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
——题记·《吕氏春秋》
——
晏无师与沈峤二人到达会稽时,已经过了冬至。
镜水乌篷,水街集市,以舟为车、以楫为马。久居北地的沈掌教还是第一次领略到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
夜幕时分,两人乘着乌篷船划进了镜湖。落日余晖之下,湖静似锦,偶有夜风迎面拂来,搅动一湖静水,这才有了波光粼粼。
南方的冬风中没有北方的凌冽,含着柔情,和着清润的山清水气,令人身心舒畅。无人掌楫的小船随着清风水波缓缓飘荡,而两人则在船头悠然对饮。
不多时,落日便彻底放弃挣扎,缓缓退出了舞台。静谧的湖面除了渔船点点,几盏孤灯以外,只有满天星辰点缀。退却尘世喧嚣后,素日忙碌的两人,正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而此时此刻,玄天之上,北斗星宫之中被困的五人却一筹莫展。
“大哥,你还是快拿个主意罢!我们被困在星宫,和凡间断了联系。那个该死的公主已经下界找小七去了!”北斗星宫中,玉衡一拳狠狠打在柱子上,怒道。
“那晗姝公主许是假传了什么消息,所以没人发现我们被困。为今之计,只有希望有人发现我们缺席瑶池宴会后,找到星宫来。”天枢一边给天璇、天玑两人疗伤,一边道,“你也不要过于担心。阿峤如今是凡身不错,但天道限制他的同时也护佑着他。更何况……你莫要忘了,他身边还有帝君在。”
玉衡心中嘀咕:你指望的帝君,如今也不过是凡人之身。
“我知你心中所想。”天枢瞥了一眼自己的五弟,“但他能经历百世劫难成为诸天星辰之首,他的过人之处又岂是你我能评判的。”
“晗姝私自跑到凡间去找小七的麻烦,殊不知在那里,又怎能逃过帝君的法眼?”
“好罢,我信你。”玉衡叹了一口气,“那我继续看看,要怎么破解这个阵法。”
天枢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安抚归安抚,作为兄长,又怎么可能不担忧小七的安危?但身为七星之首,他绝不能先乱,如今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祷。
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
阿峤……
……
“阿峤……”
“阿峤?”
沈峤自湖面收回了目光,回神看向了身旁之人:“怎么了?”
“这话应该问你才对。”晏无师举着酒杯看向湖面,“那水中的又不是只有北斗七星的倒影,怎么不见你唤我的名字,偏偏唤了天枢?”
我叫了大哥的名字?沈峤疑惑。
见人沉默不语,晏宗主露出些许笑意,而后只见船身一晃,湖面轻荡,一圈涟漪散开后,晏无师已经将身侧坐着的人彻底揽进了怀中,并且稳住了船身。
“我的好阿峤……你虽然叫天枢大哥,可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你这样惦记着他,为夫可是会吃醋的。”
你连七郎的醋都能吃,还有谁的不能吃?沈峤窝在这人怀里,默默腹诽道。
似是知道沈峤心中所想,晏无师又摇头道:“阿峤不乖……我明明都说了要吃醋,你又想起了别的男人。难道为夫就这么没有存在感么?”
沈峤无奈:“……天下第一的晏宗主,怎会没有存在感?”
“可我家阿峤分明在我身旁坐着,心中却要去想别人。”晏宗主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
“既然没有存在感,那为夫这便要好好证明一下自己——”话音刚落,晏无师便不由分说地吻住了怀中的人,唇齿几番辗转厮磨,攻城略地,直将人激得眼中含泪、唇上含光,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人。
“好阿峤,你心跳得好快……是想为夫了吗?”
沈峤嘴唇蠕动正欲说话,却在晏无师抓起他左手按在心口时住了声。最终,只见他脸色红了几番,才从口中传出细弱蚊蝇的一声“嗯”。
晏宗主满意地得了一声应允,揽着人便进了船舱。
四周的帘幕落下之时,还听见窄小的船舱中传来一声:“待会儿可要小声些,附近还有渔船在……”
又听另一人似乎气急败坏地说了一个“你”字,便没了下文。
小船轻晃,水波轻荡。
镜湖揽星,巫山布云。
待到云烟散,再将密语宣。
月上中天之时,湖上除了两人的乌篷船,已经再无人烟。而这唯一的小船也静悄悄的,想是船中之人已经酣然入睡,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旁人无法听见的地方,两人正在进行着密切的交谈。
“……现在可以说了罢?你方才要说的重要的事是什么?”
通过两人左手上的传音玉指环,沈峤问道。
“阿峤……你受伤数月,为夫也清心寡欲了几个月,如今好不容易好了。便是放纵一些又何妨?”晏宗主的手依旧不太老实,在怀中之人腰间不停地摩挲,仿佛随时要发起下一轮的进攻。
“所以晏宗主只是为了骗取我的一声应允?”
“是又如何?”
沈峤盯着这人不说话,眼中分明在说:不如何,只不过,你这话还是骗鬼去吧。
“好好好……我说,我说。”玉指环传来了晏宗主带着笑意的声音,“不过在这之前,阿峤不如先告诉我,方才怎么突然想到了天枢?”
沈峤:“……”
玉指环中交流的语气变正经了,但沈道长反而无语了,这人心中说出来的话和手上动作完全是两码事,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阿峤?”晏无师见人不说话,玉指环里也没声响,于是开口一问,不承想接收到沈道长控诉的目光。只是这目光中隐隐还含着水意,诱惑大过了恼怒,晏宗主忍不住又亲了一口。
“……说正事时,就不要动手动脚。”沈道长无奈,只得阻止道。
“那可不行。”这句话非但没有阻止晏宗主作乱的手,反倒令人变本加厉,“不知道阿峤有没有感觉到,最近总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我若不做得像一些,将人赶走,又怎么好说话?”
你哪里是做得像一些?你分明来了真的!
沈道长无语,伸手按住了作妖的双手,总算能好好说一句话。
“方才……我看到镜湖湖面倒映的七星时,总觉得有人在叫我。”
“这倒不足为奇。”晏宗主被按住了双手,总算歇了心思挂起了免战牌,搂着人认真道,“镜者,鉴也,可映世间万物,自然也包括人心。从你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一声来看,应该是北斗星宫出问题了。”
果然如此。沈峤蹙眉:“你方才说近来总觉得被人窥探……以你如今的功力,若是凡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不错。看来是有不死心的老鼠想要找我们的麻烦,又怕北斗星宫的人提前通知我们,便打伤了人,入了凡间。”
若说沈峤天上地下得罪了哪个人物,这般穷追不放,他也只能想到那个晗姝公主。就是连累了兄长们……
“七星作为紫微帝星驾前重臣,晗姝公主想必不敢……”沈峤喃喃道,只是话到最后,渐渐没了底气。
晏无师默默握住了沈峤逐渐蜷起的双手,口中安抚道:“若是连个小丫头片子都能将他们如何,那他们便配不上七星的位置。反倒是你,如今才是他们最担心的人。”
“不过你放心,就算她是天界的公主,只要她敢动你,我便将天翻过来又如何!”这话由玉指环传到沈峤心上时,直让指尖一抖、心尖一颤。
若换作旁人,怕是要说对方一句“不许乱来”,沈峤却没有。这天要是为了他而翻,他又有何斥责的立场?况且,他相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而在此之前,这个人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所以……”晏无师又笑着凑近了一些,“为了避免我乱来,阿峤以后可要与我片刻不离才是。”
沈峤盯着对方沉默了片刻,蓦地笑出了声:“看来……贫道肩上责任重大。”
晏无师笑道:“那是……江湖上谁人不说沈道长舍己为人,收了浣月宗宗主这个祸害?”
“这么说的话也对。”沈峤思忖后暗自腹诽道,他的确是为了收这个“祸害”才下来的。
“沈道长既然愿意以身侍魔,那不如再将魔头喂得再饱一些,免得本座再去祸害他人。”晏无师收起了免战牌,准备攻城拔寨。
哪有自己叫自己魔头的?沈道长哭笑不得,不过须臾后,便再无思考问题的余地。
深夜,无人造访的镜湖之上,只剩圈圈涟漪,昭示着春色满溢。
“话说这尘世情爱,古往今来为多少文人墨客交相称赞。可那些毕竟是传奇故事,不少都是杜撰而出。平民百姓家,又有谁人亲眼见过那‘山无棱,天地合’的男欢女爱?”
说书先生一番煽动气氛的开场白后,便停了下来,待下方人声逐渐安静下来,这才一拍手中的止语,继续道:
“这人世间的至死不渝的真情,咱是没见过,但也不能说它就不存在。列位客官,今日,我们暂且不说江湖上为人津津乐道的侠义千秋的晏沈二人,就来说说我们这会稽风家的传奇佚事!
“这风家啊,有一郎君,姓风名宁字谨宸,与那林家小女林蔓可算是本城的才子佳人了吧。两人相识于兰亭诗会,一见如故,可谓天赐良缘。可惜啊……天不遂人愿,两人确认亲事后不久,那林家小姐便突然得了重病香消玉殒,而在外地的风郎君甚至没来得及见心爱之人最后一面,便已阴阳两隔。那风郎君也是痴情……”
会稽的一条水街之上,说书先生刚刚开说,下面就有知情人忍不住为两人扼腕叹息。
“这风公子也是可怜,听说他如今神志不清,天天在房里想要给林小姐招魂呢!”
“我也听说了,你说,这两人吧……也是有缘无份,连父母都同意了,唉……”
“说的也是啊!我听说前几日,城里德医堂的名医陆大夫还被请去给那风公子看病,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陆大夫?那风公子的母亲风老太太,娘家是东海徐家,她本人也是医术高超,怎会叫个外人来个自己儿子看病?”
“这就不知道了……听说,那陆大夫出门后,神色极其难看,也不知道那风公子犯的什么病,竟然能让素有‘明镜妙手’的陆鸣渊大夫这么为难?”
“还能是什么病……相思病呗!那陆大夫定是因为被请去看这种莫名其妙的病,所以才神色不睦的吧哈哈哈哈……”
……
“有趣、有趣。七郎,你听到了吗?”坐于水街茶楼临窗位置的玉生烟兴致勃勃地对同桌的宇文诵道。
宇文诵原是前朝皇室中人,其父被宇文赟陷害致死,全家只有他一人被沈峤救下,并收作弟子。宇文诵天资过人,曾被眼高于顶的晏宗主看中,意欲收徒,虽说没有成功,不过后来机缘辗转,也算成就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师徒。
十年倏然一过,当初的孩童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一身朴实无华的月白长袍,发丝高束成马尾,即便全身上下无半点金银点缀,仅是眉宇间的英气、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也足以让他在俗客满座的茶楼中成为一道夺目的光景。
茶楼下方的水面上时常会停着几艘画舫,为听江湖故事而来,而此时画舫中隐约传来了几声女子的娇笑,若是细听便会发现,其中就有人都在偷偷讨论着茶楼上眼生的两位俊美公子。
两人耳聪目明,自然能听见这些话,只是玉生烟早已习以为常,而宇文诵长年修习道法,心性比之同龄人要淡然许多,故而那些让寻常人心生骄傲的溢美之词,全被当成了耳旁风。
“的确有意思。”宇文诵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替玉生烟倒了一杯,回应了玉生烟方才的话,“这说书先生和台下众人所说,与我们所知的相去甚远,可算得上毫不相干。”
宇文诵浅浅抿了一口茶汤:“前些时候,展子虔展大家传书师尊,请师尊出马替他的一个朋友解困。据那信中所书,展大家这朋友可能是为冤魂所缠,而这冤魂就是这姓林的女子的亡魂。”
玉生烟点头道:“是啊,这纠缠不休的冤魂竟然成了风谨宸思念许久的情人,怎么听都不对劲。”
“不过……说起不对劲。”玉生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宇文诵,“你难道不觉得你师尊也不对劲吗?你们玄都山是剑道出身,什么时候管起这些捉鬼请神的事了?”
宇文诵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剑眉间略过淡淡的疑云——这些时日,不对劲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自展大家上玄都山后,先是晏宗主昏迷不醒,醒来后又失了忆,晏宗主记忆恢复后,师尊又病重数月,神思不属。而这药石无医的病,却在立冬日后一夕之间好了个彻底。
不仅如此,宇文诵隐隐觉得,病好后的师尊,总给他一种不在尘世之感,好像随时会离他而去一般。
就连晏宗主……
“玉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晏宗主最近也有哪里不对劲?”斟酌再三,宇文诵决定问一下玉生烟,以确认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没有吧?”玉生烟无意识地摸了摸下巴,“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黏沈道长黏得更紧了些。”
宇文诵:“……”他就不该指望玉生烟。
玉生烟作为晏无师仅有的两个亲传弟子之一,与常人相比,和晏宗主的关系的确亲近,可七郎显然高估了这位浣月宗二郎君,这二郎君哪里都好,就是反应迟钝了些,又怎会觉察到这些细枝末节?
八面玲珑,心思机巧,是晏宗主为浣月宗定的入门标准,可这位二郎君偏巧一个不占。外人都觉得浣月宗里边沿梅更得晏宗主心意,殊不知眼前这位才是真的……
宇文诵沉默半晌,突然拍了拍玉生烟的肩膀,叹声道:“玉师兄,我发现……晏宗主和边师兄,待你真的挺好的。”所以你才能迟钝这么多年。
玉生烟一脸莫名其妙:“七郎,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宇文诵摇头笑笑,起身道,“这件事我们也调查得差不多了,这便去和咱们师尊汇合罢。”
玉生烟:???
怎么连七郎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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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痴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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