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岁,岁首,正月旦。
雒阳北宫,德阳殿。
因去岁乃灾年,灵帝特下旨意,免灾地官员贺仪,改朝贺为祈岁。
黄琬依制入雒阳贺岁,他的确没带礼,只带了随护与——
“豫州刺史,黄琬祈岁仪——”谒者看着手中名录,疑惑一瞬,又在他人察觉到之前,将后面的话念了出来,“——官医舍!”
灵帝身边,尚未被正式册封为后的何贵妃不动声色的瞥一眼自家兄长的放下,缓缓放下手中酒盏,侧身软绵倚靠在皇帝手臂上。
“陛下,”何贵妃轻柔开口,气息如兰,她有一副清秀样貌,做倚人姿态时颇为楚楚,灵帝爱她如此,她便时常如此,“陛下恕妾孤陋寡闻,妾只知地方有药肆,却从未听说过官医舍。”
灵帝享受身边妃子依赖仰慕的姿态,虽然何贵妃并非他最宠爱的女人,但她育子有功,又知进退。灵帝要抬何氏,也不吝于在这样的场合给何贵妃脸面。
虽养尊处优却依旧显出老态的手轻轻拍了拍何贵妃的手背,灵帝早已得到消息,心中对黄琬送的究竟是什么有数,因此只是笑。
“莫急,爱妃且看。”
何贵妃熟练的撒娇,接着施施然直起身,在某些列席的其余妃子鄙夷的目光中抬手扶扶发鬓,端庄坐好。
从殿外走入一个人。
一身布衣,身量矮小,脸庞稚嫩。手脚干净,显见来时已打理过自己。
众官员看的分明——是个尚未长成的女童。
灵帝看着女童在谒者的引领下走到殿中,干脆利落的行礼,口称陛下万岁,哈哈笑了两声,“抬起头来。”
女童谢恩抬头,露出一张虽稚嫩,却依旧能看出眉眼精致的脸。
灵帝随他爹,是个颜控,不仅控颜,还控气质,不会让他不快的、独特的气质。女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又大胆的看过来,与前面青州牧弄来的那几个献万民贺岁图的灾民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黄琬已经出列,在夏鱼侧前方的位置俯身行礼。
灵帝饶有兴致的问,“黄琬,她就是你说的官医舍?”
“回陛下,此女名夏鱼,阳翟人,官医舍,便是因她提议而建。”
“哦?”
灵帝挑眉,身体微微前倾,“由她提议?”
黄琬再次行礼,“是。”
“此女家中长辈皆为墨家子弟,因天灾殒命,只留她一人……”
灵帝脸上的笑淡下去了。
一边的青州牧内心冷笑一声,心道——黄琬老儿啊黄琬老儿,你何时能改改自己的脾性呢?今日岁旦,陛下可听不得什么天灾不天灾的,你却非要提。
有些人啊,就是上赶着找……
黄琬继续说,“……她曾唱,六月蝗,七月水,如今都已应验……”
灵帝脸上的笑彻底消失。
“六月蝗,七月水,来年春至疫满城。”
德阳殿内,鸦雀无声。百官无人愿意搭茬,无人敢搭茬。
就在这时,座位距离灵帝最近的赵忠忽然开口,“陛下,”他站起身,对着灵帝恭敬一礼,“去岁时,臣倒是听过这曲童谣。”
“哦?”灵帝转动眼珠,“赵卿听过。”
“是,”赵忠回答,“就是不知,黄刺史唱这童谣,与官医舍有什么干系。”
黄琬直身,一动不动,似是没听到赵忠的话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落脸面,赵忠却依旧笑眯眯模样,半点不见恼怒,“陛下,您看……”
灵帝眼神安抚赵忠,对殿中,“黄琬,赵卿问你,你为何不答?”
黄琬再再次行礼,“祈岁旦宴,陛下当面,官医舍乃献予陛下的祈岁礼。臣奉贡礼,奏对者,唯陛下与三公耳。朝廷之礼,贵贱有等,尊卑有序,故臣不敢以国礼而徇私问。”
黄琬的话几乎不留情面,与当面对灵帝说自己不分主仆次第、越过帝王私问是对皇权无礼无异。尽管本意是为将台子继续搭下去,被怼了一脸的赵忠脸色终究还是难看了一瞬。
但赵忠到底是赵忠,他反应极快。
“陛下明鉴,臣只新奇于童谣与献仪之间关联,绝无半点不敬之心。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又怎敢在陛下面前有丝毫逾矩呢?”
灵帝安抚,“朕知赵卿爱重朕,卿不必忧虑。”
赵忠跪拜感激,灵帝又转向黄琬,“赵卿之问便如朕之问。”
这是就要黄琬回话了。
赵忠在灵帝示意下感激起身,垂下的目光却是冷的。
黄琬沉默两秒,终还是回答,“回陛下,去岁已过,今日新旦,童谣中唱来年春至疫,此疫,便是豫州设官医社之缘由。”
“哦?”
灵帝的视线在黄琬身上刮来刮去。
黄琬做恭敬状,“陛下若有疑问,”他侧开半步,“或可询问夏氏女。”
吃瓜吃的正开心,忽然被cue的夏鱼迎来了数道目光。
夏鱼:……
【来活了来活了】
【统统,在录吗?】
【肯定,录制模式正常运行中】
灵帝没开口,皇帝亲开尊口去询问一布衣女童,他不太乐意,就算这个女童颇合他眼缘也依旧不乐意。
了解灵帝的赵忠适时出声,“夏氏女,你为何说春至有疫呢?”
夏鱼演的很有细节,她先看看赵忠,赵忠神色颇为和蔼的示意了一下灵帝的方向,于是夏鱼顺势转向皇帝,扬声,“禀万岁陛下,是因为水患。”
女童的声音清脆,言辞清晰,德阳殿虽大,帝王问话时原本在交流的官员们都很有眼色的收声,因此夏鱼的声音能被所有人听清楚。
“青州海溢,黄河水患,致使蛇虫鼠蚁迁徙,在不该它们活动的地方排泄,觅食,污染大家的食物和水源。冬季落雪,又会钻入人家中避雪,鼠蚁不干净,总带疫,天冷的时候不显,待春季,万物复苏的季节,不甚直接或间接接触过鼠蚁及他们的排泄物的人就很可能会染上疫病,如果不及时医治,又会感染家人。”
“所以民女言春有疫。”
灵帝沉着的脸色缓和一些,说的不是什么因为帝王德行不好招天谴一类的话就行。他的防备与抗拒收回去一些,夏鱼说的话便也听进去一些。
“因蛇虫鼠蚁,而招来疫病?”
席间响起嗡嗡的讨论声,民间关于疫病来源说法不一,有说疫鬼作祟的,也有医者言皆因污秽入口的,倒是很少有像夏鱼这样成体系的给出完整逻辑的。
灵帝沉思……
黄琬适时开口,“阳翟水患后,安置灾民时便有士兵报有鼠作乱,臣遣人驱赶数次才清理干净,却仍有许多灾民因此染病。为防疫病扩散,豫州试设官医舍,收拢病患,集中医治,至今日,颇有成效。”
黄琬再再再行礼,“官医舍一法,乃夏氏女长辈之物,如今证实可行,借祈岁之便,特来献与陛下。”
灵帝心中那点疑虑与不畅快终于完全消失,他知道豫州阳翟官医馆一事,却对内情知道的不多,不是下面没报上来,是他自己懒得仔细看递上来的奏呈。
笑容重新爬回灵帝嘴角,“黄卿有心了。”
黄琬不卑不亢,叩首后重新落座,唱礼的谒者重新上前,唱出了荆州州牧四个字。夏鱼被谒者带领,退出殿内,她状做好奇的扫了一眼擦肩而过的来自荆州州牧的礼——是几名面色灰败,长相略骇人的人。
一看就特别不像好人的人。
夏鱼很快收回视线——说起来,江夏是荆州的来着,汝南却是豫州。
此番旦宴只招了雒阳官员与各地刺史州牧入殿,郡守一类却是没资格来凑热闹的。
——豫州境内丢失的赈灾粮尚且没有寻回,旦宴上禇贡的老东家、荆州州牧却来送匪为贺,难说打的什么主意哦。
夏鱼跟着谒者一路疾行,中途没做任何停留,走出北宫宫门。像她这样没有头脸的黔首,宫中没有给她落脚的地方,都是走完过场立刻丢出去。
宫门外是宽广的石板路,路上无人,只有值守的卫尉站立一侧。夏鱼被送到门口,与负责接她的黄琬侍从碰头,不能无故在宫门口停留,于是很快离开。
夏鱼是带着任务来的,扬名的任务,是吴易的任务,更是夏鱼自己的需求。皇帝面前露过脸,第一步基础就算打好了。
缺人啊,扬名就显得尤为重要,得先把招牌打出去。只是吴易要她扬的是聪明伶俐的才名,夏鱼要的却不止于此。她得拉赞助,得拉人。拉花钱买名声式的赞助,拉可用的少后顾之忧的人。
此时的雒阳都有什么人呢?
宫中宴饮,灵帝体恤城中百姓,在岁旦日特意免了岁初三日的宵禁,明言要与民同乐。因此,雒阳市街,星斗高悬之夜,却罕见的热闹非凡,灯火通明。
一食肆二楼,倚靠窗边的位置,坐着几个人。是几名青年,皆穿着便服,点了乐娘奏乐吟唱,就着糕点饭食闲话,他们交谈的声音顺着大开的窗栏融入夜市嘈杂中。
其中有一人,正在楼下观望。他身边的青年们已然喝的有些多了,举杯换盏间,没人注意到他不合群的举动。
“青囊藏白玉,层层剖心肝。”
是签谜。
青年仔细分辨着楼下的声音,听到摊主刻意放大的诵念声。身边应酬他不耐应付,难得偷闲,脑子里过了一遍谜面。
“是布蒜!”
还没等青年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想出答案,一道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眯着眼看过去,是一名半大女童。女童扎着双环髻,发尾簪花,穿着普通,身边却跟着护卫。
青年看了一会儿,不知看出了什么,来了些兴致。
楼下摊主吆喝一声,宣布答案正确。再看那半大女童,雀跃欢呼一声,接过对方递去的粗制滥造的草编物什,欢欢喜喜的仔细收好。
“小女郎可还要再来一签?”
青年听到摊主如是问。
……
这已经是夏鱼扫的第三个猜谜摊位了,之前那个灯谜摊位有追求女朋友的少年郎与她竞争,她秉着扰人恋爱被驴踢的心态主动让了位置,在少年郎不可置信的控诉目光中拽着护从离开。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新的签谜摊位。
扬名第一步,从猜谜开始。
【穿越小说教我的哈,闹市猜谜随机掉落人才定律】
“小女郎可还要再来一签?”
“要!”
笑容明媚的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灵动又讨人喜爱,签谜的摊位边,聚了些被吸引过来的人。
摊主笑眯眯接过夏鱼递过去的钱,重又从眼前木桶里捞出一根签来。
念道,“四角方方一座城,不见兵马不见人。”
念完,摊主将手中木签转过来,与周围人观看,“小女郎可有解?”
“嗯……”夏鱼犹豫了一下。
此时的签谜谜底多是物件,四角方方一座城……她看一眼摊主……寻常百姓,应该不会是指舆图,或者城池设计图。
“是棋盘!”
“嚯,女郎聪慧!”
摊主高声赞叹,又递过来一个草编……不知道什么东西。夏鱼拿在手中观察了一会儿,没看出来,却也没问,而是妥善收好。
“女郎可要再答?”
“要!”
第三根竹签,“有风身不动,一动就生风。”
周围聚的人多了起来。
摊位人气旺,摊主脸上的笑也旺,他照例将手中木签展示给众人,再问夏鱼,“女郎可有解?”
夏鱼开口,“扇!”
摊主再‘嚯!’。
夏鱼接过奖品草编,问,“还有吗?”
摊主看了夏鱼一会儿,摇摇头,“女郎聪慧,桶中签恐怕难不住女郎。”
他说着,从身后摸出一个相对小了许多的小木罐,里面也有签,共十支,“女郎要猜,得猜这些。”
夏鱼好奇,“叔叔手中的,与桌面上的,有什么不同吗?”
摊主答,“桶中签,是小人多年于市井街坊间收集而来,皆有解,罐中签,是小人游历四方时偶得之佳作……”
夏鱼问,“无解?”
“自然有解,只是难解。”
摊主看夏鱼,“不知女郎可要试试?”
夏鱼点头,“要!”
难解的谜,区别对待的收纳方式,周围因好奇聚集的人更多了。摊主见状,干脆将小签桶递到夏鱼面前,“小人观女郎也是爱签谜之人,女郎不若自己来抽。”
夏鱼从善如流,从签罐中取出一支签。摊主又摇出另外两只,都递给了夏鱼。
夏鱼看谜面。
周围的人挤挤挨挨,或伸长脑袋,或垫脚缩手,好奇这难解的谜面究竟是什么。有人凑不到近前,干脆开口,“女郎为何不念出来,要大家一起听听看呢?”
“就是就是。”
夏鱼没理那个人,她将其中两支递还给摊主。
摊主接过,“女郎这是……”
“只猜出了两支,最后一支,容我再想想。”
摊主这回是真惊讶了。
夏鱼说,“还请您与大家念一念,我人小,声音小,由我来念,怕大家听不清楚。”
摊主看夏鱼,“女郎已经猜出来了?”
“嗯。”
夏鱼,“您先念吧,念完,我再说答案,好不好呀?”
摊主闻言,也不耽搁,高声吆喝两下,念诵出声。
其一为——“二川交汇,四山纵横。”
其二为——“来时无踪,去时有方。”
摊主念完,看向夏鱼。
夏鱼并没有立刻答,周围的人听了谜面纷纷露出思索的神色,她等了一会儿,才说。
“第一个,该是一字谜,谜底是——”
就在夏鱼在众人目光中心,说出谜底的同时,有一道声音与她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那声音听起来离的有些远,所说内容却与夏鱼口中吐出的单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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