
穆玄英看见那四蹄黑影,生得分外滑稽,一时不辨是猪是狼还是狗,出神间便失了先机,好在被莫雨往边上拉开寸许,险险躲过这神机雷般的惊天一击。
野猪刹蹄不及,轰然撞进溪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它的头死死嵌进石碓中,四蹄犹在挣扎,看得穆玄英心下不忍,唯恐这神兽溺水,收剑入鞘便来帮忙。
莫雨已认出这就是两人先前所见那只追逐幼鹿的野兽,本在边上不咸不淡地抱臂而看,见穆玄英上前帮忙,方才慢悠悠吹响了记口哨。
大抵已经对这声哨子产生了强烈的条件反射,野猪四肢刨得更加有力,仓皇间将自己一颗头拔出,末了肥硕的屁股向后一坐,恩将仇报地将猝不及防的穆玄英拱进水中,方才志得意满地撒腿跑了。
穆玄英跌坐在水中,衣发尽湿,满眼的不可置信。
莫雨丝毫不掩笑意,渐渐曲拳难抵,笑声大了起来。
穆玄英原本满面无奈之色,却难得见莫雨笑得如此畅快肆意,便也自觉分外值得,不由噗了一声,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相望对笑中,一抹天色如倒影入眼,被穆玄英蓦地捕捉。
他在野猪拱出的深窝中弯腰寻找,最后拾起一枚隐有碎金翻覆的青色石头。
化冰春水分外寒,饶是穆玄英自觉身体不错,在水中待了半晌,仍冻得指尖发红。他捏着石头,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色相如天,乾坤内藏,洒金灿烂,若云天星斗。
“是璧琉璃……吗?”他喃喃片刻,须臾扬臂高高举起石头,兴奋大喊,“雨哥!我好像找到璧琉璃了!”
眼前蓦地一黑,是莫雨张开氅衣将他冷得发颤的身体兜头抱住,透过厚重衣物,浓浓的笑意闷闷传来:“知道了。”
那声音柔和温暖,比他在过往每一次锲而不舍的追寻中所怀抱过的美梦,还要不可思议:“你真了不起。”
02
过午当歇,竹舍中却当啷声不绝,忙得热火朝天。
铁凿弃置杂色,取铁锤粗碎青石,一番挑拣,将均匀石块充入石臼中,作二次细碎,复捡杂色弃之,余下研磨过筛。
如此筛磨反复,再行水飞,累取悬液,倒尽石料,静置出清水。钵中物受掌力烘干,凝为色块,恍若临暮穹宇,隐隐有金光浮动。
穆玄英泡完热水出来时,莫雨已将色块研磨成细粉,取少许置入碟中。骨碟莹白,更衬碟中裁夜星斗,绮丽非常。他取来根毫笔试色,面前已铺开一张画纸,匆匆勾勒,便见一只蓝羽画眉栩栩跃于纸上,绒花掩映间,依稀若闻清啼婉转。
穆玄英站在他身后,看得几近痴迷,下颌不自觉落在莫雨肩头。
莫雨便也让他搁着,任凭对方湿漉漉的发慢慢浸湿颈项,听到了两声隐忍轻咳后,又将一旁早已备下的瓷碟递了过去:“知你打小讨厌姜汤味道,不如吃些这个。”
穆玄英捏了记发红的鼻尖,从瓷碟中取下一片放进口中,腌渍后仅剩草木微不可察的苦:“这是什么?”
莫雨道:“一种晨白暮赤的花,晚秋始开,颇有一番药用。”
穆玄英连吃了几片,隐约觉得体内热感消退,便放下碟子。他一双手从后拥住莫雨的腰,并不言语,似乎只分外享受这种依偎相贴的感觉。
画眉从窗外飞来,落在纸上,迫不及待与新友打起招呼,一时间如临川照影,不辨画中身。
莫雨拾起画眉身上的伯奇羽毛,倏忽转身发问:“知不知鸟类赠羽,是什么意思?”
群山积雪似乎仍旧残留鬓边,须臾化成山涧之水,消失在颈项交叠间。不过浮生半日,他辗转带着穆玄英见过日下金顶,见过化雪之川,万灵天籁胜过世间奇珍,也被他悉数捧来,便就似十几岁的少年人,有着一颗最是炽热的心脏,摘下星辰,也要奉于心上人掌中。
穆玄英望着他,眼底含着光芒闪烁的笑意:“收小弟的意思?”
莫雨定定看着他,半晌,在他想逃的下一瞬先一步将他死死抵在案前。
攻守势异,莫雨的侵占一寸更近一寸,逼得穆玄英只能退后一分更加一分,直至避无可避,终于见了慌乱。他身上尚且穿着莫雨宽大的衣物,本就有些不大自在,此时又扯了扯,试图转移话题:“真是奇怪,过往从不曾见你爱穿这种大袖宽袍,都是习武之人,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莫雨的手一左一右落在他两边,撑在案上,语气尚算云淡风轻:“就是因为不便,才能少做出些讨嫌之事。”
穆玄英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得直要打跌:“游山下水,斗兽偷花,你在山中闭关这些时日,到底还做了什么……”
话语间,莫雨的手已落在他腰上,攥住那线条匀称的紧窄一截,渐有向下的趋势。
“穆少侠。”莫雨不再避重就轻,丝毫没有被转移注意,只是分出只手揉着穆玄英红烫的耳垂,轻声再次道,“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咄咄逼人,似乎得不到想要的话语,便誓不罢休。单是一双望来的眼,穆玄英就从来招架不能。莫雨的声音很轻,穆玄英的声音更小:“是……情之所许,愿结同心。”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腰上的手再无顾忌,放肆向下,双掌托举,轻轻松松便将他搁在了案上。窗外的合欢簌簌落下,有些掉在案头,有些落在发间,竟都不如他敞开衣袍下的肌肤寸寸攀升的红。
莫雨微微倾身,正欲抬手掩窗,腰上却蓦地一紧,有一双腿略显青涩地轻轻剐蹭,连带着一双手,藤萝般系上肩头。
“你的生辰。”穆玄英张口,一句话已经用尽了莫大的勇气,“想怎样,都可以。”
莫雨的手顿在原地,垂眸望向怀中人。
都道长兄如父,他的责任,该是为了弟弟遮风避雨。可更多时候,似乎却是穆玄英在充当包容的那个角色。
他是怎样的人呢?睚眦必报,不悯众生。有谁会钟情这样一个满手血腥、刻薄冷漠的人?又有谁会在死生关头,还试图唤他清醒转身?除了那个他千百次叹傻的穆玄英,如同乱世扎根岩中的蒲草,分明温柔,又何其执拗坚韧。
一个痴儿,一个傻子,纠缠过坎坷半生。
纵然记忆是剜心的刀斧,他又如何舍得?
亲吻来得猝然,尖锐的齿犹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咬得深了,又唯恐穆玄英会疼。可他就如与莫雨所说的那样乖顺地接受、情迷且纵容,甚至指节不自觉曲起,勾住莫雨一缕发丝,几多缱绻心动。
方才咬碎在唇齿间的木芙蓉,滋味依稀在舌尖漾开,此刻推杯相换,唯余催发情动的香甜。
须臾,腿间热意让他蓦地腾起,像一条被放上砧板的鱼。惊呼不及出口便已被堵住咽下,双手只得在案上四下游离,混乱中有骨碟差点被弄翻下去,又被穆玄英眼疾手快,捞至掌心。
莫雨觑了一眼放满璧琉璃色粉的骨碟,在他耳畔轻声道:“这一碟价比黄金,你可拿稳了。”
穆玄英咬着唇,额上遍布汗水,本可力持千斤的手此刻却在细细颤抖。微睇绵藐,色授魂与,他的神思始终无法凝聚于一处,时而被莫雨带着陈茧的手牵引着,时而汇聚在敏感脆弱的皮肉间。终在一次剧烈地颤抖下,骨碟几欲翻覆,被冷落却满是湿滑汗水的手被人轻柔扶住,告别那般无助可怜。
穆玄英终于泄下劲来,大口喘息,绵绵软软,成了任人搓捏的一团。
身下画纸洇开,枝上花鸟晕染,乱作一团。红与蓝不再泾渭分明,而是拥抱痴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能拆散。
穆玄英一眼也不敢多看,别开脸,颈间全然红了。
炽热的吻从鬓边落在颈项,莫雨一边亲吻,一边道:“好孩子。”说话间将人从案上抱起,向室中空置的须弥榻走去。
穆玄英被他吻得难耐,额发凌乱,衣衫不整,只收拢双手,不知其意。
莫雨衣袍亦是散乱,他坐在榻上,把腰上一双修长有力的腿分得更开。缁衣下,露出白生生的一截,似乎在为这不成体统微颤,却还是柔顺地坐在了心上人膝头。莫雨替对方一理额前碎发,分明温柔,按在对方腿上的力道却只增不减:“自己来,好不好?”
一味纵容,确实会让人得寸进尺。
穆玄英几乎是下意识想要逃跑,挣扎间莫雨本就摇摇欲坠的宽袍终于从肩头落下,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疤。他的动作刹那轻了下来,良久,彻底不再挣扎。
他叹了口气,手指尚带着湿意,点在莫雨眉心,稍稍用了些力气。这是个有些嗔怪的动作,小时候常见村中父母对膝旁的孩子们做过,那时不能明白是何心境,只觉得羡慕,而今方知原是情浓纵许且无可奈何。
他再次呼出一口烧热的气息,指尖好似带着钩子,沿着莫雨眉心虚虚划过高挺的鼻梁,停留在微张的唇,蜻蜓点水探过舌尖,最后落在对方薄汗湿滑的胸膛,有意无意地顺着肌肉张弛的弧度游走。偏双眸却一派纯然澄净,满是不沾人事的懵懂。
这口气本算平缓,渐因隐忍变得破碎,莫雨滚烫的双手拢在他腰间,同样变得异常紧绷,不再那般游刃有余、谆谆善诱,交颈时甚至有些迫切地交换着凌乱的气息。待得皮肉彻底熨在一处,身躯之间再无一隙,又得陇望蜀,偏要索求眼神交织,唇舌交缠。
穆玄英抱着他,一一默许,悉数宽纵。只在最受不住时收拢十指,无措地几近失控,摸到那些并不平滑的肌肤,想要抓挠宣泄的手又竭力隐忍,直至被莫雨紧紧抓住。
莫雨轻吻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筋,唇上既红且湿,是种惊心动魄,让人不敢直视的艳丽。他不再高居云巅,似雪是冰,遥不可及,他如此虔诚亲吻着这只将他拉入红尘的手,也是他无数次不曾抓住的魇梦,心中惟有生死劫后的满足。
须弥榻原本规律的吱呀声猝然变大,穆玄英一时惊叫不及,想要蜷起的指尖已被一汪热泉包裹,湿滑的物什像条覆满青苔的蛇,滚烫却极尽温柔。他抽噎着想要收回手,脑中噼啪作响,囫囵中却听见莫雨有些含混的话语,轻笑着问他:“喜欢吗?”
穆玄英哽咽着,没有回答。
莫雨很有耐心,抬手扫下榻上所有东西,将几次意图爬走的他再次抵住。本不算十分拥挤的矮榻,穆玄英只被迫占了四之有一,柔韧的身躯折叠到了极致,根本无从逃离。
好热,穆玄英感觉快要融成一滩烧尽的蜡,一身血肉此刻尽数化为了碧波潭水,源源不断流出、荡漾。他求饶,字字破碎不成句,气息奄奄难连闻,莫雨却仍是没打算放过他。光影斑驳下,他视线不断摇晃,恍惚觉得莫雨被汗水浸湿的面容极尽昳丽,直让人挪不开眼,那些伤疤纵横交叠,随着用力的动作,却近乎算得上狰狞可怕。
就像披着一具艳丽皮囊的恶鬼,饿了千年万年,一朝遂愿,尽情享用瓮中自愿献祭的美味。
人间极致的美与极致的丑陋错落交叠,一如善恶同源,交织此间。
穆玄英不自禁向对方的心脏探去,掌下无比炽热的一颗,在与自己如出一辙地剧烈跳动。
但也就是这样一只天下独一无二的恶鬼,与他心意相通,与他骨肉相融。
“喜欢……”他眼角的红终于落了下来,复又小声补充道,“……哥哥。”
莫雨摩挲着他汗涔涔的脊背,将他捞起。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交换着气息,也交换着心跳。
早在很久以前,甚至连性命也曾交付于对方。
穆玄英筋疲力竭,仍是努力抬起下颌,探长颈项,轻轻吻在莫雨额间:“我喜欢你,哥哥。”
03
许是太过疲累,穆玄英这一觉睡了很久。饶是莫雨已收拾毕一切,再次把他抱起,仍是没能将他从睡梦中吵醒。
合欢树下有个秋千架,是原本的主人家留下的东西,平日虽无人使用,莫雨却也不曾擅作主张拆除。他轻手慢脚,将怀中人安置在秋千椅上,又蹲下身,摸了摸对方睡得乱七八糟的长发。
有些人醒着闹腾,睡着了反倒乖巧;有的人醒着乖顺,睡着了,却要闹腾上好一番。穆玄英算是始终如一那挂,此刻睡着了,也只是沉沉枕着手臂,连个身也不曾翻过。
莫雨替他掖了下氅衣,目光沉沉。偶有合欢风吹而落,不及掉在穆玄英肩头,又被他抬手挡过。
记忆的实质是无数已成习惯的动作,他便又不自觉想起少年时那些无数躲雨檐下的日子。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脑海中诸般思绪翻涌,最后尽皆如归深海,再无影踪。
莫雨回到竹舍中,隔着小窗望去,绒花树下的穆玄英就似被他框在一方画卷中。于是他再次起笔,铺就一案新色。
风也不忍搅扰,渐渐小了,鸟儿们日暮归巢,簇拥着飞来。画眉同穆玄英格外亲近,落下探看,小小绒绒一团,依偎在穆玄英颈窝。
大概委实痒得不行,穆玄英抬手摸向颈边,终于睁开惺忪的眼。
他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小窗那头点色挥毫的莫雨,于是撑起酸软的半身,勉强坐了起来。秋千轻微晃动着,他一前一后踮脚、翘足,每次荡起的弧度更大了几分,老旧陈木吱呀呀地响,终于唤得莫雨抬头。
他没有说话,安静倚靠在藤绳上,如瀑的长发少见地披散,柔软垂在一旁。他弯起眉眼,是浓淡相宜的工笔,目光温暖清明。
如一个寻常日子里,不经意投来一眼,却教此间花月皆沉沦。
莫雨匆匆搁下笔墨起身披衣便要出去,推开门,忽不知穿堂晚风因何兴,竟将他来不及压住的画纸吹得向窗外飞去。飞舞的色彩与他伸出的手失之而过,旋即满室飞扬的纸张将他的视线牢牢掩盖,待得他翻身跳出窗外,倏尔晨光大兴,暮色竟已不再。
只有画眉逆风飞来,穿过满庭绮丽春光,极尽爱怜蹭蹭他的鬓边。
窗外,青衣小童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捧着黑漆漆的药碗。见他这般苍白如鬼的模样,糯糯的声音不解又小心,迷茫而张皇,差点便要腿软伏地:“公子,昨日和今日份的药——都都都都是我们的错,疏漏了时辰!我这就去帮您找大夫!”
合欢树下,仍是陈旧褪色的秋千架,吱呀呀在风中荡起,撩开画纸一角,露出一片瑰丽天光。
那是一张等身的画卷,早已过裱。画中花鸟缱绻,枝头相依。
有芝兰秀影风华,坐在合欢掩映的树冠下,拨开一支浓艳,在空濛山色中,是种极浓烈的色彩与生命力在此间灼灼绽放。
“不必了。”莫雨垂眸,抬手将药一饮而尽。
小童见状,轻抚胸口,如蒙大赦,捧着空碗飞速逃离。
小院再次沉寂下来,鸟儿四散山中,只留下一只伯奇,一只画眉,一左一右落在他肩头。陪他将画卷收好,回到竹舍中。
他屈指,伯奇便得意会,轻盈地跳了上来:“我尚有一愿未遂,烦劳你辛苦一遭。”
他在山中待了不知多少个日月,从未像此刻一般,心头如燃一丛火树,千山万水,也势要行这迢迢。
伯奇歪着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尖喙点上他的眉间。如得点睛之笔,雀鸟漆黑的眼中多了几分曜石深邃,扑扇着翅膀,向窗外飞去。
晨光得许,照亮四壁高悬的画卷,四十八幅构成一张连壁纵横的山河长卷,峰峦巍峨,绵延千里,过雪线后的密林中,琉璃清溪潺潺逶迤,可见栩栩飞鸟振翅比翼。
仰见金乌,俯看万灵。众生与天地,尽濡其色,绘入浮生笔墨里。
唯案上静静铺开惊鸿一卷,盈盈笑面画中仙,一如佳期梦,一眼似经年。
独在四时外,不曾落此间。
1、“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出自李白《清平调·其一》,后半场阿毛生日见。
2、璧琉璃,即是青金石。写的时候参照了《石雅》:“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
3、伯奇见大傩十二兽,形态参考伯劳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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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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