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仁，你现在可知道自己错了？”
这道声音本来在包大仁心里如同伶伶仙乐，但是他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听到，更加不想看到来人。
佟湘玉看着面容瞬间枯槁沉郁气息浓厚的包大仁，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还望你能节哀。”
包大仁呼吸急促，眼里满是清晰的恨意和戾气。“我如何节哀？我一定要手刃殷十三为我家里那七十三口报仇！否则，她们在地下难以心安，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眼前双眼通红灰头土脸的矮胖男人和前几日贪财爱色浑身精明小眼睛里冒着算计聪明光芒意气风发的“包大人”判若两人。那个时候他正做着美梦，心里满是对未来要去京城当大官的憧憬，气派十足。殊不知，几日后，整个包家都只剩下他一人。
佟湘玉无法去感受他现在的心情，只能尽力使他平复心情，帮他抽丝剥茧分析脉络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殷十三只是杀人工具而已。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曹公公。”
“不可能！曹公公为何要杀我？为何要杀我全家？”包大仁脸上还挂着伤痕，直直盯着她，不住摇头，全身心都在抗拒这个事实。“这没有理由的，这没有理由的！”
佟湘玉目光冰凉，一字一句道：“因为你买了官。”
“买官？”包大仁感觉自己就要触到真相，可这真相却是如此的残忍。他头一次对着他喜欢的女人大吼：“我花了钱的！十万两银子，我可一个子都没往下还啊！”
就算是对他而言，十万两也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钱、女人，他在前半生已经享受过了，凭着他的家世在云南也是受尽尊崇，就连地方官也要给他三分薄面。但唯独没尝过做官的滋味，没尝过万人跪下膜拜的感觉。他只是想要当一次官，想要尽尽官瘾而已。这怎么就连累他的老婆们丢了性命？
包大仁无法接受。
“我还有那把尚方宝剑呢！”他突然想起来。他听说书人说过，尚方宝剑上可打君不正，下可打臣不忠。他要拿了这把剑去砍了殷十三这种奸佞小人！
佟湘玉微微摇头，眸中有悲悯之色。“那把剑也是假的。我们找人鉴定过，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罢了，上面的铭文是随手刻上去的，并无赐印。”
包大仁泄了气般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口中喃喃：“到底是为什么？我明明，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啊......”
佟湘玉靠近他，知道自己此刻说的话对他而言未免有些残忍，但她不得不说下去。“包大仁你知道的，就算你没有说，但还有什么是比一个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曹公公用这种方法骗了很多人也害了很多人，你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却是第一个活下来的人。现在唯一能帮你的夫人们报仇的方法就是你交出物证，和展大人去京城指证曹公公。”
包大仁突然冷笑道：“我可没那么傻，我知道如果我和展堂，噢不，是展苍绸展千户回到京城后，我的下场会是什么？只怕和死也差不多，或者更糟。”
佟湘玉静了一会儿，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无法保证包大仁去了京城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犯了错，这是他的果，任何人都无法代替他去偿还。
只是包大仁罪不至死。
而展苍绸？她并不太信任他。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包大仁蓦的抓住她的手，目光热切，充满了绝望后的孤注一掷。“小十六，你跟我走吧，我们两个人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有些人啊，果真就不应该同情。
佟湘玉这次有了准备，没再被他缠上。毫不留情地拂开他的手，卸下温柔端庄掌柜的假面，女人昂起头，姿态昂扬傲然，目光变得森然凌厉，唇角勾起一点寒意的笑。
“闭嘴，谁要和你走？我可不是你的小十六。我只是属于一个人的湘玉，也只会属于她。”
她凝视着他，浅色瞳孔眸光流转，闪着莹莹惑人的光芒，语气却无比柔和轻缓：“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物证交出来，然后乖乖和展苍绸去京城，做你该做的，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包大仁一直都知道佟湘玉很美，美得大气美得端庄，偶尔会有些狡黠之色更添娇俏。
但她的容颜并不属于倾国倾城令人一见钟情那种。佟湘玉的美，就像醇酒，需要慢慢地品，方能咂摸出滋味，而这滋味令人尝了就忘不掉舍不下，后劲无穷。
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感觉自己心头一跳，怦然震荡。她那双晃动的眼眸微露妩媚之色，顾盼间有摄人之姿，能看穿人心，能直击他的灵魂。他脑袋蒙蒙的，心神散乱惆怅，感觉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会去做，只要她能开心满意，更何况是这样一件小事？不由自主地便点头应了好。
别说只是这些事，哪怕她这时让他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只要能让她感觉愉悦。
佟湘玉拍了拍他的头，无奈道：“我在和你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又在发什么呆？”
被她拍了下，包大仁心里咯噔一声，突地醒过来一般，只觉得刚才就像是陷入了梦境，看了看她，神色疑惑恍惚。
佟湘玉佯怒：“你还看什么？反正我说了，我是绝不可能去当你的什么劳什子十六姨太太的。你这样，又怎么对得起你的夫人们？她们九泉之下，如何能心安？而继续放任曹公公这样的人去害别人，你又能忍心吗？”
包大仁想到他的十五个老婆，又联想起殷十三描绘的她们临死前可怜模样，流下泪来，用尽全力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打得自己嘴角破皮，脑袋也清醒了不少。“十六，不，佟掌柜，你说得对。我后悔啊，我真的后悔了，我早应该听你们的。”
他从怀里掏出东西交给她。“这就是物证。”
在佟湘玉对包大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的同时，柴房内，晕过去的殷十三被人用一桶冷水泼醒了过来。
殷十三低吟了一声，感觉出自己浑身上下十三处重要穴道都被点住，他是一点内力都使不开来，尤其胸口处滞涩疼痛，就连喘一口气都很困难，针扎似的痛苦。看来点他穴的人不光是想让他无法逃脱，甚至想要慢慢折磨他。
殷十三眯瞪着双眼，看向预料之中的人。“我就知道是你，展—大—人。”
展苍绸拿着手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自己的双手，刚才自然是他用水泼醒殷十三的。他做事一向小心，又仔细把柴房的门栓好后才回过神来朝殷十三露出平和的笑容。“殷十三，事已至此，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和我走吧。”
殷十三眼露嘲弄之色。“我若是不愿呢？”
展苍绸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可亲。“那就不要怪我了。展某为了真相，为了大明，为了匡正朝纲，少不得要当一回小人，做些不太光明的事情了。”
“哈哈哈哈。”殷十三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即使这让他呼吸更加困难，胸口更加疼痛难捱，他却依旧止不住自己的笑。他本来表情很少的，但遇到展苍绸，他实在是忍不住。
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又擅长伪装的小人！
“我知道你们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段不输我们东厂，我拭目以待。”殷十三白净的脸上毫无惧色。
展苍绸并不恼，只是叹了口气。“当然，殷公公不仅武功高强，心志也是一等一的坚韧。我们锦衣卫的小手段，你自然不会放在眼里。落入敌手，还能如此处变不惊，难怪能深受曹公公的喜爱，成为他的一条狗啊。”
“我是曹公公的剑，为他出生入死在所不惜，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荣耀。我愿意当曹公公的狗。”殷十三嗤笑：“总比某些人好，想方设法都想讨得曹公公欢心，甚至不惜故意毁了自己的身子，却依然被忽视，如同垃圾一般——”
“你——”展苍绸脸色扭曲起来，令他原本英俊的面容看上去都有些狰狞了。他目中乍然掠过一抹杀机，扬起手来，恨不得就想当场一掌怕死殷十三。
殷十三不言不语不躲不避，就这样看着展苍绸，甚至脸显淡淡期待。
展苍绸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和往常无异。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对殷十三轻笑道：“果真是心思缜密的殷十三啊，差点就着了你的道了。就这样让你死掉，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他凑近殷十三，呵出来的气息都快拂到他脸上，比之殷十三，展苍绸的脸庞也十分白净柔和。
展苍绸身材瘦长高挑，面色凛然的时候也端是一位目若寒星的翩翩公子；但当他神色柔和的时候，看上去会让人觉得有几分像殷十三，同样白皙到阴冷的皮肤，同样干净线条轻柔的下颌。
简直就像是同类人。
“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折磨你。我定要让你毫发无损地回到京城，再让你出面亲手指认曹公公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殷十三的脸色终于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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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事情变得很顺利，在佟湘玉劝说下，包大仁交出了物证：与曹公公勾连的书信藏在了那本《包侍郎醒世恒言》小册子的夹层里。他脖子上挂着的小葫芦里面是显影粉，涂上去用水一泡字就会显露出来。
而在展苍绸的劝说下，殷十三也束手就擒回头是岸，愿意和他们一道回京城指认曹公公。
展苍绸传书信叫了附近的锦衣卫兄弟过来护送他们回京城。在临走之时，展苍绸朝大家拱手，面色端正眼神清明，嘴角含笑。“这次多谢诸位施以援手，展某大恩不言谢，深深记在心中。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京城找展某。”
众人笑着回礼。
李大嘴插嘴问：“我们不会再受牵连了吧？”
“大嘴兄弟多虑了。”展苍绸摇头，微笑。“不仅不会，回去后我还会和圣上禀明诸位的功劳，等彻底铲除曹公公党羽后，估计还会有奖赏。”
李大嘴吕秀才立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佟湘玉冷眼瞧着，并未多言。
燕小六傻乎乎地：“那我也不需要逃跑啦？”
展苍绸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不用逃跑了，燕捕头你这次做得很好，以后还请再接再厉。”
燕小六小胖脸都发光了。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郭芙蓉拍拍展苍绸的肩膀，眼光灼灼。“展大哥，曹公公之流极其狡猾，想要彻底扳倒他们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这次你回京城定要事事小心。如果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只管说，芙蓉在所不辞！”
展苍绸笑着答应了她，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浅光。
佟湘玉忽然道：“展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展苍绸跟着佟湘玉走到角落里，他朝她拜了拜，面显感激之色。“这次真是多谢佟掌柜了，如果没有你，包大仁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就交出证据。”
佟湘玉避了开去，面容淡淡。“展大人言重了，我也只是尽我所能罢了。”她抬眸看向展苍绸，目光突地锐利如剑，气势迫人。“毕竟我们都只是棋子而已。”
展苍绸笑容不变。“佟掌柜此话何解？”
“你我心知肚明。”佟湘玉忽然绽开笑容，眸光轻晃。“我不管这是你们锦衣卫和东厂的势力纷争也好，你自己个人所求也罢，我不在乎，也没兴趣去了解。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更不要利用别人的一腔热血和赤忱。”
“否则——”佟湘玉仍在微笑，她的笑容却在此时透出一丝妖异与厉色，瞧上去令人暗暗心惊。她朝他的方向微微踏前一步，目露戾气。“湘玉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依然会让你付、出、代、价。”
展苍绸也算见过无数人物，女人也见过不少，但从未有女人能给他这样的感觉。更何况对方还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他却在那一刻心生胆寒之意，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虽然只是一小步，但两人对峙中，他却输了。
展苍绸吐出一口气，在她面前第一次收敛脸上那种温和可靠的笑容，而是面无表情眼泛冷光阴柔吐字道：“佟掌柜所言，展某明白了。”
佟湘玉心头一动，这估计才是展大公子的真实面目吧。
展苍绸等锦衣卫属下一来，彬彬有礼和大家告辞后就押着包大仁和殷十三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感觉这几天如同几年一般漫长。
同福客栈很快恢复到往日打打闹闹鸡飞狗跳的生活，过了小半个月的安生日子。
然后终止于一日清晨某人的尖叫声中。
佟掌柜真正的模样已经越来越遮掩不住啦。
展苍绸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到底是锦衣卫的人，还是东厂的人，又或是皇上的人？见仁见智吧。
最后那声尖叫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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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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