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快靠岸时,沈峤又试着唤了几声“晏无师”,这一次,总算将人唤醒。
晏无师目光幽幽地睁开眼,看了一下距离湖岸的距离,二话未说,袖袍一振站起身,揽着沈峤,提气一跃,便登上了岸。
尚在撑船的宇文诵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腹诽道:“方才喊都喊不醒,现在倒是着急了。”话虽如此,这话说出来未免讨打。宇文诵默不作声地将船撑到岸边,将船绳系好,方才施展轻功跟上了二人。
风宅坐落在会稽城中一角,所在之处既不繁华,也没有过于偏僻,依山傍水,是个山清水秀的所在。
沈峤一行三人来到风宅外,隐隐听到风宅一角传来丫鬟婆姨的呼喊声和忙乱声,结合宇文诵所说,想必是府中之人正在阻止那发了疯的风公子。
看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沈峤递上拜帖并说明来意后,不多时便受到了风老爷和风夫人的热情接待。
那风夫人在听闻沈峤是受人之托来专程为自己儿子而来,并且还是玄都山的修道之人后,便眼前一亮,也不顾礼节和风老爷的阻拦,走过来便要拽沈峤的衣袖。这老夫人神色不对,沈峤下意识起身避开了她的手,宇文诵也连忙上前挡在沈峤面前打着圆场。
就在这时,沈峤看到不知何时绕在众人后面的晏无师对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而后,他便瞧见对方趁着客厅众人无暇顾及他,黑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看来,晏无师是想让他顺势去看一眼那风公子。会意后,沈峤便不再躲避风夫人的拉扯,一边轻声安抚她,一边任由她拉着自己往风谨宸的院落走,其余人则步伐急促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风谨宸的院落,看到发了疯拿着剑乱砍的儿子,风夫人立时松开了沈峤的袖口,扑进了院门,大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再也顾不上其他。
落后一步的沈峤进门时,那风谨宸的剑锋离其母只有一拳之距,周围其他人已经惊呼起来,沈峤连忙将风夫人拉到一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并起双指夹住剑尖,往右侧身后一拉,紧接着一个旋身便转到了风谨宸的背后,干净利落地点住了他的穴道。在场众人只觉眼前有白影一闪,那原本发了疯的风公子便举着剑一动不动了。
而原本险些被自家儿子一剑毙命的风夫人,也因惊吓过度晕倒在地,院中再度引发骚动。风老爷吩咐侍女们将风夫人和风谨宸分别送回房,又将大夫们纷纷遣去治疗风夫人,这才擦了擦汗,转身面对沈峤。
“多谢沈道长出手相救,方才是拙荆失礼,让沈道长受惊了。”风老爷这才有机会得以道歉,并介绍自己,“老夫风昭,字于天。内子母家姓徐,名佩兰。”
沈峤抖了抖衣袖,微微颔首回礼:“风老爷无需介怀,尊夫人也是担心令郎。”
“前些时日,只是见他兴致不高、情绪低落,”风昭叹了口气看着被下人扶进屋内的儿子,摇了摇头,“可没想到昨夜子时,宁儿突然发起了疯,谁也拦不住。我们也请了大夫,但始终无人能制住他,大夫被挡在外面,也无能为力。”
“贫道想先探一探公子的脉象。”沈峤开门见山道。
“沈道长还会医术?”风昭眼里略过一丝惊讶,“老夫以为,展大家是让您来……”
风昭没说完,沈峤却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对方以为自己就是个只会驱鬼捉妖的道士,没想到是来看病的。
“凡事不可妄下结论,”沈峤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贫道略通医理,令郎究竟是被病痛缠身还是鬼怪附体,一看便知。”
听沈峤说完,风昭露出恍然的神色,躬身又行一礼:“原来如此,那便有劳沈道长了。”
晏无师踩着风家屋顶,以相当快的步伐在里里外外晃了一圈,期间也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宅中有下人在谈论风谨宸吃了陆鸣渊开出的药方几日后,便开始发疯,许多人都认为是大夫和药方的问题。
寻医问药,出了问题怪在大夫头上,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整座宅院,看上去一切正常,却隐隐透着一种怪异之感。晏无师坐在房檐上,右手摩挲了两下下巴,看了一眼侍女埋药渣的位置,又瞥向屋檐下悬挂的水玉装饰,站起身,脚下一点,又没了踪影。
风宅是一个三进院落,在原本院落的基础上,于东西两侧增加跨院,东侧扩建了一个花园,西侧扩建成了书房。晏无师掠过第二道门后,看到风家的管家正领着沈峤和宇文诵往东跨院走。
沈峤似有所感地抬头,一眼便看到了屋檐上的晏无师,后者十分风骚地对沈道长眨了眨眼,身形一动,便提前到了那东跨院。
于是,管家带着沈峤进院时,被提前等在那里的晏无师吓到连连倒退,直到被沈峤扶住才止住脚步。
“他、他、他……”
“老人家莫怕,这位是与贫道同行的晏宗主,方才在客厅见过的。”沈峤温声解释道。
“那……”管家整个人都在哆嗦,想问沈峤“他方才去哪儿了”,却被晏无师轻轻一乜给制止,后面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只好话锋一转,“老朽便不打扰二位了,老爷有命,沈道长在风家期间,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老朽必定尽力而为。”
沈峤颔首:“有劳风伯。”
风伯离开后,院中只余沈峤师徒和晏无师。
晏无师对宇文诵低声吩咐道:“你去厨房后面的桂花树下,把里面的药渣挖出来;再到账房查一下这半个月的账目,看看都有哪些支出;再把这座宅院每一处的水玉装饰都找出来,在宅院图上标出。”
随着晏无师逐一交代,宇文诵面上的疑惑之色也越来越浓。对方说完后,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晏无师,但见后者面上并无戏弄之色,这才抱剑对两位师长行了一礼,退下去办晏无师交代的事。
沈峤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宇文诵走远。
“挖药渣是要看药方成分,查账是为了确认这些天来了哪些大夫,”石桌前的沈峤抬眸看向依旧站立的晏无师,“所以,查水玉原因又是什么?”
沈峤开口便道出他前两件事的缘故,晏无师心中愉悦,忍不住“哈哈”一笑,走过坐在石桌前,接过沈峤递来的茶盏:“知我者,阿峤也。”
沈峤没有接茬,两指捏着茶盏把玩了片刻,淡淡一笑:“知你者,贫道现在可当不起。毕竟,我连晏宗主为何会在小船上睡着都不知道。”
这话里兴师问罪的意味有点重,晏无师噎了一下,不过也仅仅就是这转瞬的功夫,脸上便又挂上揶揄的笑意:“沈道长莫非是怪为夫没有抱着你一起睡?不高兴了?”
“晏无师。”沈峤面色微微一沉,这代表他不想继续拐弯抹角,“你究竟有何事瞒着我?”
晏无师双手一摊,一脸无辜道:“瞒着你?没有啊……哦……难不成是那件事?”他说着突然露出恍然的神色,凑近了沈峤,手也握上了对方的手,言语暧昧道,“本座前些时日去拜访了一下言家丫头,她又教会了我几招,我回来后做了几个别有韵味的“小沈道长”,正准备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被沈道长提前得知了。”
此言一出,沈峤怎会不知晏无师口中的“小沈道长”究竟是何物,立时红了耳尖,面带羞恼地瞪了一眼晏无师:“我说的是你在船上无故昏睡这件事。”
不止睡着,今日晏无师的精神一直有些不济,旁人无法察觉,不代表沈峤发现不了。
若换作其他人,恐怕第一时间会联想到对方可能身体不佳,但以两人的功力,这一点首先便被沈峤排除在外,况且每日清晨,他都会习惯性探一下对方的脉搏,晏无师最近脉象平稳,并无走火入魔的迹象。晏无师不准备告诉他,沈峤别无他法,只得直言相问。
“唉……阿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晏无师幽幽一叹,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沈道长拉着为夫日日寻欢、夜夜笙歌,本座虽然功力深厚,但也终究是个人,总会有累的时候,难道还不能休息一下?”
这番话可堪称强词夺理,换个脾性暴躁之人定然被气得半死,斥责他倒打一耙,好在沈道长这么多年也算习惯晏宗主此等套路,总归就是占个口舌上的便宜,便也由得他去。然而,沈峤虽然一派淡然、面上不显,可原本烧红的耳尖如今已经蔓延到耳根。
“晏宗主休要胡说。”
“阿峤不信?”晏无师将手腕放上石桌,“探一探脉象不就知道了。”
沈峤见对方神色坦然,狐疑顿起,伸出三指搭上晏无师的腕脉,沉吟片刻后,收回了手,蹙起眉梢:“脉象的确不如晨起时分有力,有气虚之兆。”
说罢,沈峤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玉葫芦,倒出两粒药丸,直接塞到晏无师嘴里,又恢复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既然气虚,那晏宗主还是听贫道一言,休养生息,莫要折腾。”他说着又站起身往房中走,“我去写个方子,等二郎回来,让他替你抓两幅药。”
“好……”晏无师看着转身进屋的清癯背影,脸上蕴起一抹柔和的笑意,“都听沈道长的。”
晏无师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举杯时才想起茶解药性,念及方才沈道长才给他喂了药丸,便又放下了茶盏。行止间,目光不经意间看到茶水面上闪过一抹亮光,晏无师循着那光亮的来源起身一看,那处房檐下也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玉。
水玉,其莹如水,其坚如玉,有“千年之冰所化”之说,放在家中不同的位置,其用处也不同,可聚灵招邪,也可镇宅。
不知何故,风宅有多处屋檐下都挂着这种串有白色水玉的挂饰,方才他大致看过几枚水玉的位置,暂时没有头绪,因此才让宇文诵将其标出来。
玉生烟去府衙报官后,便准备去风宅和晏无师等人汇合,途径前几日和宇文诵听书的茶楼时刻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最近的趣事。
这一留意,他才发现,先前说书先生讲述的风谨宸为爱招魂的故事,如今已经发展到沈峤与晏无师受好友展子虔之托,到风宅救人,抓住了阻止风谨宸和林蔓在一起的妖魔鬼怪,林小姐死而复生,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故事的发展速度未免太快了吧?玉生烟心中疑惑,自家师尊和沈道长也就才露面不久,这书场不仅连故事都编排好了,还说上了。
玉生烟忍不住好奇,便落在屋檐边上,又伸手往屋檐上一搭,整个人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形,蹿进了茶楼二楼,大声质问那说书先生:“你怎么知道沈道长和晏宗主来了会稽?你看见了?”
“我……”那说书先生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终只好说,“那自然是有人看到了!你管那么多干嘛?”
这番话打断了台下楼上众人听书,许多人也跟着斥责玉生烟。
“哼!”玉生烟才不管那些人怎么骂,“那你又怎知沈道长可以帮到风谨宸?你知道风家的情况?”
这十年,晏、沈二人几乎成了江湖传说,两人正邪两立,可谓非议与感叹齐飞,诋毁共赞美一色,但不管正邪,两人的实力毋庸置疑——名列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且蝉联多年。这样的人物一同出现,还被一个毛头小子质疑,那无疑会引起众怒。
还不待说书先生反驳,在场就已经有人拍桌而起:“谁不知道沈道尊出身玄都山,这降妖除魔一事还能难得住他?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质疑沈道尊?”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纷纷附和:“就是!”
玉生烟翻了个白眼,心道:“我算什么?我也算你口中沈道尊的徒弟!”不过却并未说出口,此时暴露行踪是为不智,他只是冷哼一声,脚下用力一点,身形掠出了茶楼。
在城中寻找风宅时,玉生烟隔着老远便看到了在有一大户人家上空飞掠的淡蓝色身影,看身形应是宇文诵。二郎君见到自己人,心知找对了方向,顿时一喜,步伐也快了些。哪知刚进风家院落,便被围墙上的青苔使了个“绊子”,脚下一滑,险些跌了下去,好在他反应够快,跌落时伸手在假山上一挂,身姿轻盈地翻了个身,落在附近的屋顶上。
玉生烟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好在没有摔跤,否则被师尊知道了,还不罚他扎马扎到天荒地老?
不过……那是什么?回过神后,玉生烟想起在假山的缝隙里看到的一抹亮光,心中好奇,又回到方才的位置看了看,隐约看到悬挂在假山缝隙里的一颗黑色珠子,下午正盛的日头照耀其上,正闪闪发光。
这是水玉?黑色水玉珠子挂假山里,这家人还真是奇怪。玉生烟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便有一清亮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玉师兄,你在这作甚?”
玉生烟毫不意外地抬起头,抱起双臂,调侃道:“七郎,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隔着老远就看到你在人院子上空跳来跳去,跟猴子似的。”
“玉师兄你说什么呢!”宇文诵啼笑皆非道,“这是晏宗主交待我的差事,要我将这风宅里所有水玉的位置标出来,我这不是正在找吗?”
“水玉?”玉生烟又看向假山内部,问道,“黑色的?”
“不是啊,”宇文诵摇摇头,“晏宗主要我标出屋檐下悬挂的水玉,我找到的都是白色的。”
“屋檐下也有?很多吗?”玉生烟说着话,提气一跃,上了屋顶,探头去看宇文诵手中的图纸,那院落图纸上已经标了十几处,均是在屋檐位置。
玉生烟看着这十几处红圈,摸了摸下巴,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哦”了一声:“我就说看着眼熟,我曾一本典籍里面看到过,这是道家的一个阵法,叫什么天罡招魂阵,共有三十六个阵眼,阳眼十八,阴眼十八。”
“玉师兄,你还知道这个?”宇文诵一脸不信,还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玉生烟——这可不像是这人会看的书。
“我当然对这种书没兴趣,”玉生烟目光移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这不帮你袁师叔晒书时不小心看到的嘛。”
这就对了,宇文诵眼中的笑意从不信变成揶揄。
“不过话说回来,难不成这风谨宸还真的如外面所说的一般,在给林小姐招魂?”玉生烟摇摇头继续道,“我可不信这阵法能招什么魂。”
宇文诵想起多年前在苏家看到已经离世的至亲,面色恢复凝重,不置可否:“能不能招魂尚未可知,不过我想我们必须得重头找一遍这院落,倘若真如玉师兄你所说,这招魂阵三十六个阵眼,如今我只找到了十八个阳眼。”
玉生烟也点点头:“既是师尊吩咐,那自然有他的道理,事不宜迟,我们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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