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深秋,空气里弥漫着萧瑟的寒意和枯叶腐烂的气息。外公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葬礼肃穆而压抑,黑压压的人群,低沉的诵经声,空气中弥漫着线香和眼泪的味道。尹书琳穿着不合身的黑色丧服,麻木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棺木上外公的遗像。
那张总是带着慈祥笑容的脸,此刻凝固在冰冷的相框里。
巨大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在某个意识模糊的间隙,在守夜人群低低的啜泣声中,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金玟奎。
那个装着学生证和纸条的袋子!它在哪?
一股莫名的恐慌瞬间保围了尹书琳。葬礼期间兵荒马乱,从临时租住的公寓搬到外公留下的老町屋,行李被打包又拆开。那个小小的塑料袋呢?
葬礼结束后,尹书琳发疯似的翻找着所有行李。背包的每一个夹层,行李箱的角落,甚至那些还没来得及拆开的纸箱。
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用胶带缠了好几圈的、装着那张皱巴巴的,承载着所有承诺的纸条的塑料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尹书琳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四周堆满了散乱的衣物和杂物。
外公离世的巨大空洞还未填满,此刻又是另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慌。那张纸条!上面有玟奎哥家的地址和电话!那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具体的联系!
它丢了?被我弄丢了。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尹书琳蜷缩在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失去外公的悲伤和对弄丢最后纽带的巨大恐惧,在空旷寂静的老宅里,冰冷地蔓延开去。
首尔的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旷的街头。金玟奎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拉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站在巷子深处,那栋熟悉的旧楼前。仰头望着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来。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站在这里了。
第一次,是在尹书琳一家离开后的第三天。他攥着口袋里那张被体温焐得发软的纸条,上面有她留下的京都地址和电话。
放学后,他第一时间冲到这里,对着紧闭的绿色铁门,一遍又一遍地按着门铃。急促的铃声在空寂的楼道里回响,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没有人应答。只有冰冷的铁门沉默地矗立着。
隔壁的阿姨探出头,带着同情的眼神告诉他:“搬走啦,那家日本人,前天就急匆匆搬回日本去了。听说家里老人病得很重。说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他愣在原地,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搬走了?那那地址呢?电话呢?他手里不是有吗?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跑到巷口那家杂货铺,用公用电话,颤抖着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纸条上那个京都的长途号码。
听筒里传来冗长的拨号音,然后是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用他听不懂的日语说着什么。
再拨,依旧是同样的结果。杂货铺的老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摇摇头:“国际长途?号码错了吧?或者那边没开通?”
号码错了?不可能!他明明看着她写下来的!他像疯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直到杂货铺老板不耐烦地把他赶走。
他不死心,放学后,他不再去球场,而是固执地守在这栋楼下。
寒风凛冽,他跺着冻僵的脚,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绿门,期待着它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打开,露出她熟悉的笑脸。
他等过放学后的黄昏,等过飘雪的周末清晨。每一次满怀希望而来,每一次都被冰冷的现实和紧闭的大门击退。
纸条上的地址和电话,成了两个冰冷的、无法触及的符号。
他也曾无数次拨打过自己塞给她的那张纸条上的号码。他家的固定电话和他爸爸新买的手机号。
每一次拨通,接起的都是妈妈疑惑的声音:“玟奎?你在外面?有什么事?” 或者爸爸不耐烦的:“臭小子,有事快说!”
没有。一次也没有她的声音传来。
日子在失望的累积中滑过。春天,巷口的槐树抽出新芽。夏天,蝉鸣依旧聒噪。他升入了高中,个子更高了,肩膀更宽了,脸上的稚气褪去,轮廓变得清晰硬朗。
他依旧是球场上的焦点,被更多女生追逐。只是他脸上的笑容少了些过去那种没心没肺的灿烂,多了几分沉稳,偶尔会在人群喧嚣的间隙,目光投向远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课桌的抽屉深处,一直压着那张她留下的,写着京都地址的皱巴巴纸片。纸片的边缘早已磨损卷起,上面的字迹被无数次摩挲,变得有些模糊。
他把它当成了某种执念的图腾。每个周末,他都会雷打不动地骑车去一趟邮局,买一张最普通的国际航空邮票。
坐在邮局冰凉的塑料椅子上,他拧开笔帽,对着空白的信纸,却总是久久无法落笔。写什么?问她外公怎么样了?她还好吗?为什么不联系他?问她还记得他吗?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往往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
「具凛:你好吗?我是玟奎。我在首尔,一切都好。收到信给我回信。地址:京畿到安养市XX区XX洞XX号 XX楼。金玟奎」
他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邮简,在收件人地址栏,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写下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京都地址。
仿佛每一次书写,都是在加固那个渺茫的希望。然后,将邮简投入那个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邮筒。
每一次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轻响,像是投入深海的石子,再无回音。
邮局的职员从最初的友善微笑,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最后变成了带着一丝怜悯的沉默。
那个总是独自来寄信的、沉默而英俊的少年,成了邮局里一道固定的,带着淡淡忧伤的风景。
又一个飘雪的傍晚,他再次骑车来到邮局门口。停好车,习惯性地摸向书包侧袋。那里一直放着他准备好的邮简和写好的信。然而,这一次,他的手摸了个空。
心猛地一沉。他慌忙地翻遍整个书包,把所有的书本和杂物都倒了出来。没有!那个熟悉的、装着信和邮简的文件袋不见了!
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努力回想着。体育课?换教室?还是掉在路上了?
他像疯了一样,沿着来时的路,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低头仔细搜寻。昏黄的路灯下,积雪覆盖着路面,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那个小小文件袋的影子?
寒风卷着雪花,无情地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茫然地站在风雪肆虐的街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那个被他小心翼翼保存了将近一年的地址纸片,他写好的信,他寄托了所有念想的邮简,全都丢了。
风雪更大了,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整个世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这漫天的风雪,瞬间将他吞没。
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迅速消散在呼啸的寒风里。
乡下小巷的蝉鸣,京都古寺的晨钟,终究成了两个平行世界里,再无交集的声音。
那些沾着橘子汽水甜腻气息的奔跑,那些被小心珍藏又最终遗失的纸条,那些投入深海杳无回音的信笺。
都成了时光深处,一声悠长而疼痛的叹息,在各自的世界里无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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