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雨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声音闷闷的,像我压抑在棉被底下的小声呜咽。空气又湿又重,吸进鼻子里带着一股土腥味和烧焦的味道。我穿着妈妈给我买的那条漂亮黑裙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朵小白花,花瓣边缘都被我捏得发蔫了。火葬场的烟雾在车后远去,我捧着妈妈的画像,紧紧跟在外婆身后。外公在墓地外面招待宾客,妈妈的同事、曾经的患者、国外的同学、网上的同好、现实的闺蜜、陪着一起胡闹的亲戚……
谁会不喜欢一个小太阳一样快乐、阳光、乐观的人呢?
大人们穿着黑衣服,像一群沉默的影子在我身边飘来飘去,他们弯下腰,对我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模糊,就好像我在水下,他们在水面上,我听不清也看不清,脑子里只有一个嗡嗡响的念头:妈妈变成了一个小坛子,再也不会给我讲故事,再也不会在清晨亲吻我的额头,再也不会为我哼唱那首简单的童谣,再也不会喊着我的小名munchkin教训我了。
雨幕散去,阳光强势地撕裂了阴雨,将光明披在我的身上。
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茫然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泪水和人群的缝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远处。他带着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穿着黑色的战术T恤和深色工装裤,肩膀很宽,肌肉撑满了衣物,微微佝偻着背站在树下。他看见了我,急忙分开人群,大步向我走来。他的步子又快又沉,军靴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一下下砸进我空荡荡的心里。雨丝挂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汇成小股水流往下淌。他站定在我面前,挡住了那些飘来飘去的黑影和惨白的花束。
他是谁?
他蹲了下来,视线与我齐平。他的眼睛是漂亮的蓝色,也是妈妈Y/N最喜欢的颜色。压在帽檐的阴影中,好像暴风雨来临前深沉的海,此刻那里面翻滚着我完全看不懂的、剧烈又痛苦的东西,浓得化不开,沉得像是要把他自己都压垮。我放下了忘在手中的伞,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小声的安慰道:
“你好呀,叔叔,你也是来看我妈妈的吗?她现在在天堂应该很开心……”
这个被悲伤碾碎了的男人颤抖了一下,蓝眼中涌上泪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发出极其沙哑的声音:“……munchkin?”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下一秒,手里的白花掉在了地上,一股带着雨水冰凉湿气和一种陌生烟草气息的力量猛地将我裹住。他把我紧紧地、紧紧地箍在怀里,那力道大得让我骨头都有点发疼。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滚烫的液体汹涌地滴落,混着他头发里流下的冰冷雨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肩头。
“I'm sorry…… I'm so sorry……”他滚烫的泪水不断滴落在我的颈窝里,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I'm Keegan……Y/N……I、I'm your father。”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爸爸?那个在妈妈口中“变成星星守护着你”的英雄爸爸?那个只存在于妈妈睡前故事里模糊剪影的爸爸?妈妈说过,爸爸是个可敬的英雄,星星的英雄,他应该像妈妈一样躺在坟墓里,可他现在就在这里,抱着我,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妈妈……骗了我?
葬礼后,那个叫Keegan的外国男人——我的爸爸——暂时留了下来。在恳切的请求外公外婆之后,他被准许在回程前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与我一同生活。他住进了妈妈的卧室。
我一直在观察他。
家里像是突然多了一个巨型杜宾,沉默又安静,有时又非常有存在感。他很高,他轻易地拿下了妈妈藏在衣柜顶端的小盒子;他也很强壮,能轻轻松松地搬动大桌子,外公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紧绷绷的;他有时候凶的很帅,妈妈生前的追求者总是来骚扰我,被他狠狠地扔了出去。不过,他不太会做饭,做的白人饭没有味道,只能算是维持生命的食物,外公知道后气呼呼地把他赶出厨房。他也不太会扎头发,他那双手布满伤痕和持枪的老茧,梳理我的头发时总是会挂住发丝。
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对我,紧张的肌肉都是硬邦邦的。我听到最多的话是道歉。
就好像,透过我,祈求妈妈Y/N的原谅。
这让我无法释怀也无法原谅他。
妈妈葬礼的第三天,依旧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轰隆的雷响撕裂夜空,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房间。我尖叫着从噩梦中坐起,浑身冷汗。梦里又是妈妈临终的样子,她那样鲜活的女人,最后因病困在病床上,戴着呼吸面罩,疲惫而温柔地看着我、嘱咐我,然后黑珍珠般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抱着巨大的雪豹玩偶,就好像妈妈又一次环抱着我。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逆着客厅微弱的光,Keegan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开灯,只是安静地走到我床边坐下。床垫微微下陷。屋外风雨大作,屋内却奇异地安静下来。
“睡不着?”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低沉而柔和,少了几分白天的生硬。
我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问:“嗯……妈妈,为什么说你不在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他平稳的呼吸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丝沉滞:“因为我让她害怕了……害怕那种随时会失去的感觉,害怕亲手盖上我的墓碑。”
“可以和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我似懂非懂,但又讨厌沉重而令人难受的死亡,于是转移了话题。
“我是士兵,我的世界充满了枪林弹雨,危机四伏。而她是那误入了战场、不应该以我为栖木的和平白鸽,”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那些尘封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记忆,“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地狱里。”
他描述的那个世界,和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冒险故事截然不同。在他低沉缓慢的叙述里,是残酷的、讽刺的、压抑的世界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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