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茫中睁开双眼,手臂上传来隐隐的凉意,他抬起手一看,手背上插着针头正在打着点滴。
他撑着自己坐起身,往窗外望了望,还是漆黑一片,想来他晕过去没多久。环顾四周尽是雪白的墙壁,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上印有K省中心医院的字样,应该还在医院。
沉思中他就听到了房门发出吱嘎的声响,同事一进来看见他清醒过来,惊喜地过来扶他,在他背后塞了个枕头。
“小肖,可算醒了,你可给我们吓得够呛。”
同事扶着他靠在枕头上,确认过吊瓶里剩下的药量,这才坐在了病床前跟他闲聊。
“没那么严重,我就是有点不太舒服。小许呢?抢救过来了吗?”
同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昨天晚上没的,公司还在联系他的家人。”
两人相对无言,短短几分钟却漫长得过了一个世纪。“可惜了,那么好一个孩子。”
“是挺可惜,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想不开呢。”
肖竞盯着自己被指甲缝里残留的暗红色血痂,记忆回到了他冲出公司大门看到的那一幕。
精神稍有好转的男孩就那样仰面静静躺在路中央,汩汩的鲜血从他身下流出,他的面容却是那么安详,隐隐带着解脱的笑意。
肖竞疾跑上前抱住他,将外套脱下来捂住他不断出血的后脑,公司里几个年纪大的同事也跟在他后头跑下楼来,见状急忙开来自己的车,几个人急匆匆地往医院赶。
跟着病床狂奔在医院的走道里,直到被接力推进了手术室,被护士拦在了门外后,他们几人这才粗喘着跌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
肖竞手臂搭在膝盖上,抬起头紧盯着门上亮起急救中的红灯,手背向下,手心里满满都是刺目的鲜血。
路过的护士好意给他拿来纸巾擦手,他谢过后接过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或许是精神高度紧绷,他总感觉眼前有些发黑,有些耳鸣听不到周围的动静。
但坐了一会就缓和了下来,他也就不太在意。
他不时抬头望向手术室的方向,看着那盏亮起的灯,总会模糊想到当初妻子住院的那段日子。
几名同事纷纷掏出手机告诉家里人有事今晚不回去了,肖竞也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五点多,宸宸应该还没回到家。
于是发信息编了个出差的理由,叮嘱孩子照顾好自己,得到回复后这才收起手机。
窗外天色渐晚,华灯初上,路上车水马龙。已经到了饭点,但在场的人丝毫没有吃饭的心思。冲出门看到的那一幕还在他们脑海里不断浮现,实在是太惨烈了。
肖竞不是没想过联系小许的家人,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是不可能瞒下来的。
只是他拨了小许登记在册的第一个电话,始终没有人接,第二个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但在他自我介绍说是小许的上司,人出事了之后对方就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就直接显示关机。
他这才作罢,一时替这个年轻人感到无助和悲哀。
几人在外面等了许久,手术室外的急救灯还亮着,紧闭的门却突然被打开。
一个身穿手术服的医生拿着一份文件出来,快速地说明了情况:“病人剧烈撞击导致脏器多处损伤,颅脑大面积出血,情况十分严重,这是病危通知书。”
“家属暂时还联系不上。”
医生抬眸看了一眼他们身上的着装,迅速接话:“同一个公司的话代签也可以。”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没有人开口作答。
毕竟是人命,谁在这个时候签下了这份病危通知书,也就变相地承担起了责任。虽然都是一个公司的职员,见义勇为还行,担负责任可就要掂量一下了。
“我签吧,我是他的上司。”
肖竞从众人中走出,接过医生手中的病危通知书快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医生拿回文件迅速回到了手术室,独留门外一群焦急等待的人。
几人摸了摸鼻子,都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和肖竞搭话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小肖,你怎么了!”此时的肖竞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手在细微的发着颤,眼神有些涣散。
听到有人在叫他,他恍惚地转过身,未曾作答就迎面倒了下去,再次醒来就是现在了。
“几点了。”
“凌晨五点了,诶你干嘛,医生要来给你做检查的你别下床!”同事发现肖竞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一把将他摁了回去。
“我没事不用检查,我孩子一个人在家我得回去一趟。”
“诶呢别动,你和小许的情况我都跟总经理说了,公司勒令你必须做个全身检查,更何况你这都不是第一次突然晕厥了,就当做个年检了,公司出钱你放心。”
“可是……”
“可什么是,你急着回家给孩子做饭啊?找个邻居给孩子捎一顿不就成了,公司话可是放下了,你今天必须做个全身检查。”
肖竞是在被同事磨得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隔壁赵奶奶,告诉人家备用钥匙放在哪里,让她帮忙给孩子做顿早饭。好在人家心善,又是过来好几年看着肖宸长大的,满口答应,肖竞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行了吧,这些是检查的单据,你就按着上面的时间去检查,然后去找主任医生给你看看。晕厥可大可小,还是多注意点好。”
看着肖竞终于安心待在病房里,同事这才松了口气,伸了懒腰拿起外套起身。
“你再睡会吧,饭点我再过来给你送饭,也帮忙办一下小许的事,给你在外头买了身便服,凑合一下吧,你原来那套都是血看着都瘆人。”
送同事出门,肖竞这才躺回床上,连着两天的疲惫翻卷了上来,让他一下子睡熟了过去。
全身检查下来花了好几个小时,他吃完晚饭才拿着部分报告去找医生。
医生简单问过了他的情况,在看到报告上的部分数值的时候眉头一皱,又详细跟他确认了晕厥时的具体感受,谨慎的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有可能是工作性质的缘故导致身体机能跟不上的缘故,但也不排除是血管疾病,具体情况还要等其他的报告都出来才能下决断。”
原本不放在心上,以为就是休息不够的肖竞有些紧张,在医生的安抚下稍微放下心,但在报告没出来前医生也没办法给出准确的判断,他只好谢过医生,心情郁闷的出了医院。
他告诉自己没事的,就是休息不够身体机能紊乱而已,没有那么严重,等其他报告出来就能证明自己没事了。
可是依旧心乱如麻,他不由自主的去想最坏的结果,然后自己又把自己吓退了回来。他就拿着公文包和医院的诊断书,就这样从市中心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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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爸。”肖宸揉着眼睛,扶着楼梯下楼就看到把早餐端上桌的肖竞,笑着跟他打招呼。
“早,快来吃早饭吧。”
肖宸坐到餐桌前,俯身将所有的饭菜问了一遍,“真香,这就是家的味道啊。”
肖竞把盛好的豆浆放到他面前,捏了捏他翘挺的鼻子,“就你贫嘴,多吃点,爸爸不在家这段时间你偷偷吃垃圾食品了吧,脸都瘦了一圈。”
“哪有,我可是谨遵懿旨好好吃饭的,是你太久没陪我了才觉得我瘦的。”肖宸反驳以示不满。
“公司给爸爸放了几天假,这几天就好好陪陪我们家宸宸,”
肖宸闻言诧异的抬起头,满脸欣喜。“真的?!那太棒了,你看你累的,胡茬都冒出来了,赶紧趁这几天多休息休息。”
肖竞点头答应。
送儿子出门去上学,他的目光定在脚边蹲坐的猫咪身上,“既然放了几天假,那就搞搞卫生吧,第一件事:洗猫。”
土豆仿佛感受到了实质性的威胁喵叫着撒腿就跑。
袖子卷到手肘,看着刚洗完的猫咪在落地窗边晒太阳舔毛,心情许久没有如此好。
他拿着打扫工具进入了肖宸的房间,趁着儿子不在家做个大扫除。
他先是把堆放在地上的东西搬到高处,一个不小心蹭掉了放在桌面上的几本书。他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捡,在几本敞开的本子中他看到了一个贴满照片的本子,封面上写着华川一班。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椅子上一页页翻了过去,说是本子其实更像是一本相册,里面贴满了各种照片,时不时还有一两句类似于起绰号、表示嫌弃的批注。
照片上的人从保持距离到嬉笑打闹着靠到一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关系也愈发亲密。他似乎通过这样一本简单的相册,打破了时光的壁障看到了儿子进入华川之后的时光,是开心的,也是满足的。
回味无穷的看完本子,他笑着将本子搁回原来的地方。
搬着搬着,他从床头柜与床的夹缝里拿到了沉重的一箱东西,他往里一看,锤头、刻刀、磨砂纸还有几块两个拳头大、中心却被挖去的木头,几个歪七扭八的圆圈和一堆木屑。
他凑近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居然还是桃花木。
这小子,难不成有了喜欢的人,还玩这么浪漫一套。
基因继承得不错啊,挺有老子我当年的风范。
看着手里的东西,肖竞哭笑不得。把东西放到高处,继续打扫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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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回来了开门!”
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饭的肖竞闻声关掉了煤气灶,手在围裙上擦着冲出厨房,打开家门就瞧见肖宸双手拎着一个巨大的瓦罐,在他开门时递到他面前。
“这是?”肖竞赶忙伸手接过,肖宸甩去手上的麻意,露出了和肖竞别无二致的笑意,“佛跳墙,之前尝过好吃,就想和你一起吃。”
“你这孩子。”肖竞把瓦罐放在桌面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是挺香的。”
“不仅香,味道更是好。”肖宸拿起桌上的勺子,舀起一勺汤递到肖竞嘴边,他也顺势吞下,肯定的连连点头。
把锅里的菜起锅,也不需要再多做点别的,两人就端着碗围坐在一起吃这一大锅汤。
“吃这佛跳墙,一来给我们老肖同志补补身体,二来希望我们老肖同志能顺势翻个墙,升职加薪的同时多多休息。”
肖宸从里面舀了一个大鸡腿放到肖竞碗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声音颇有酒店人员祝寿时的风范。
肖竞满脸让我说你什么好的神情,往他嘴里塞了块五花肉。
两人一起吃完,又一起打扫干净卫生,肖宸这才被肖竞催着上楼学习,土豆也自告奋勇跟上去监学。
肖宸把书包往床上一丢,顺手接过飞扑过来的土豆,摸了摸又凑近闻了闻,“香香的,洗澡乖不乖啊小臭猫。”
土豆顿时喵喵叫起来,控诉般不停扭动,尾巴一下一下拍打着。
“好啦好啦,哥哥要忙啦,土豆要乖乖的。”
放下猫咪,肖宸盘腿坐在床下,把缝隙中那个箱子拖了出来,拿出了里面用软布包着的半成品。
将桌上的台灯拽下来摆放好位置,他往自己手上比划了下尺寸,这才拿起磨砂纸对着光亮继续打磨,时不时用指腹去检查光滑程度。
细碎的木屑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扬扬,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猫咪蹲坐着,一个突袭扑上去举起肉乎乎的爪子挥舞,不时引发一两声笑。
这几天,肖竞都留在家里当好一个家庭煮夫,不仅给肖宸脸颊养多了点肉,也给猫咪养胖了一圈。
两父子在一起研究新菜式,肖宸也会说些自己最近的趣事,逗得两人笑声连连。
这么充实愉快的日子,让肖宸久违的怀念,每天放学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看看父亲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今天起床时,肖宸就看到了又换上一身黑西装的父亲,愣怔了片刻才回过神,也没有多问一句,埋头继续吃早饭。
直到两人必须出门的时候,桌上的早餐也没少多少。
坐上车,肖宸给自己拉上安全带,带上耳机低头摆弄手里的手机,肖竞早就发现了他的不高兴,唇角倏而浮现一丝笑意。
“爸爸不是去上班,而是要去参加一个意外去世同事的葬礼。”
肖宸诧异地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头去,不自在地用手摩挲鼻子,“这样啊。”
“那爸爸,替我多送一枝花吧。”
肖竞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送完孩子去学校,他这才驱车开往了殡仪馆的方向。
推开门,房间正中挂着一张黑白遗照。那是从公司某场聚会的合照上截下来的,照片中的男孩目光澄澈,嘴角带着得体的笑,头略微向右侧偏。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当一个人能给予你安全与舒适感,拍照时你会不知觉的将头偏向对方。
只是这张照片上,你已看不到他信任的是何方人士,而他生命也就此定格在了条条框框内。
这张照片适合放在公司宣传栏、或者是优秀员工记录册,而不是在这个充满了绝望与不详的地方。
谁也不曾想到,小许手机里存储了几百张照片,却没有一张是属于他自己。
肖竞放下一束菊花,又放下了一只,看着面前睡在花丛中的逝者,郑重地三鞠躬。
“小肖,来啦。”同事看见他过来招呼,给他递来一朵白色的胸花。
他佩戴上,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类似他想象中的人,“小许的家人呢?还是没来吗?”
“嘿你还别说,我就没见过这样的。把小孩丢给乡下外婆抚养,当人爹妈的话说得好听出去打工挣钱,结果呢俩口子自己离了,小孩老人都不管。”
“老人好不容易养大了孩子,生病没钱治给拖没了。现在这爹妈自己组了家庭,一听是孩子出事人没了,恨不得把血抽出来撇清关系。后来听说人是在公司跳楼自杀的,又打起了抚恤金的主意,去公司哭天喊地的,却是连骨灰都不愿意领回家,这都什么事啊。”
肖竞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小季呢?也不来。”
“他?”同事冷笑出声。
“刚开始还有点人样,帮着办后事。后来被人问他俩的关系问多了,直接就走人了,电话也都拉黑了。敢做不敢当,窝囊得很。”
“也就我们人道,给人家办葬礼让入土为安。要说小许摊上他们这家人也是倒霉,这样倒也未尝不好。”
说着还抬眸看了眼台上犹如沉沉睡去的男生,满脸的惋惜。
“时间也快到了,大家准备一下吧。”
同事应了一声,去招呼前来送行的同事准备一下送人最后一程。
当初在无数的憧憬中出生、寄托了无数期望的孩子,现在离开这人世间,身边只有出于情分前来送行的同事,曾经深爱的人却一个都没到,可笑也可悲。
肖竞作为他的上司,主持了整场葬礼,双手推车将人送进焚化室,看着房顶上那一缕黑烟随风远去。
如果人的意识能伴随一缕尘烟,那就随风去追寻真正的自由吧。
亲手接过小小的骨灰盒,那样一个青春正好的人,在人世间活了二十余载,最后也只剩下不显沉甸的一小盒骨灰。
既已身化尘,是非恩怨便烟消云散。
众人一起送他入土,看着玄色的石碑上刻上他的名字,留给世人窥探的只剩下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缩影。
幸好,他是被人所记住的。
旁人渐渐离去,只剩下肖竞还站在原地,盯着那张小小的照片许久许久,直到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思绪。
“喂,我是肖竞……”
绝尘断情,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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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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