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逄佰囫囵吞下早饭,心里惦记着事儿。
他大概搜了一下,也问了一下,所以他是知道自己要带些什么的。
……
要带的…
好多啊……
真的不想带,反正也用不着。
他索性空着手,脚下生风地往马厩跑。领了那匹温驯的老马,牵着马就噔噔噔直奔约定的集合点。
集合点设在府衙西侧的小院,陈瑁早已等在那里。
这位五十六岁的老掌舆官,瘦削精干,两鬓霜白,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的印记,左手关节因常年执规绘图而显得粗大。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静静的等在那里。
自己在新野府署干了三十多年勘验,亲历了荆州易主,全凭一手过硬的本事才被留下来。
他对那位新来的军师诸葛亮,自是敬重的,只是心理偶尔暗叹:年轻人学问是高,可未免太锐利了些,缺了点沉淀。
至于上头让他带这个叫逄佰的小郎君一起干活,他嘴上应着,心里却直犯嘀咕:勘地绘图,枯燥繁琐,最需耐心细致,一个半大少年,能沉得下心?怕不是军师带来镀金的,走个过场罢了。
结果,早上这一见面,陈瑁的心就凉了半截。
那逄小郎倒是准时,可除了必须要带的勘验符信和腰间一把不起眼的短刀,竟两手空空!连基本的笔墨简牍都没带!
陈瑁眼角抽了抽,一股子无名火憋在胸口。
军师带来的人,责备的话不好出口,可这态度……也太不当回事了!
他心里那点“年轻人不靠谱”的念头更重了,几乎断定逄佰就是来玩的。
强压下不满,陈瑁板着脸,还是决定尽到自己的责任。
他带着逄佰往城西一片待勘的田地和水网区域走。
到了地方,陈瑁立刻投入工作。
他拿出步弓丈量田亩,俯身观察沟渠走向,又蹲在河边仔细查看水流缓急和水深痕迹,不时在随身的小木牍上刻划记录。
忙活了好一阵,他才发现逄佰一直杵在旁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忙活,那双清亮的眼睛东张西望,有时又只是呆呆的看着远方,似乎对什么都好奇,却丝毫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
……
陈瑁这下真忍不住了。
他直起腰,眉头紧锁,带着长者的威严和一丝愠怒道:
“逄子钧!绘图勘验,非是游山观景!光看不动,如何能知山川之形、水文之变?做事当脚踏实地,亲力亲为才是正道!”
他语气虽重,却也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
逄佰像是被惊醒一般,连忙应了声“是,先生”,这才装模作样地凑到陈瑁身边,也学着东看看西瞅瞅,偶尔还伸手比划两下。
陈瑁见他终于动了,脸色稍霁,心里却还是觉得这少年心思浮躁,只是在应付自己。
往日这种活计,至少两三人分工协作才有效率。今天倒好,基本就他一个人干,少年能帮上的忙实在……有限。
日头不知不觉已偏西,拉出长长的影子。
陈瑁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抹了把额角的细汗,看看自己木牍上记录的内容,又瞥了眼旁边依旧只是“看看”的逄佰,心头那股失望更浓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色,决定不再耽搁。
“时辰不早了,”
陈瑁收起木牍和步弓,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今日就到此为止,回吧。”
逄佰如蒙大赦,立刻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往城里走。
忙活了小半天,陈瑁看着木牍上有限的记录,心里直叹气:今天这进度,算是耽误了。
回到府衙存放绘图用具的库房,陈瑁正整理着自己记录的木牍,准备拼接起来初步勾勒今日所见。却见逄佰走到堆放材料的地方,拿起一块裁好的小块布帛看了看,又放下。
“陈…老丈,”
逄佰开口,“这布帛有整幅大些的吗?或者大片的竹简拼板?”
陈瑁一愣,疑惑道:“子钧啊,绘图非是泼墨挥毫,需得先分块细录,再行拼合勾连。你一下要那么大的作甚?”
逄佰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最终还是坚持道:“嗯……劳烦老丈,我还是想要一块大些的。”
陈瑁无奈地摇摇头,心想年轻人就是好高骛远,连基本步骤都不懂。
他耐着性子,从角落里翻出一块稍大的、蒙了些灰的布帛递过去:
“喏,这块够大了吧?不过画起来可不容易。”
他等着看这少年拿起笔无从下手的窘迫模样。
少年接过布帛,铺在旁边的空案上,研墨,执笔,然后倏地发现自己竟无从下手,开始懊恼今日所为……
自己也正好借机教育一下他,好叫他明日端正态度。
……
陈瑁本以为他会犹豫半天,或者画得歪歪扭扭。谁知,逄佰凝神片刻,竟直接落笔。
墨线如游走的活物,在布帛上迅速延伸。
城西那片他们刚刚走过的区域一田亩的轮廓、蜿蜒的沟渠、河流的走向、几处村落的位置、道路的连接……甚至是他们未曾到达的地方——全都一一清晰地呈现出来。
线条流畅肯定,位置关系准确,细节虽未完全填充,但骨架已异常分明,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初期拼合的草图都要清晰干练。
“.……”
逄佰画得很专注,全程未发一言,清亮的眼睛暗沉下来,只是跟着笔尖游走。
最后一笔落下,他搁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看着布帛。
画完了。
……
好少啊。。
今天只跑了这么一小块地方,加上老陈每个地方都要丈量一遍……这内容实在单薄,实在辜负军师的信任。
……
他抬头看向还在发愣的陈瑁,收敛了神情,带着晚辈应有的谦逊语气问道:
“陈老丈,您看……这样画,可行吗?今日所勘之地,大概就这些了。”
……!
陈瑁被这一问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图画的这般,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讶异,声音有点干涩:
“呃…可,可以。甚好,甚好……”
……
害。今天这进度,算是耽误了。
明日要是再按这个进度来……
逄佰小心地卷起布帛,又试探道:
“那……老丈,明日我们可否加快些行程?军师急需此图,我想尽快完成。”
陈瑁还能说什么?
“好,好!明日早些出发,多走几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
其实不是出发早晚的问题……算了。
逄佰这才露出一点笑意,轻轻收好布帛,向陈瑁行了一礼:
“多谢老丈,小子先行告退。”
说完,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陈瑁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踱回自己那间与其他几个老吏共用的值房。
刚推门进去,就有相熟的同事笑着打趣:
“回来啦老陈,怎么样?带那个小娃娃出去一天,累坏了吧,他没给你添什么乱子吧?哈哈! ”
“哈哈,那小郎君怕是连步弓怎么用都不知道吧。今天是不是光跟着你瞎转悠去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语气里带着点看乐子的揶揄。
陈瑁没像往常一样跟着说笑。他默默走到自己案前,拿起修竹简的削刀,在桌角磕了磕,眼神复杂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害…你们是没见着啊!”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描述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小子…不,那逄小郎君……他拿起笔,就这么……”陈瑁比划着落笔的动作,“唰唰几下,就把今天走过的地方,连带看到的的地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画在了一张大布上!那图画的,比我们拼凑半天的还准、还利落!简直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值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老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和怀疑。
“真有那么神?老陈,你不是唬我们吧?”有人不信。
“去去去,你有什么好唬的。我亲眼所见!你们不信?那明天,自己想法子看去!”
他不再多说,自顾自地开始整理工具囊。
见他撂下这话就不理人了,几个老吏互相交换着眼色。
老陈这人向来稳重,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看样子,倒不像作伪……
可一个半大少年,连工具都不带,看了一天风景,回来就能刷刷几笔画出一幅比他们这些老手拼凑的还精准的地图?
这……也太玄乎了!
“啧,”一个正削着竹简的老吏停了手,眼珠转了转,“说得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
旁边磨墨的那个也凑近些,压低声音:“要不……明日咱也找个由头,去城西那片转转?正好我那片的沟渠走向还有点拿不准……”
“对对对,同去同去!”
另一个立刻接口,“老陈忙不过来,咱们路过,搭把手也是应该的嘛!”
几人嘴上打着“帮忙”“公干”的旗号,心里那点“看个究竟”的好奇心,却已是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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