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提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简瑜奏的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个……我朋友病了，纳木错去不成了……我们可能还会在拉萨待几天……如果……如果你有空的话……”
他越说声音越小，脸又不受控制地烧起来，“……能不能……给我们当个向导？或者……推荐一些真正值得去的地方？”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说完这段话，然后紧张地看着沈提灯，等待着他的审判。
这个请求太冒昧了。
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
沈提灯显然也愣了一下。
他看着简瑜奏通红的脸和那双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钟。
那几秒钟对简瑜奏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不做向导。”
沈提灯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简瑜奏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失落和尴尬席卷而来。
但沈提灯顿了顿，目光扫过简瑜奏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碰巧遇到，或许可以告诉你们哪家的甜茶更地道。”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下了楼。
铜铃再次清脆地响起，宣告着他的离开。
简瑜奏愣愣地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沈提灯最后那句话。
我不做向导。
……如果碰巧遇到，或许可以告诉你们哪家的甜茶更地道。
这算是……拒绝？还是……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充满不确定性的可能性？
简瑜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失望肯定有，但似乎……又没那么绝望。
至少，他没有把路完全堵死。
“碰巧遇到”……拉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的还能“碰巧”吗？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看着窗外。
楼下街道上，沈提灯的身影很快汇入转经的人流，消失不见。
简瑜奏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美式咖啡，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极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回甘。
他在咖啡馆里又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给八廓街的建筑镀上温暖的金色。
回到酒店时，林木森正抱着手机玩游戏，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
“小鱼你回来啦！买的水果呢？”林木森抬头，随即愣了一下，“你干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遇见那个沈提灯了？”
简瑜奏把水果放在桌上，叹了口气，把自己在咖啡馆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省略了自己内心那些百转千回的心理活动，只说了最后那个“甜茶”的约定。
林木森听完，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我靠！这还不算有进展？！他都跟你说了他妈妈是康巴藏族了！还给你留了‘下次偶遇请喝甜茶’的扣子！这简直是重大突破啊小鱼！”
“是吗？”简瑜奏没什么底气，“可他拒绝得很干脆。”
“哎呀，那种酷哥，难道还能直接说‘好啊好啊我带你们玩’吗？那多掉价！”
林木森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分析，“‘碰巧遇到’！这就是暗示啊！暗示我们可以去甜茶馆蹲他！或者他可能会去我们常去的地方！这是高手！欲擒故纵啊！”
简瑜奏被他夸张的分析逗得有些想笑，心情也莫名轻松了一点：“你就胡说八道吧。”
“我才没胡说！”
林木森信誓旦旦，“接下来几天，咱们就泡在各大甜茶馆！我就不信遇不到他！为了兄弟你的幸福，我这病号舍命陪君子了！”
看着林木森重新燃起熊熊斗志的样子，简瑜奏心里那点渺茫的希望，似乎也被吹得亮了一些。
接下来的两天，林木森的身体逐渐恢复。
两人果然开始了“甜茶馆巡礼”。
从八廓街知名的光明港琼甜茶馆，到巷子深处不知名的小店，他们几乎喝遍了拉萨大大小小的甜茶馆。
然而，并没有“碰巧”遇到沈提灯。
林木森的兴奋逐渐被失望取代：“唉，看来人家就是随口一说，客套一下罢了。小鱼，咱们是不是想多了？”
简瑜奏心里也有些失落，但比起最初，反而平静了许多。
或许林木森说得对，那真的只是一句客套。
沈提灯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他们这样的游客“偶遇”。
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准备按照原计划去纳木错碰碰运气的时候，转机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清晨出现了。
那天他们起得很早，想去药王山观景台拍布达拉宫的日出。
清晨的药王山人并不多，寒风凛冽。
当他们爬上观景台，架好相机时，却发现最好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据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支着三脚架，镜头对准了远方晨曦中逐渐清晰的布达拉宫。
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身姿挺拔，安静地等待着日出那一刻。
是沈提灯。
简瑜奏和林木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紧张。
简瑜奏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朝着那个背影，稳步走了过去。
他走到沈提灯身边站定，没有说话，只是和他一样，望向那片即将被点燃的天空。
沈提灯似乎察觉到了身边有人，微微侧过头。
看到是简瑜奏，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又化为了然，最后沉淀为一种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精准地打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瞬间光芒万丈，神圣而壮丽。
周围响起一片按快门的咔嚓声和惊叹声。
在这片喧嚣和光芒中，沈提灯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恰好能让身边的简瑜奏听到：
“我知道一家甜茶馆，离这里不远。酥油茶是拉萨最正的。”
简瑜奏的心，在布达拉宫的万丈光芒和沈提灯这句平淡的话语中，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也照亮了他眼底再也无法掩饰的笑意。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平静，却带着笃定。
日出的金光渐渐铺满整个天空，观景台上的人群在拍完照后也逐渐散去，带着心满意足的赞叹和冻得发红的鼻尖。
寒风依旧凛冽，但简瑜奏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被刚才那束阳光和沈提灯那句话注入了无限能量。
沈提灯不紧不慢地收着三脚架和相机，动作熟练而从容。
简瑜奏就站在他身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好也假装整理自己的相机包，眼角余光却始终没离开沈提灯的身影。
林木森蹭了过来，挤眉弄眼地用口型对简瑜奏说：“上啊！说话啊！”
简瑜奏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沈提灯却已经收拾妥当，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他们两人：“走吧。”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相识已久的老友，没有询问，没有客套，仿佛之前那句关于甜茶的邀请已经是既定事实。
简瑜奏和林木森立刻像得到指令的小兵，忙不迭地跟上。
下山的路比上来时轻松许多。
沈提灯走在前面，步伐稳健。
他没有刻意放缓速度等他们，但也不会让他们跟丢。
简瑜奏和林木森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那个……沈……”简瑜奏犹豫着该怎么称呼他。
“沈提灯。”
前面的人头也没回，声音被风吹过来，清晰依旧。
“沈提灯，”简瑜奏念出这个名字，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你说的那家甜茶馆，在哪？”
“跟着走就行。”沈提灯的回答依旧简短。
林木森在后面偷偷拽简瑜奏的袖子，用气声激动地说：“酷毙了！”
他们没有走回八廓街的主干道，而是拐进了药王山背后一片更老旧的居民区。
这里的巷子更窄，路面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两旁是低矮的藏式老房子，窗台上摆着盛开的格桑花。
空气中飘荡着炊烟、酥油和牛粪混合的味道，更生活，也更真实。
早起的老阿妈摇着转经筒慢悠悠地走着，好奇地打量他们这几个“外来者”。
沈提灯对这里似乎极为熟悉，他不需要犹豫，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梭自如。
最终，他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门脸前停下。
门口只挂着一个旧的褪了色的经幡筒，门帘是厚重的羊毛毡子，看起来更像是一户人家而不是茶馆。
“就是这里。”沈提灯掀开门帘，率先走了进去。
简瑜奏和林木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好奇和一点点的……忐忑。
这地方看起来也太“本地”了。
掀开门帘进去，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屋内空间不大，只有四五张低矮的木桌，几条长凳。
墙壁被经年的炊烟熏得发黑，上面贴着一些模糊的旧唐卡和日历画。
屋里坐着的几乎都是本地藏族老人，穿着传统的藏袍，捧着木碗喝茶聊天，看到他们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淳朴的好奇和打量。
空气里弥漫着极其浓郁的、纯粹的酥油茶香味，还有一种类似青稞炒面的焦香。
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中年男人看到沈提灯，眼睛一亮，用藏语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显然认识他。
沈提灯也用流利的藏语回应了几句，然后找了个靠里的空桌坐下。
简瑜奏和林木森有些拘谨地在他对面坐下，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别人家的客厅。
“这里……好像没菜单？”林木森小声嘀咕，好奇地四处张望。
沈提灯对那个中年男人说了句什么，对方点点头，很快拎来一个巨大的、冒着热气的铜壶，又放下三个厚厚的木碗。
沈提拿起铜壶，给他们每人碗里斟满了热腾腾的酥油茶。
茶色浓酽，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香气扑鼻。
“尝尝。”沈提灯示意了一下，自己先端起来喝了一口，动作自然。
简瑜奏学着他的样子，捧起木碗。
碗很厚实，也很温暖。
他吹了吹气，小心地喝了一口。
瞬间，一股极其醇厚、咸香浓郁的味道充满了口腔，和他之前在任何一家“游客”茶馆喝到的改良版酥油茶完全不同。这种味道更原始，更强烈，甚至带着一点粗犷的野性，但咽下去后，回甘却异常绵长，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
“好喝！”林木森显然也被这味道征服了，眼睛发亮，“这才是真正的酥油茶啊！之前喝的都是糖水吧！”
沈提灯看着他们的反应，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嗯。这里的酥油是牧民自家打的，茶砖也是老的，味道正。”
这时，老板又端来一盘金黄色的、像是炸面块的东西，放在桌子中间。
“这是什么？”简瑜奏好奇地问。 “糌粑糊炸的果子，配茶吃。”沈提灯解释了一句，自己拿起一块，掰开，蘸了点酥油茶，送进嘴里。
简瑜奏和林木森也依样画葫芦。
果子外酥内软，带着浓郁的青稞香气，蘸着咸香的酥油茶，味道意外地和谐可口。
坐在这样一家地道甚至有些简陋的茶馆里，喝着最正宗的酥油茶，听着周围完全听不懂的藏语闲聊，简瑜奏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通过沈提灯，他们才真正触摸到了拉萨表皮之下，那鲜活、粗糙而真实的脉搏。
“你经常来这里？”简瑜奏问道，试图让对话继续。
“嗯，回来的时候会来。”
沈提灯的回答依旧带着那种模糊性。
回来？回拉萨？还是回西藏？
“你藏语说得很好。”简瑜奏由衷地说。
“小时候跟我母亲学过一些。”沈提灯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林木森终于忍不住好奇，插嘴问道：“沈哥，你是混血啊？康巴藏族？哇塞，太酷了！那你是不是会骑射？会摔跤？听说康巴汉子都特别厉害！”
他眼睛里闪烁着对武侠小说般的憧憬。
沈提灯看了林木森一眼，那眼神让林木森瞬间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可能问得太冒失了。
“只是普通人。”沈提灯淡淡地说，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的意思。
他转而看向简瑜奏，“你们接下来什么打算？纳木错还去吗？”
简瑜奏摇摇头：“他刚好，怕上去又反复。可能就在拉萨周边再逛逛，或者去羊卓雍措看看。”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看向沈提灯，“你呢？有什么建议吗？”
他不敢再直接提“向导”两个字。
沈提灯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碗边缘：“如果不怕路远，可以去扎叶巴寺。”
“扎叶巴寺？”
“嗯，拉萨东北边的悬崖上，嵌在岩壁里的寺庙。比甘丹寺更远，游客少很多。”
沈提灯描述得很简单，但却一下子抓住了简瑜奏和林木森的好奇心。
嵌在悬崖上的寺庙？
听起来就充满了神秘和探险的色彩。
“远吗？路好走吗？”简瑜奏追问，心里已经有些意动。
“包车的话，半天能到。路况一般。”沈提灯看了他一眼，“值得一去。”
这三个字从沈提灯嘴里说出来，仿佛就带着极大的分量。
林木森立刻来了兴趣：“去去去！小鱼，我们去这里吧！听起来比纳木错酷！”
简瑜奏心里也正有此意，但他看向沈提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你知道怎么走吗？或者……有没有靠谱的司机推荐？”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又碰壁。
沈提灯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碗，慢慢喝着酥油茶，似乎在考虑什么。
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碗，目光落在简瑜奏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我明天要去那边办点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如果你们不介意我的车破，可以捎你们一段。”
简瑜奏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这是主动提出带他们去？
林木森已经激动得在桌子底下猛踩简瑜奏的脚了。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简瑜奏立刻回答，声音因为惊喜而微微提高，引得旁边桌的一位老阿妈又看了过来。
他赶紧压低声音，“太麻烦你了……真的可以吗？”
沈提灯看着他那副生怕自己反悔的样子，眼底那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似乎化开了一点，变成了极淡的、类似调侃的东西：“我的车没有独立供氧，你们确定没问题？”
简瑜奏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有些窘迫，又有点开心：“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们适应了！”
“嗯。”
沈提灯点了点头，算是敲定了这件事，“明天早上七点，八廓街白塔那边等。过时不候。”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淡，但听在简瑜奏和林木森耳里，却宛如天籁。
“好！一定准时！”两人异口同声地保证。
又坐了一会儿，壶里的酥油茶见了底。
沈提灯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对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站起身：“走了。”
简瑜奏和林木森连忙跟着站起来。
走出茶馆，重新回到阳光下的巷子里，三人都沉默着走了一段。
到了巷口，沈提灯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明天见。”
“明天见！”简瑜奏赶紧说道。
沈提灯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交错的小巷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林木森才猛地跳起来，抱住简瑜奏的胳膊疯狂摇晃：“啊啊啊！小鱼！他约你了！他主动约你了！还要开车带我们去！我就说他对你有意思！啊啊啊！”
简瑜奏被他晃得头晕，但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心里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绚烂而明亮。
虽然沈提灯的态度依旧算不上热络，但这突如其来的进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别胡说……他就是顺路……”简瑜奏试图保持冷静，但飞扬的眉梢却出卖了他。
“顺路个鬼！他明明就是找借口！哎呀，不管了！明天！明天我们要去悬崖上的寺庙了！还是沈提灯开车！太棒了！”
林木森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病完全好了。
两人回到酒店，心情都无比雀跃。
简瑜奏立刻开始做扎叶巴寺的功课，虽然沈提灯说得轻描淡写，但他还是想提前了解一下。
林木森则开始纠结明天穿什么，带什么装备，仿佛不是去参观寺庙，而是去参加什么重要的约会。
高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
简瑜奏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早上在药王山的一幕，以及沈提灯说出“捎你们一段”时的表情。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沈提灯。
他时而疏离，时而又会流露出一点点近乎温和的瞬间；他拒绝得干脆，却又会在你以为毫无希望时，递出一根意想不到的橄榄枝。
他像一座沉默的雪山，吸引着你去攀登，却又布满了迷雾和未知。
但无论如何，明天，他们将有机会更靠近他一点。
这个认知让简瑜奏的心跳久久无法平静。
他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期待着那条通往悬崖寺庙的路，更期待着，路上会发生的故事。
窗外，拉萨的夜空星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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