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如年,管家有帝王祭天的习俗,而民间则有吃汤圆、饺子等习俗,在江南一带,喝东阳酒则是必不可少的。
东阳酒以草药糯米酿造,名目繁多,其中之一的桂花酒正是沈道长的最爱,于是晏宗主便提前亲手酿制了一些,在冬至前就着人送到了会稽郡两人临时租的院落里。
从风宅出来后,两人在城中逛了逛,便回到了这处院落。一进院门,晏无师便不知道拐到了何处,沈峤自顾自去了凉亭,拿起之前未读完的书解闷,见晏无师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坛放在小亭中的石桌上,才想起东阳酒开坛的时间到了,立刻手中的书册失去了兴趣,起身凑了过来,想一睹为快。
这十年来,晏无师似乎想要将两人没遇到的那几十年的殷勤全都补上,几乎每次见面都会给沈峤带一些东西,有他喜欢的吃食也有他没见过的新奇小玩意,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自从认识了言修后,这人还迷上了捏泥人,玄都山上他房间的博古架上马上就要“人”满为患,恐怕要再增加一个架子。
“沈道长这便馋了?”晏无师看着往日里从容自持的沈道长如今像猫儿一样凑过来看酒坛,就忍不住逗上一逗,“你若想喝,以后天天都能喝得到。”毕竟东阳酒尚且可以入药,对身体有益无害。
这可不能每天都喝,沈峤直起了腰,一想到每次他醉酒后失态,晏无师“趁火打劫”不说,第二日还倒打一耙,沈道长便红了耳尖,若是日日如此,他还要不要出门了。
晏无师一见沈峤的神色,便想到对方在害羞什么,也不戳穿,打开了酒坛的泥封,还未凑近,便有香甜扑鼻。他倒了一碗递给沈峤,后者接过,只见酒液澄黄,再闻余香绕梁,浅尝一口,回味绵长,果真是好酒。
温润的眼睛如同撒上了玉屑一般闪闪发光,无需夸赞,晏宗主便知道这酒对上了他家阿峤的胃口,他眼眸深深地看着那泛着水光的唇,忍不住凑过去捧起他的脸,偷去唇上的几缕余香,满意地看着对方无奈又纵容的神情。接着他又想到了今日的计划,意犹未尽地撤开了距离,像一只偷鲜成功的大猫一样带着回味地舔了舔嘴角。
“喜欢就多喝一点,左右今日无事。”晏无师笑吟吟道,“这院子里也没有多余的人,醉了也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沈峤腹诽着,除了眼前这人,这世上有几人能欺负到他头上呢?话又说回来,他总是心甘情愿被“欺负”,便也怪不了谁。而他的确爱这甘甜,复又坐了下来,准备细细品尝。
晏无师伸手替沈峤拢了拢快要滑落的白色斗篷,便没再说话,他一只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时而翻一页书,时而抿一口酒,眼中温柔满溢。
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小雪,沈道长背后的墙角斜生着一丛忍冬,红彤彤的果子原本抬头挺胸迎着雪,不想雪越来越大,那些忍冬们被雪压得喘不过气,再也忍不下去,偷偷弯了一下腰,果实上的雪便滑落在地,压力消失后,它们又恢复了原本抬头挺胸的姿势,假装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一细小的声音,惊动了撑着头读书的披着白色斗篷的道人,道人的脸颊虽说不如忍冬那般,却也红扑扑的,而原本疲倦的眼皮眨了两下后,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总算睡着了,晏无师伸手撩了撩对方散在肩头的发丝,勾起唇角,取出了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在石桌上铺开,开始做一件他一直想做而未做的事。
师父们这厢岁月静好,徒弟们那厢却热火朝天。
宇文诵将枕书偷偷送来的书信依次读过,发现结果可能正如枕书所言——那个说书人口中让风公子要死要活的林小姐恐怕真的是单相思。
这些书信虽然只来不往,但林小姐多次在信中催促回信便能看出:风公子想假装自己不知道来让对方心灰意冷,断了心思。不得不说这种做法虽然很被动,却也符合一晚上写不出一封拒绝信的风谨宸的作风。
“有几个问题,我想请问一下姐姐,”宇文诵快速看完信后便递给了一旁的玉生烟,对等着拿回书信的枕书道,“宅中的水玉装饰是什么时候挂上的?你家公子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犯病的?还有那个药方,是陆明渊大夫开的吗?林小姐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问题太多,枕书不得不思索片刻后道:“宅子里的水玉大约是一个多月前挂上的。公子出现异常大约是两个月前,收到林小姐的书信不久后就有些恍惚,想来是十分困扰这件事,又不知该怎么回绝对方的爱慕。那个药方的确是陆大夫开的。至于林小姐……我们是冬至前不久听到的死讯。”
宇文诵点了点头,又问道:“水玉具体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挂上去的,主人们有什么说法吗?”
“嗯……”枕书低头计算了片刻后道,“水玉是在夫人生辰那天也就是九月十五日挂上去的,夫人说是为了镇宅,毕竟那时公子身体已经不太好了。”
九月十五,也就是距今四十五天前,宇文诵点点头,又问:“那个药方是你亲眼看到他开具的吗?你觉得那陆大夫品性如何?”
枕书摇了摇头:“药方是夫人拿出来的,当时夫人说让我们先回避,不要打扰陆大夫诊脉。至于陆大夫的品性……在我家公子这件事之前,奴婢一直认为陆大夫是个很好的人,想必城中很多人都这样认为,大家都说他是‘千金可拒,恶人不医’。”
此时玉生烟也将书信都看了一遍,抬头插了句嘴:“金钱往往可以化作伤人的利器,他这样拒绝那些有钱人,就不怕被报复吗?”玉生烟明智地没有提及陆大夫一家已经被杀害这件事,以免节外生枝。
“不会的,”枕书用力摇了摇头,“因为陆大夫身边有一个武功特别厉害的谢公子在保护他,曾经有一个恶名昭著的富商慕名来找陆大夫治病,被拒绝后就请了江湖上的人想找陆大夫的麻烦,不承想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人给打趴下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找陆大夫麻烦……不过这个谢公子很久没有出现了,也可能是没人找陆大夫麻烦的缘故吧。”
其实已经有人找了一个大麻烦了,玉生烟和宇文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陆家的灭门案。
玉生烟叹息一声,有些烦躁地将手中的信纸卷来卷去,这一卷不要紧,在他将信纸左侧朝上卷向手心时,突然注意到这叠信纸卷起来后,每张纸边缘原本不起眼的墨迹竟然组成了一个图案。
“七郎!你看这是什么?”玉生烟大声说完,将手中的书信就着卷起的动作递给了宇文诵,后者接过,一看之下楞住了:怎么这么眼熟。
“我总觉得在哪见过。”玉生烟喃喃道。
“是这个。”宇文诵从衣襟里取出那副宅院图纸,用随身带着的木炭笔将所有水玉在的位置连了起来,正好和书信侧面的图案一模一样。
“是……招魂阵,”玉生烟咽了一口唾沫,“方才枕书姑娘说,林蔓开始传信不久后,风谨宸便开始不对,难道这个图案真的有问题?”
“必然不是巧合,”宇文诵脸色有些发白,“现在还不知道真正发挥作用的是阵法还是药方,亦或是两者皆有。”
听完两人的对话,枕书惊呼一声道:“难道要害我家公子的是林小姐?”
“目前还不好下定论,”宇文诵定了定心神道,“姐姐,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你家夫人近两个月有什么古怪吗?”
“有、有的。”枕书还有些惊魂未定,“夫人脾气似乎变坏了,有时她十分强硬,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就像陆大夫开具药方那次,她竟然将我们都赶了出来,以往这个时候,她都会让我们也听大夫的嘱咐,让我们也知道如何照顾公子的病情。”
“宇文公子……您的意思难道是?”枕书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面无人色,急切地需要宇文诵的否定。
宇文诵对着她“嘘”了一声,低声道:“这件事我们还没有证据,所以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为了你家公子,我希望你可以多加留意风夫人。你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对吗?”
枕书虽然慌乱,却还是目光坚定地点点头。
见对方答应,宇文诵走出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对枕书道:“今日辛苦姐姐了,时辰不早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枕书颤颤巍巍应了一声“好”,便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目送枕书离开后,宇文诵在门口站了许久才返回屋内。
玉生烟疑惑道:“为什么一个林蔓一个风夫人,一前一后都用了同一个招魂阵?”
宇文诵目光落在那铺在桌子上的图纸上,低声道:“或许,这招魂阵真的招出了什么鬼魂也说不定。”
“你是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玉生烟颇为不可思议道,“我以为你不信这些的。”
宇文诵摇摇头:“你还记得去年晏宗主中毒那件事吗?我师尊只是睡了十几天,就突然拿出了药方,这药方还救了晏宗主,总不见得是梦见的吧?”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在长安苏府,他是真的见过他家人的魂魄的。
玉生烟被噎了一下:“……你觉得冥冥之中或许?”
少年点了点头,双目之中忧虑重重:“玉师兄,我能否求你一件事——请你调来浣月宗的暗卫保护好风公子。”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之间有什么求不求的。”玉生烟十分干脆地答应了下来,“所以你还是觉得谋害风谨宸这件事和沈道长有关?”
“我委实想不出幕后之人图的是风家的什么。”宇文诵语气中有些疲惫,“风家除了比寻常人家家业更大,实在过于普通,并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唯一不普通的恐怕就是风公子和展大家相识……而师尊和晏宗主正好欠了展大家一个承诺。”
“自从我师尊病倒后,晏宗主一直不让我师尊出现在人前,几乎算是将他藏了起来,直到收到展大家的来信。”
“你是说……”玉生烟也感到脊背发凉,“这是一个让沈道长不得不走进来的局?”
宇文诵没有说话,只是在心中暗暗道:希望这一切都是我的无端猜测。
从风宅出来,玉生烟与宇文诵二人先是去了府衙询问调查结果,得到的答案不出意料地是一无所获。
毫无痕迹,就像一个人好端端的,眨眼功夫就突然死了,连验尸的仵作都险些被吓死,直呼“厉鬼作祟”。
两人不置可否,安抚了一下受惊的仵作,接着又被告知陆明渊陆大夫的尸体已经被领走了。
“领走了?”玉生烟惊讶道,“他还有别的亲属吗?”
“来的人说是他的朋友,认识陆大夫的其他亲人,”仵作一边擦汗一边答道,“是一个年轻公子,姓言。”
竟然不是侍女枕书提到的谢公子。
言这个姓并不常见,宇文诵碰巧就知道一个,还是师尊的朋友,不过据说是位姑娘,不是公子,这个言公子此时领走尸体……会是什么用意呢?
“那他的遗体查了吗?”宇文诵问道。
“没有,尚有亲人在世的尸体,没有经过亲人同意,我们是不能随意解剖的。更何况,这件事我们看不出任何人为作案的痕迹……强行留下尸体是不可能的。”①
玉生烟见宇文诵没再发问,便对仵作道:“你将剩下尸体的查验结果仔仔细细写下来,我会帮你呈给武国公,请他定夺。”
两人并没有亲自去看尸体,毕竟晏宗主亲自看过,没有任何内力的损伤,他们可不觉得自己能和晏宗主的眼力相比。
从衙门出来后,已经傍晚,宇文诵准备暗中去林府查探一下林蔓的事,而玉生烟始终对那个书场耿耿于怀,于是两人准备分头行动。
“那我们约好了,亥时前在我师尊租住的宅子前汇合,”玉生烟沉声道,“一切小心,七郎。”
“你也一样,玉师兄,”宇文诵故作轻松地调侃道,“遇到不对就第一时间放信号示警,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怕被晏宗主责罚就硬撑,你那一身伤,反倒把我师尊给吓坏了。”
“不会了不会了,这次我可不敢托大,”玉生烟有些不好意思道,“毕竟我们这次遇到的不一定是人,不是吗。”
“是啊。”宇文诵说完,两人的脸色都沉重起来。
玉生烟没有直接去茶楼打探,而是经过一番易容改扮后,才踩着看似虚浮的步子上了茶楼,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壶茶后,便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听书。
短短半日,这茶楼说的书又换了新故事,这次的故事更加离奇,至少玉生烟是这样觉得——
“话说那玄都山掌教沈峤,不仅是亲封通微元妙真人,更是九天之上的破军瑶光星下凡,是正经八百的神仙!传说瑶光星君司掌杀伐与朝代更迭,得到他的帮助,就可以将这天下握在手里。”那说书先生说着,又故作神秘地压了压声音道,“咱们在这里说一句不外传的话,就连我们当今圣上,不也是得到沈道尊的帮助,才顺利得到帝位的吗?”
这一开场,满堂哗然,下面传来质疑的声音:“这说书的,越来越会瞎编了。”
说书先生被激得面红耳赤,不服气道:“你倒是说,我怎么瞎编了?难道沈道尊帮助陛下夺得帝位也是假的?”
“那你说说,为什么他一个神仙,会委屈自己跟着晏无师?”那书生打扮的人眼神及其不屑又讽刺,“雌伏他人身下,又怎是大丈夫所为?他这样自甘堕落,也不怕辱没了神仙的名头?”
这书生话音一落,茶楼里便有许多人附和。
玉生烟目光一寒,就要发作,想到自己今日的目的,又忍了下来,暗自握紧了拳头,愤愤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桌上,且听他们接下来如何胡说。
那说书先生似乎彻底被激怒了,大声道:“就在今日,沈掌教才救下了风府发了疯的公子和林府已经死了的小姐,这你又怎么说?”
玉生烟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茶楼果然有问题,假作真时真亦假,谣言传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今天上午一次,傍晚一次,中途还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次,这显然就是针对沈道长的一个局。
虽然还不知道这谣言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但秉持着师尊一贯的“将危险扼杀在萌芽”的宗旨,这件事怎么也要一查到底。
于是,他趁着那书生和说书先生争辩,现场混乱时,直接粗着嗓门厉声喝道:“哪来的狗杂碎!就你也配编排沈道长?!”然后就冲过去对着那书生的脸来了一拳,场面开始彻底失控。
那怕不用内力武功,只用拳头,那书生也不可能打得过玉生烟,只能被摁在地上挨揍,打了不知道多久,就在玉生烟想着继续下手是不是会把人打死时,那说书的总算颤颤巍巍去请人来镇场子了。
玉生烟收了一些力道,专门打痛但不会致命的地方,又揍了一会儿,一个冷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在我的地盘撒野?”
一时间拉架的喧闹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玉生烟也停了下来,听到周围传来低声议论的声音:“是姚信年,姚察大人家的人。”②
“你就是这书场的东家?”玉生烟叉着腰道,昂着头道,“就是你让这说书先生信口胡言的?”
“鄙人不才,正是这书场的东家。”姚信年阴郁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冷哼一声道,“说书罢了,都知道那是消遣,是假的,谁会傻到信以为真?”
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谣言是真的就会被人当真,但说书的却可以用一句“戏言”摆脱这一切的责任。
“我倒是想问一句,”姚信年似笑非笑道,“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给沈峤打抱不平?你受了他的恩惠?”
玉生烟面不改色道:“当然!沈道长恩义天下,曾经救过家父一命!”
“他救过谁与我何干?我的书场可没有说他的坏话,倒是你,在此挑衅打人,还有理了不成?”姚信年嗤笑一声转过身,对周围的手下挥手道,“把他绑了,送到府衙。”
玉生烟心道:正好我要去府衙取仵作写的验尸结果,便决定一演到底,假装挣扎了几下,就被带走了。
①说法参考《法医秦明》,也就是说这个说法实际上是现在对于法医验尸的标准,没有家属签字,又没有过硬的证据证明是刑事案件,法医不能解剖尸体。古代具体标准没有查明,但似乎是不让解剖的,这就当成剧情需要的改编吧,不要较真。
②姚察:隋朝时期大臣。陈朝灭亡后,入仕隋朝,历任秘书丞、晋王(杨广)侍读、太子(杨勇)中舍人。
在成长的不能只是宇文诵,玉生烟也在成长的,不知道看出来了吗哈哈哈。[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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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痴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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