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顶山口,春风依旧凛冽,一架沉稳厚实的雕花马车停在路中,车壁镶嵌精致,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马车前后拱卫着数辆马车与多匹骏马,数十名气息沉凝的逍遥宫护卫列队两旁,显是精悍之士。
阳顶天站在人群最前方,看着面前准备停当的一行车队,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吸一口气,将离愁压下,嘱咐道:“我已安排座下得力弟子二十人沿途护送,连同你自家人马,足以威慑宵小,然则人心险恶,务必要处处小心”
花溪雪对着他盈盈一拜,眼神里充满孺慕和不舍:“舅舅放心,流萤省得”
话音犹在耳畔——
眼看车队即将启程,目光一直粘在花溪雪身上的范遥仿佛被什么东西在心底猛地一撞,下意识踏前一步,越众而出,对阳顶天抱拳道:
“教主!沿途鱼龙混杂,护卫们固然得力,但若有高手窥伺,恐有疏漏,属下愿护送一程,望教主应允”
他语速略快,眼神中满是坚决和恳切,全然不似平日里那副带着几分邪气的潇洒自持。
见状,众人皆是一怔,离愁的别绪中骤然多出许多别样的意味。
阳顶天浓眉微挑,诧异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目光锐利地扫向范遥,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什么。
然而,还未等阳顶天回应,杨逍也神色淡淡地上前拱手,他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只是例行禀报,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教主,属下前几日刚巧接到南直隶传书,有教务需亲往那边处理,不若由属下顺路护送,左右也是分内之事”
他理由充分,语气自然,目光平静地扫过神色微怔的花溪雪,却并未刻意停留,俊逸儒雅的脸上依旧滴水不漏。
范遥心头微微一沉,试图从杨逍脸上寻找到哪怕一丝毫的异样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隐隐的竞争意识在心底悄然升起,面对这横插一手且理由“正当”的阻拦,范遥立刻接口道:
“哦?那真是再好不过!”他俊脸又挂起惯有的漫不经心,却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笑容:“既然顺路,杨兄是去办事,小弟则为护送,相互照应也更显周全”
“有我们兄弟二人同行,纵是有千难万险,也定能保流萤姑娘万全!”。
这下,气氛更加微妙起来,目睹光明左右使竟为护送一事隐含争锋,前来相送的明教众多高层,有的心中称奇,有的心中酸涩。
韦一笑抱着胳膊,面上不动声色,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来回睃巡,洞若观火。
金毛狮王谢逊扫过有些‘破格’的左右使,再看垂首静立的教主外甥女,眉头微不可察地聚拢一瞬。
阳顶天眸光不动声色地在三人之间流转,杨逍与范遥倶是年轻一辈里出类拔萃的俊才,他心中难免升起一种‘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欣慰和自豪
只是…此二人皆是性情骄傲之人,若因儿女情长而生龃龉,甚至影响兄弟情分乃至教中大局…
微妙的对峙悠长而沉默。阳顶天将这份担忧压下,见外甥女垂眸敛首,对两人的“热情”并无特别反应,心中已有计较。
最终,他权衡再三,缓缓开口道:“也罢,既然你们兄弟二人都有此心,那便同行护送吧…”
“此行为首是护送,其次才是私务,莫要耽搁太久,光明顶上还须左右使坐镇”
“谨遵教主谕令!” 杨逍面色不改,恭敬抱拳;范遥亦大声应诺,眼底光芒闪动。
无形的张力仍在风中弥漫。
花溪雪表面看上去似乎未受任何影响,她视线落在韦一笑身上,扬起一抹清浅如冰雪初融的笑意:
“韦先生,光明顶上数次切磋,承蒙指点,流萤铭记于心,可莫要忘记书信往来”
相较于其他人,态度明显多出几分亲近。
韦一笑的笑容顿时灿烂几分,抛开所有的猜测与揶揄,他真心实意地重重抱拳道:“蝙蝠别的记不住,可情分和酒约忘不了!天涯路远,还望珍重!”
“韦某定当书信不断!下次见面,江湖路上,当浮一大白……不,是三百白!”
他这“蝙蝠”的自称和豪爽的酒约,引得旁边周颠“噗嗤”一笑,气氛活络些许。
然而,这分外熟稔的交情落在心思各异的人眼中,却激起不同的涟漪。
阳顶天浓眉下的虎目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万料不到外甥女竟能与蝠王建立起这般情谊。
杨逍俊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偏,眼皮微撩,嘴角弧度丝毫未变,却极其精准而快速地扫过韦一笑一眼。
道别已毕。
花溪雪不再多言,对着舅舅阳顶天再次一拜,便带着婢女们,步履从容地走向中间华贵宽敞的马车。
杨逍与范遥也对阳顶天颔首之后翻身上马,杨逍动作行云流水,范遥则带着特有的桀骜潇洒。
“启程——!” 杨逍一声清喝,打破沉寂。
黑衣护卫簇拥着车队,明教随行弟子紧随其后,队伍在双骑的引领下,沿着蜿蜒崎岖的山道,缓缓向下驶去。
山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石粒,如同无数细碎的叹息,追逐着远去的车辙和马匹的蹄印。
车轮碾过山石,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辚辚声响,马车内部铺设柔软,几上温着暖炉。花溪雪端坐在这片精心营造的安稳空间内,脸色却沉凝如水。
方才山口送别时的微妙难言,以及暗流涌动的一幕幕,如同解不开的死结,在脑海中反复翻腾。
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袖里衬,范遥越众而出的一步,等同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舅舅阳顶天面前——**裸地昭示着某些心思!
他竟如此不管不顾地将这份情丝曝露于人前,让自己成为众人无声揣测的中心…
那些带着揶揄、探究、甚至可能还有妒忌的眼神…虽都掩饰得极好,但还是让人如芒在背。
再加上杨逍的横插一杠,简直把场面弄得更加复杂且引人注目了,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声地品评?
潜藏在表象下的狼狈感如同蚁啮啃噬着自尊,花溪雪厌恶这种感觉,于是心头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
车厢内一片压抑的寂静,侍奉在旁的白术和白果从上车起就敏锐地捕捉到自家小姐周身散发的低气压。
想到方才山口的左右使“争锋”,白果心里感到又紧张又……有一点点莫名激动。
“小……小姐……” 白果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想询问或者安慰几句:“您……您喝口茶……”
花溪雪倏然转过头来——
一贯宛若秋水的眸子,此刻只有一丝难以化开的冰冷和……锐利!
白果被这眼神震慑得呼吸一窒,剩下的话全都噎在喉咙里,张着嘴,愣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车轮碾过山脉的最后一段山道,一行人两三日后方才离开昆仑的巍峨群山。
外面地势渐缓,视野豁然开朗,扑面而来的清风已然带着泥土与青草芬芳的湿润气息。
阳春三月的暖意,如温柔的潮水,从东南方向缓缓浸润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绿色平原如巨毯铺展向天际,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河流蜿蜒如带,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此地属西域地界(即后世的新疆)。
山川地貌与中原迥异,居民多为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士,操着异域口音的官话或本族语言,服饰色彩斑斓。
不同于来时,花溪雪独自带着逍遥宫的护卫遭遇的风餐露宿,或者需谨慎探路的情形,杨逍与范遥明显对这片广袤的地域很熟悉。
何处有清泉可汲水,何处有避风的谷地可歇马,何处有可靠的村落或驿站可休憩,二人皆是了然于胸。
得益于这两位并辔而行的领路人,一路上是出乎意料的顺畅,队伍的行程不急不缓,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在日头西斜之前,抵达预定的落脚点。
这份舒适与从容,与来时的艰辛对比鲜明,花溪雪虽未言明,但心中亦不得不承认——
有杨逍和范遥这样对地理人情,乃至潜在风险都了若指掌的高手指挥若定,这趟归途简直不要太舒适安稳!
一路东行,葱郁的草原与戈壁渐渐被甩在身后,地势复又抬升,前方便是昆仑派势力所及的地界了。
青灰色的山峦间,隐约可见依山而建的巍峨道观飞檐。杨逍策马在前,想起与昆仑派结下的梁子,目光微凝。
终究是人家的地盘,他虽不惧,但也不想在护送途中凭添无谓的风波。
心思电转间,他并未多言,只是不动声色地勒勒缰绳,让马速稍缓,眼神扫视时多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
就在杨逍气息微变的刹那,正与护卫闲谈的范遥也笑意悄敛,兄弟多年,无声的默契早已刻入骨髓。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已心照不宣地将戒备等级悄然提升,车队依旧平稳前行,只是在这片昆仑派的山道之上,气氛无形中稍微绷紧些许。
依山傍水的小镇上,一条主街贯穿始终,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屋,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
街上行人稀落,行走的多是些穿着粗布衣裙的包巾妇人,或是身着便于劳作短褂的黝黑汉子。
镇中唯一的客栈坐落在街角,木楼门楣上挂着块半旧的“平安客栈”木匾,柱上漆色斑驳,门窗透着风霜侵蚀的痕迹。
护卫人数众多,客栈狭窄的院落根本容纳不下,只得在镇外扎营,店家是个精瘦的老汉,带着个手脚麻利的小伙计
骤然见到如此气派的车马和几位一看便知来历不凡的客人,脸上立马堆满殷勤又惶恐的笑容:“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
小伙计机灵的抄起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飞快将堂里几张油腻的方桌和条凳又用力擦拭几遍。
范遥率先踏入略显昏暗的大堂,目光扫过寒酸的环境,转头看向走进来的花溪雪,询问道:“这客栈虽简陋,总归有瓦遮头,姑娘想吃些什么?让店家尽力张罗”
花溪雪闻言,轻轻撩开一角帷帽轻纱,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这间不大的客栈——
掉漆的柜台和油腻的方桌,角落里堆放着杂物,空气中还隐约飘着羊膻味和尘土气息。
视线落回范遥身上,她随口而出道:“出门在外,自然是有什么便吃什么了”
范遥了然,立刻转向一旁搓手赔笑的店家,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拣你们店里最好最干净的,整治一桌席面来,茶酒也要最好的”
他出手阔绰,语气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爽利,店家连声应诺:“是是是!贵客稍候!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说着便要转身去后厨催促。
就在这时,店家又好奇的瞟向正摘下帷帽轻纱的花溪雪,猛地见到惊鸿一瞥的绝色容颜,竟一时看呆了。
“唰——!”
一声清脆的折扇开合声骤然响起,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杨逍,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
扇面“唰”地一声展开,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丝刻意的响亮,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在店家耳边炸响。
店家一个激灵,从失神中惊醒,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意识到方才的失礼,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几乎是连爬带跑的冲向后厨。
花溪雪的目光,随着那声扇响,自然而然地移到杨逍身上,她唇角轻弯,笑意带着促狭道:“杨左使”
“这扇子是常用来遮阳避暑的么?”
杨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何等聪明,岂会听不出话中揶揄?折扇在指间灵巧地挽出一个漂亮扇花。
杨逍露出几分“自嘲”:“这扇子么……遮阳避暑是假,趋风附雅是真,偶尔……”他故意拖长语调,带着点促狭的坦诚道:“再用来…惊一惊那不识趣的呆雁”
花溪雪轻笑一声,如玉珠落盘,不再多言,轻飘飘地转身,步履无声地走向靠窗一张方桌旁。
那姿态,仿佛不是走向一张油腻的客栈方桌,而是步入自家精致的暖阁。
一旁的白术和白芷立马取出随身携带的锦帕,仔仔细细的擦拭桌面和椅面,又将厚实柔软的素色软垫稳稳铺在椅面上。
这还不算完,四个婢女快步走出客栈,不多时便从马车里捧出折叠整齐,一看便知是昂贵至极的被褥寝具,径直走向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店小二。
白芍声音清脆,言语客气,却带着吩咐意味:“烦请带路,去客房收拾一下”
店小二如梦初醒,慌忙点头哈腰:“是是是!贵客这边请!这边请!”说着快步走向后院的客房。
杨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路上虽早已见识颇多如此这般的场景,但他心底还是不由得轻“啧”一声。
酒肉朱门臭,路有冻死骨…
与这简陋客栈格格不入的排场,让这位出身名门,却也经历过江湖风雨的明教左使,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
这份奢华背后所代表的鸿沟,在这尘土飞扬的小镇客栈里,显得尤为刺目。
杨逍骨子里的清醒与文人清高,让他对这种“何不食肉糜”般的富贵作派,保持着一种审视的距离感。
潜藏的复杂情愫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他并未将这份情绪表露分毫。见花溪雪已在窗边落座,杨逍神色如常地走过去,仿佛刚才那番腹诽从未发生。
范遥早已大马金刀地坐下了,他对于花溪雪的一切行为,倒是带着天然的包容和认同,甚至觉得合该如此。
三人围坐在窗边的方桌旁,窗外是萧索的街景,窗内是简陋的客栈陈设。
花溪雪并未察觉两人心思的迥异,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侧脸在朦胧的天光勾勒下,缥缈出尘。
杨逍取过桌上粗瓷茶壶,尽管茶水浑浊,他依旧仿佛是在品鉴名茗,只偶尔留意着对面的花溪雪。
范遥则带着笑意道:“看这天气,明日应是个晴天,过去前面的草原戈壁,咱们便彻底踏入中土之地了”
花溪雪收回目光,转向范遥,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浅笑:“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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