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奇玛经历了漫长的一天。谈判桌上无休止的扯皮总算告一段落，五条家和政府达成了口头上的，关于新生咒灵情报共享的初步协议，并且同意在一定条件下允许公安特派专员随从祓除任务。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但这也仅仅是个开端。
未来还有无数的工作，像是晚饭时间排队等待喂食的狗狗一样等着她。
但目前来说，这里的工作就是工作而已，没有暖烘烘的毛团子，没有“汪汪”的叫声，更没有探出口腔试图舔舐脸颊的湿热舌头。
幽冷的夜风带走了她的体温，最后一点日光在五条家西边院墙上明灭不定地闪烁着。玛奇玛抱着大衣，但暂且不需穿上。她捻了捻僵硬的指尖，哈了口气，“回家的路上，买些小甜饼吧。”
等她完成今天的最后一项任务。
就像是在呼应她的思绪，玛奇玛听到了讲话声。
一个性别模糊的，幼嫩的声音。
“你、是什么东西。”
伴随着几近于无的木屐与石板地的碰撞声，一个孩童从漆黑的树影中走了出来。他的银白短发在背景的映衬下光亮的几近刺目。
孩童规整地穿着襦袢配小纹和服，下颌微收，肩背自然舒展，重心落于两脚正中。他的姿容文雅得体，衬得他的言语加倍的散漫轻浮。
他在一个不用昂头就能直视玛奇玛的位置停下。他的短发不驯顺地向四面八方乱翘着。
玛奇玛望着突然出现的男孩，放下手臂，复又抬了起来。她轻触了下自己的脸颊，感到自己的体温开始回升。
“太好了，”玛奇玛说，“手暖和起来了。”
玛奇玛一瞬间就认出了五条悟。六眼神子的肉身被审慎地保护着，她曾在说笑间提出一见，但被五条的家主委婉谢绝。
“你在说些什么啊？回答我的问题，玛奇玛。”男孩命令道。
五条悟一瞬间就认出了玛奇玛。政府代言人的行踪被严格地保密着，他曾试图溜入会客厅，但在计划的伊始就为贴身女佣所破坏。
“听不懂你的问题。”玛奇玛说。
“那就说说你做了什么。”
“悟君觉得呢？”
男孩沉默了。
“我看见了。”最后他这样说道。
日已落，月未升。在黯淡的天穹之下，璀璨的星河倒映在男孩蔚蓝的虹膜之中。他的眼睛好像能发出光来。
“看见了什么呢？”玛奇玛耐心地引导着。
男孩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玛奇玛，好像在用目光做人体解刨。他着了魔似的越走越近，直到两者只间隔了一步的距离。
“……联结。”
“哦？”
“没有看出特别的术式。但[六眼]告诉我，在这里，有什么东西存在。”
“什么东西呀？”玛奇玛轻快地问。
白发男孩毫不客气地伸直手臂，食指着玛奇玛的腹部，“你能做些什么吧，通过这个东西。”
玛奇玛耷拉下眉尾，撅起嘴，努力思索般地看向男孩手指之处，“可以请悟君说清楚一点儿吗？在我眼里这无非是件普通的衬衣。”
“以为装可爱就能蒙混过关么，混蛋女人。”
玛奇玛微垂着头，因为角度的原因，她灿金的眼眸中映不出银河。但其中却荡漾着比银河更加夺目的存在。
男孩突然抬头，于是玛奇玛眼中闪亮的银色褪去，又新出现了两点针尖似的蔚蓝。
男孩带着一种近乎粗野地神色掂量着面前的女人。
“你的情绪，都是表演出来的吧。”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这种事没什么必要吧。”
“应该是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这么想要一个答案的话，”玛奇玛将一直抱在怀里的黑色制式大衣披到肩上，不急不慢地说道，“在社交场合，大家或多或少都会给自己带上‘假面’吧？”
“……”
“这是很有用的能力哦。等悟君长成大人，也会这样吧？”
“我不会。” 他孩子气地宣称道。
“真的吗？只是妥协一下而已，只是合群一下而已，只是听话一下而已。小小的演绎，就会让你身侧的人乐于相助，让你对面的人不愿为敌，让你人生顺遂。”
男孩的神情骤然阴郁下来， “不会的。现在不会，未来不会，永远也不会。”
玛奇玛微微地笑了。
“你会做到吗？”
玛奇玛不再理会这个不驯顺的孩童，自顾自地离去了。她的心已经飞向热茶，卡布奇诺，小甜饼，和弹软的肉垫。
最后一项任务、完成了。
——
早在这一天白天，五条悟就觉察到了一些违和之处。首先是一只莽撞的田鼠闷头冲进了他更衣的和室，其次是周遭侍立的管事、女佣、和守备居然对此视若无睹。
“喂，这里有只老鼠哦？”男孩好心地提醒到。
这时，人们才大梦初醒般地惊叫连连，手忙脚乱地去除鼠。他们当然最终一无所获。管事把负责洒扫的仆役抓了过来，给他们挨个用唾液洗了遍脸。
“好了，悟大人。”为男孩更衣的女佣理齐了他的腰带，细声细气地说。
“真的吗？”五条悟提示道，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发过这么多次善心。
女佣呆愣地看着他。
“腰带反了，你是白痴么？”男孩不客气道。
管事挥挥手把洒扫的仆役赶走，过来亲自给悟大人整理好了腰带，同时不忘训斥悟大人的贴身女佣。
再后，就是一向寸步不离守着他的守备突然告假一周：“家父骤然逝世，不得已临时离开悟大人，万分抱歉。鄙人已找好合适的临时接手者。”
只一眼，五条悟就发现这个临时的接手者有着很强力的防御型术式和半领域。但这个新人没有亲眼见过他使用那些顽劣的花招和蓄意的反叛，对他有着很多陌生的敬畏和服从。
机会，男孩心说。
即便今天的五条宅，有着许多往日没有的微小混乱，男孩还是直到傍晚才找到机会甩脱所有尾巴。下午管事把女佣叫走，似乎是要进行下再培训，但迟迟不归。再晚一点儿，五条悟轻松把新来的守备骗到便所外面等候，然后从天窗翻了出去。
五条悟，时年九岁，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逃出大人们的监视后，五条悟并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狡猾地躲避着所有人的视线，然后在这个时间，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这个人。
他的行动没有被任何人所支配。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
五条悟看到了玛奇玛。她的头发在暗淡的天光下成了荡着微淼金芒的深红。
五条悟的眼球有种异样的酸胀，连带着视野范围内的人、物、景都染上了层扭曲的异质。
异质。
即便是[六眼]，也不能告诉他答案。但他知道，这里有着什么。
他就是[知道]。
于是他问：
“你、是什么东西。”
——
第二天，五条悟身边的仆从数量翻倍了。只有在上课的时候那些烦人的家伙才会离得远一点。这让负责礼仪课的干瘪老头都显得亲切了一些。
“日安，堂叔。”五条悟礼貌问候，“今天也还活着呢。”
“日安，悟大人，”老头微微欠身，“请将您手中之物交于我。”
“不要。”
“手里拿着不净之物的话，会对您的礼仪学习产生不利影响吧。”
“明明你自己身上也沾着恶心的东西啊，堂叔。”
“注意言辞，悟大人。”老头说着，体表放出了一层咒力感应了下，但一无所获，“是六眼看到了什么吗？”
“说不清哦。”但男孩的眼神明明地说着他看到了。
“既然您执意拿着，那就先上课吧。”老头不是会惯着小孩的类型，他无视了男孩的挑衅，“今天我们将要一同体验……”
“可以不上吗？”
“抱歉？”
“礼仪课可以不上吗？”
“请不要任性，悟大人。”
这时五条悟的和服振袖突然奇怪地动了两下。一道灰影闪电般窜了出来，但比这更快的是男孩的动作，他的左手猛地一盖，盖住了一根细长的尾巴，尾巴的主人发出了“吱”的一声惨叫，四脚并用地蹬了两下，无果。这是一只肥硕的灰毛老鼠，它视频卡帧般静止了一瞬，然后掉头啃噬，去攻击那只手，但被无下限轻松隔开。
“手里拿着的居然是老鼠吗？”这回，连这个古板的干瘪老头都发出了看稀奇的声音。
“我想养它。” 男孩简洁地说。
“请不要做不符合您身份的事，悟大人。我并不建议您在关键的学习期间饲养宠物，但如果您坚持，我们也有许多比田鼠更恰当的选择。”
五条悟没有回应这句话。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老鼠，好像是随口一问：“你认识玛奇玛吗？”
老头透过长而下垂的眉须不赞同地看着他，“这样问，是因为悟大人昨天擅自甩开所有仆从时，偶遇了玛奇玛小姐吗？真希望那位尊贵的小姐没有对五条家生出什么坏印象。”
“你觉得玛奇玛怎么样？”
“真是失礼，老夫应该没有教过你在背后随意谈论淑女。”
“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老头终于接了话茬：“和玛奇玛小姐交往过的人，无不咱服其优雅的风姿。悟大人既如此好奇，何不发奋学好礼仪？也省得再次丢丑。”
五条悟深深地看了眼对面。强劲的咒力在这个老头枯萎的皮下引而不发，随着呼吸而鼓荡着。在五条家的成人中，他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了。但这样的人，也察觉不出丝毫异样。
“除我以外的五条好弱啊。”五条悟道，“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光呢。”
“五条家积弱已久，但悟大人的诞生改变了这一切。”老头肃穆道。
老头的言语中带着奇异的韵律，像是在吟诵一道传于千百年前的和歌，“您将统治咒术界，您将是最强。”
“哦。”
“好了，放手吧。”老头命令道，他还没有忘记老鼠。“然后我们开始今日的课程。”
“没说‘请’。”
“请放手吧，悟大人。”老头这样重复了一遍。
男孩慢吞吞地松开手。这只灰不溜秋的肥老鼠迫不及待地跳走了。
我将是是最强。
但最强是长大以后的事，“听话”才是现在要做的事。
那就暂且忍耐，直到变强。
“听话” ，直到变强。
——
将悟大人送进了讲堂，将看护的责任送给了讲师。五条悟的贴身管事长舒了一口气，她决定放空10分钟，给自己一段小小的冥想休憩。
悟大人不是乖孩子，但只要他还是个孩子，只要他还没有达成“最强”，只要他还不能打败五条家的长老，那么成人们总有办法降伏他，令他听话。
好像她刚刚闭上眼睛，那一声爆鸣就随着振大人的怒吼一同轰隆隆地迸溅出来了。
“别这么激动嘛老头子，” 管事刚刚送走五分钟的悟大人，对着暂做讲师的振大人开朗笑道，孩子明亮的声音透过了木制墙壁，地板坍塌的轰鸣，清晰入耳。 “我只是想要向您请教，有关决斗的礼仪——”
尘雾消弭，振大人的颤动的佝偻的身影显出。
振大人枯萎的脸颊抽搐着，墙灰随之而落；长而下垂的眉须颤动着，木屑随之而落；划破了口的衣领垂荡着，不洁的袖袍垂荡着……鼓胀着。
鼓胀着。
在被咒力对撞的余**及之前，管事急忙撤退。她将直接去向家主汇报。
这已经是她无法插手的事。
所有人都隐隐约约地有种感觉，随着悟大人渐渐长大，渐渐变强，他会越来越不驯顺。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天来的这样快。
本不该这样快。
如果玛奇玛不想，就算是六眼也看不透她与被支配者之间的联结。
——
没想到还会收到营养液，十分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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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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