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小金杯留在了工地旁,带着随身的行李箱,打车去往市区。
等赶到订好的酒店,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酒店一带相当繁华,一整天都在开车,我浑身酸痛,困得哈欠连天直泛泪花,摸出手机准备办入住,屏幕飘着一条加好友申请,来自四个小时之前,是明天要跟我们对接的工作人员,我赶紧通过,简单编辑了明天的行程安排发过去,对方非常负责,立刻打回电话。
我一边强打精神协调事情,一边掏出我和闷油瓶的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这边挂断电话,做完人脸识别,那边胖子和刘丧斗鸡一样掐起来了。
胖子把身份证和房卡牢牢压在柜台上,撸起袖子,冲着刘丧就骂:“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孙子打什么鬼主意,胖爷就看不得做人不敞亮。”
刘丧通红着脸,也去抽那张房卡,“你说谁不敞亮?你说谁不敞亮!”
胖子冲我嚷:“天真你评评理,你和小哥一间,我和这傻逼凑合一间,他偷偷改成他和小哥——”
“什么叫偷偷?前台就这么录的!我敬你是前辈你他妈的少血口喷人,不信去问她们——”刘丧一急就语无伦次,去跟前台的服务员拉扯。
刘丧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西装,旅行箱放在一侧,身形挺拔,毫无疲态,完美融入公务出差的人群,这人要面子,下车先捯饬自己,比我们光鲜多了。
他在闷油瓶面前特别害羞,扔□□都不好意思直接给他,我猜他不会奔放到给自己安排个偶像见面夜,估计是录身份证的时候弄错了,但他这人小心思多,私下里换一换就能解决的事,胖子嚷到明面上,他的自尊心就过不去。
“天真你别理他,什么档次安排咱小哥,当着吴邪的面也不怕让人笑话——”
“我跟谁住一间关你屁事,你同不同意关我屁事。”刘丧冷冷的回头看向闷油瓶,“正主都没说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胖子当场就急眼了,咣当一脚踹翻了他的旅行箱,“太监骂谁?长了双狗耳朵犯牛逼症,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潘家园肥天王!”
保安一个劲朝我们这里看,前台小妹也一脸警惕,给我急的,我冲小哥使眼色,意思是你劝劝,刘丧听你的。接着我就后悔了,闷油瓶哪会劝架,惹急眼了他一手一个打晕带走。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把胖子往后一推,没感情地说了句:“算了。”胖子没处撒的火全转闷油瓶身上了,“小哥你哪边的?怎么就算了,你跟外人一起挤兑我?”
闷油瓶估计这辈子都发展不出挤兑这么复杂的社交技能,一时也懵了。
我困得实在睁不开眼,脑子也不太管用,心说不就是偶像之夜吗,和稀泥道:“好了好了,今天大家都累了,都别吵,我和刘丧一间,胖子跟小哥一间,行了吧? ”
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怎么想出的这个妙计。
他和刘丧同时开口:“你丫有病吧。”
“我想办法,你们别给我惹麻烦,谁动手谁是孙子!”我松了松衬衫领口,也急了,一急脑子就管用。
地上的事,没有什么是花钱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能,就再加钱。
我把二维码打开,豪迈的朝前台小妹一亮:“给我全换了,四间商务大床,一人一间。”
押金就刷了四万多,够买多少吨三合土?短信发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在滴血。
胖子冲我挤眼睛:“花总报销。”
我指着他:“少给我扯七扯八,就你带头惹事。”
我重新办入住,胖子和刘丧各自上了电梯,闷油瓶留下等我,我赶上他:“小哥,你现在出息了,我们都开始争你的抚养权了。”
闷油瓶歪了歪头,好像真的在想这个问题。
我觉得他这时候特呆萌,一手拖箱子,另一手揽他的后腰:“走了。”
回到房间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我快速洗了个澡,换了T恤短裤,爬上床睡觉,迷糊了一会又清醒了,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盯着天花板想了半天,是因为闷油瓶,这人太不接地气,在家还好,东西放在哪他都熟悉,现在一个人住酒店,不知道他找不找的到中央空调的开关。
我们当年下斗,住的是荒郊野岭的破招待所,门板墙角一片霉,能有个闪雪花的破电视就算是高奢,再往早里说,他没身份证,在陈皮手里打黑工,餐风露宿,最好也不过是片瓦遮身。
现在酒店都是智能家居了,全域语音控制,各种线条灯氛围灯比三叔留的线索还复杂,闷油瓶在长白山待了十年,出来赶上互联网时代,不知道他搞不明白会不会找人问。
怎么想他都不像会把脏衣服送去干洗、知道打电话找前台送餐的人。
我叹气,真是当老妈子当惯了,偶尔放个假还不习惯。
我摸起手机,给他发了条消息。
“小哥,睡了吗?”
发完又觉得有点二,凌晨一点了。
酒店有夜床服务,备了水果和点心,我从冷柜拿了个冰杯,切开一只柠檬,给自己做了杯冰柠气泡水,靠着床头发了一会呆,拿起手机设闹铃,突然发现闷油瓶回我了。
“开门。”
信息是五分钟之前发来的。
这给我吓的,跳起来去应门。
他还等在门外,头发有点乱,穿着白天的衣服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小哥你还没睡么,进来进来。”我赶紧招呼他。他道:“睡了,又醒了。”
“我发消息吵到你了?你睡前记得开静音,一会我再教你一遍。”
他用手机只用最简单的功能,有些功能我教过了他也不用,他不是学不会,就是单纯认为没必要,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挑的一个人。他睡觉特别轻,我翻个身他都能醒,在雨村我们三个去看老中医,大夫说短睡和夜醒最伤记忆力,我就很怕影响他的睡眠。
他淡淡说了句没事,进屋走到床边,看看我,又看看我的床,站着不动了。
按照惯例,这是要我猜哑谜。
我看向他的登山裤,又顺着他的视线去找,差不多懂了,这是没换外衣知道不能坐,我总唠叨他和胖子的生活习惯,他俩太不讲究了,整天光脚走来走去,干完农活回屋不换外衣就躺床,我看见就数落他们。
这一看就看出了古怪,我摸摸他连帽衫的衣角:“小哥你也是,怎么睡觉都不换身衣服。”
他沉默半天,憋出俩字:“没带。”
“什么叫没带?”我明明收拾了的。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旅行箱。
我一下子闹了个红脸,我特么给忘了,我俩的东西收一个箱子里,上楼时我困得神志不清,拖着箱子直接回了房间。
我被他弄无语了,蹲在地上开箱找他的衣物,回头道:“你来找我拿呀,跟我客气什么。”
他道:“很晚了,怕吵到你。”
他在小事上是真不在意,清心寡欲的像个菩萨,他的时间观念也和别人不一样,这也是我在雨村发现的,刚把他从门里接出来那段时间,他动不动半夜不见人了,给我吓得好几次犯ptsd,天天和胖子打着手电满村找他,连村头二丫都知道我们家有个经常走失的帅哥。
他的生活规律就是没有规律,他想睡就睡想醒就醒,一巡山就不见人,跟个猫似的,生活好像只有全力猎杀和窝着不动两种状态,在他的行动面前,日升月落也得给他让路。
我用了很久才给他养出了正常的作息,所以每当看到他晨练回来,蓬乱着头发站在院子里吃早饭,我都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话说回来,他刚才估计回房间先忙着发呆了,等想到要洗漱睡觉时已经晚了,又不想再打扰我,干脆衣服都不脱就往床上一歪。
他自己可能不觉得有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这么活着,非常自洽,但他的状态在外人看来其实挺难受的,什么都看过,什么都不在乎,黑白颠倒,记忆混乱,时间稀碎,找个土坡子垫块石头都能睡一觉,给他一个职责使命,他就会万古洪荒的承担下去。
我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我希望他好好的,希望我的朋友们都好好的,但我认为的好和他认为的好究竟是不是一回事,我也很迷茫。
他去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出来时已经换好了家居服,我俩经常换着穿T恤,但他拒绝我的纯棉大裤衩,一定要穿长裤,我和胖子背地里编排他,胖子说咱小哥守男德,我说老人家了,可能是怕吹风膝盖痛。
我指了指摊开的旅行箱:“太麻烦了,小哥你在这睡吧。”
闷油瓶没客气,直接掀被子上床,我贴着他躺下。
酒店的大床非常柔软,羽绒被像云朵包围着我们,他的体温很暖,有熟悉的薄荷清香,这回感觉对了,我窝在他怀里很快睡了过去。
睡前还在想,白付了一间房钱,可惜。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文物部门报到。
我们的身份是社科院考古研究员,一位姓高的老领导接待了我们,这人大概五十多岁,说话声音很洪亮。
“棺椁和部分有研究价值的文物已经封存起来了,我们有专门的存储环境,恒温恒湿,你们可以放心。”
我问道:“可以带我们看看吗?”
“不太方便,文物还在编号整理,现在没有合适的参观环境。”他沉吟道,“但是我们留存了影像资料,整理了文字档案,可以供你们参考。”
我低头研究汇报材料,材料写得很简单,抢救性发掘的第一期已经结束,古墓年代断定为明朝初期,墓主人身份不详,那对困扰我们的陪葬俑并没有出现,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古怪。
“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我问道。
他想了想,“要说最特别的,我认为墓主人生前对青铜铸造技术有一定研究,这座墓里发现了青铜兽钮鼎、香炉、酒器等,皆为明代仿制,技艺相当精湛。墓主人把它们带进坟墓,生前应该有些执念。”
明朝初期沉迷青铜铸造的世家,我想了一阵,实在没有印象。
老高看出了我的疑虑,笑道:“附近发掘的明清小墓不计其数,能青史留名的只有极少一部分,这并不是一座传统意义上的大陵,老实说,我们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感兴趣。”
胖子想追问,我用眼神示意他忍住,以他的关注点和脑回路,一开口准露馅,我是打算尽量多带走一些资料回去研究。
在我化名关根的那段时期,我和相关部门打过一些交道,他们和我们的做事方法不同,我们是窃贼,只要对一个墓有兴趣,必定如附骨之蛆啃噬到底。他们是过客,面对浩如烟海的尘封往事,如果暂时找不到答案,便会将之保护起来,把历史交给未来。
我不做贼很多年了,我只是竭尽全力帮助我的朋友。
我根据他的话整理笔记,他扫了一眼,赞许道:“好字。”
“感谢讲解。”我对他说,“还有一个问题。”
“那些参与发掘的人……都还活着吗?”
他愣住了,看着我哈哈大笑:“你们也听到那些传闻了吧?无稽之谈,大伙好着呢,你要是不相信,一会可以跟着我们的车去看看,他们去参加一个遗址公园的建设筹备会了,在门头沟那边,路远。”
我点点头,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了他。
他拿起我的笔记,又看,忍不住夸:“是漂亮,现在的年轻人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小伙子你写软笔吗?”
我谦虚地笑笑:“小时候祖父盯着学过,现在偶尔给朋友写帖子,不正经练了。”
“练什么体?”
“瘦金体。”我说。
“好好。”他道,“我是书法篆刻协会会员,不知道能不能欣赏一下?”
这是很高的赞誉,按理说我不能拒绝,但这些年我哪好好练过字,充其量为了讨好债主给小花临了三百张帖,手机里还真没存货,想了想,借了他的笔记本和钢笔。
我询着记忆,从清人顾贞观的《金缕曲》里摘了几句。
“行路悠悠谁慰藉,记不起,从前杯酒。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老高连说不错,看出来是童子功,接着又若有所思地打量我。
“小伙子,忧思伤肺,你要注意。”
我们交换了一些关于这座墓的意见,他做了个结束洽谈的手势,我们随他出去,握手告别,他沉吟了片刻,说道:“俯仰不愧于天地,心正不怕鬼魂,你们不用怕那些传言,专心做事,本分做人。”
他帮我们协调了现场勘探的事,低头看着他给我们发的工作牌,感到有点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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