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准备回医院了,因为她刚想到了理由:家里的钥匙落在了医院里。
他跟在她身后,雨滴滴答滴答落在军帽上,他索性摘下来拿在手里,拇指勾着帽檐转圈圈,“还在生气?”
“……”不,她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
“大半夜你要去哪里?”他继续问。
沉默,还是沉默,卡尔受不了了,大步上去拉住她的手臂,迫使她面向他。看到她的双眼,那天的泪水恍如粘浆,再次将他的心堵住,“我送你回去。”他记得她住的地方离这很远。
周满不理,照旧用力去甩他的手,这一次却没甩开。她看他一眼,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这么晚了你还去医院吗?”卡尔握住她的手腕,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我东西落在医院了。”她终于开口,然而只想摆脱他。
“什么?”
“钥匙。”
“走。”手掌下移,牵住她的手,凉凉的,他轻轻捏了捏。
他抬步却发现身后的人一动也不动,“先回公寓,明天早上再去医院拿。”他的语气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不要。”为什么要用“回”?他的掌心太热了,顺着手指烫到心里。她垂眸看了一会,脑海里浮现海边的那一幕,于是用尽全力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回来。
一瞬间的抽离,卡尔的心崩塌一块。
这一个月来他并不好过,父亲的电报催促他尽快回柏林,和他战友的女儿玛琳订婚,他迟迟没有回复。窗台上的洋甘菊最后还是枯萎了,它的花期结束了。公寓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变,却让他感觉异常冰冷,明明是他的房间,他却一步也走不进去。
理智在欺骗他,情感在撕碎他,他像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无助而痛苦。再次见到她,他知道了,那是解药。
可是她为什么要在下雨的深夜游走在大街上,像个流浪汉,放在以前,他一定会狠狠地指责她讽刺她,而现在那些话再也说不出口,“我…我送你去医院?”商量的语气。
周满抬眸看他,将手插回外袍口袋里,似乎还有余热,她握紧拳头抬步往前,径直走过他,不再给他一个眼神。
汽车声“嗡嗡”地跟在身后,不远也不近。车灯将她的前路照亮,她迈着大步往前,心里堵着一口气,叫她不要回头。
凌晨两点钟,远远看见医院灯火通明,周满快步往医院跑,被发现了。
值夜的护士和医生茫然地站在大厅里,104病房里的人被拖了出来,德国士兵拎着枪站在一边,法国警察正在清点人数。
“长官,确认少一个。”
“你们胆子很大!”军官叉着腰在医护面前走一圈,“谁能告诉我,少了的人呢?”军靴“踢踏踢踏”踩在地上,在寂静无声的大厅里更加恐怖。
医护面面相觑,“长官,我们并不知情。”尼科说的是实话,他发现周满不见了,这个家伙得藏好才行。
大门口的守卫一改先前的吊儿郎当,严肃地站在大门两边,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周满愁眉苦脸地在门口转了一圈,犹豫着不敢进去,她都出来了再进去不傻吗?可是总归是她干的,德军不肯善罢甘休怎么办?
卡尔坐在车里,看一眼医院,又看她纠结的模样,就猜到她又干了好事。
要不然进去看看?周满深吸一口气,正欲往里走,手突然被大力扯住,“你找死?”
“我钥匙落在里面了。”周满坚持。
“走。”卡尔不容她拒绝,拽着她往车里去。
“你放开我!我得回去看看。”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她的挣扎毫无用处,基本是被他拖着往前。
卡尔不说话,用力扯她,周满恼火,“你这个混蛋。”她抬脚踹他,踢在军靴上,不痛不痒,倒让卡尔停下了脚步。
眼底的怒意让周满瑟缩一下,她刚要理直气壮地开口,一阵汽车的突突声从医院门口传来。
运输车上,穿着医院条纹病号服的工人或坐或躺,麻木地从周满面前经过。那些刚动了手术的甚至还没有清醒,倒在工友怀里,等他们清醒过来可能已经到了刑场。
她一下甩开卡尔的手,转身往医院跑。
大厅里恐怖的氛围还没散去,法国警察翻遍了整个医院没有找到少的那个人。德**官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喝着。
医护看到他们拖拽病人的残暴行径,各个敢怒不敢言。
周满冲到门口,如履薄冰地打破这种令人胆寒的氛围,“长官。”
“干什么去了?”
“回家去了,钥匙没拿回来拿。”
“你胆子倒是大。”他嗤笑一声。
“长官,你怎么把我病人拉走了?”周满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可惜叫你白忙活了,他们都是抵抗成员,明天枪决。”那些生命对他来说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冷漠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落地,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不是还没审问吗?”
“不用审,已经确认了。”他笑得阴恻恻的,“我想你们应该尽快告知那个杂种,明天下午一点,市政府广场,”他停了停,“来观礼。”说完,一挥手,带着士兵准备出门。
迎面遇上正往里走的卡尔和汉斯,他脚跟一碰,手臂往上抬起四十五度。卡尔双手插兜并不理会。
“少校也要参与此事吗?”
“与我无关。”他扫视一圈,视线在周满脸上一停。她果然长大了,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学生了,“既然已经结束了,那就撤吧。”
凌晨三点,医院里一片死寂。
“米娜,”尼科走过来将周满拉到一边,“你去了哪里?”他可不信她回家了。
“出去散步了。”她懒得多说。
“半夜?还下着雨?”当他是傻子骗呢?
周满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不想搭理他,“困死了!”她都走累了。
“嘿,那些人怎么办?”尼科缠着她问。
“也许你是超级英雄,可以飞檐走壁,将他们一个一个从监狱里捞出来。”周满已经认清,这个世界里,她做不了任何,能活下去她都要感谢千里之外的佛祖保佑。
云淡风轻的周满,口袋里的手却握得死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里的痛苦压下。
“是啊,我们都不是……”
104病房门口大开,床单被褥被扯到地上,桌椅倒了一片,他们也曾挣扎,但抵抗不了暴力。周满在门口不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低头匆匆走过。
下了一夜的雨,空气特别湿润。周满感觉自己的衣服都浸了湿气,初夏的天气里,竟也感觉冷嗖嗖的。
她向院长告了假,准备去看看皮埃尔,她想到昨晚那人的神色,别给他难过死了。
“呵,愚蠢的家伙……”周满看着空荡荡的小屋,想骂人了。
她脚步匆忙地往市政府赶,心里把皮埃尔祖宗八代都拎出来骂了一遍,该死的该死的,她这么费劲巴拉把他捞出来了,他不会又回去了吧?那会显得她像个蠢货?
市政府广场,围满了好奇的市民。周满站在人群外,眼睛快速地搜索着——
那群工人仍旧穿着昨晚的病号服,被士兵绑在木桩子上,伤势严重的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已经奄奄一息,根本不差德军的一颗子弹。
焉坏的法国警察正站在一根空着的木桩子旁大放厥词,“很不幸,因为马赛港爆炸事件,我们失去了一名伟大的德意志帝国士兵。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一视同仁地对受伤的战士与法国工人进行了最好的救治。”
“呵呵。”周满冷笑。
“可是,那些自诩“抵抗者”的叛国者!恐怖分子!却背叛了他们,背叛了我们的政府,阻碍了法国前进的脚步。”
“这里,”他指了指一旁的木桩子,“应该是第9名,那个懦夫遗弃了他的同伴,正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们政府不忍心让他们的鲜血染红这一片纯洁的土地,但是对待恐怖分子,我们别无他法……”他的小眼睛在人群里转了一圈,“请站出来吧,站出来承认你的罪行,在这里,反抗即毁灭,顺从才是生存之道。只要你站出来,他们”他手指向工人,“都将得到新生。”
“呸!”狗屎的新生。周满在人群中着急地寻找着。
皮埃尔安静地站在人群中,视线从那些被绑着的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去,他们面色苍白,刚从生死线上活下来却又将面临死亡,有他的同伴也有普通工人,是他,是他害死了他们,他悲愤欲绝。
他要去救他们!
一只坚定的手从一侧伸了过来,制止了他的脚步。
“医生……”他双眼通红,法国警察的话正拉着他走向死亡。
“别动。”周满低声喝止他。
“你才是叛国者!”虚弱而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台上传来。
昨天才动完手术的老人已经清醒过来,他的手术是周满做的,很成功。
“小娃娃,既然走了就走远点!”他声嘶力竭喊着,“不要被他蒙骗……”
“砰”一声,老人的话夏然而止,人群安静下来。
突然台上爆发出一连串的辱骂声,“叛国者?谁是叛国者?”
“你们的傀儡政府才是!”
“无能懦弱的人才会将枪口对准同胞!”
“伟大的法兰西永远不死!”
台上的法国警察咬牙切齿,他试图拿枪恐吓却没有一点效果,他们不怕死。
骂声越来越多,人群躁动起来。
枪声再次响起,“砰!砰!砰!”市政府大楼二层,硝烟在风里散开。
八个人都死了,他们昂起头颅,高喊着“法兰西万岁”,慷慨赴死。
皮埃尔已经完全僵硬,他直愣愣地看着法国警察将尸体收走,他想冲上去,却挪不动半步。
人群沉默地散开,周满感觉自己的指尖陷进了肉里,疼痛瞬间让她清醒过来,她努力做着深呼吸,试图隐藏内心的震撼和彻骨寒冷。
她昨天那么努力地救治他们,到最后换来的却是一颗子弹,她努力挽救的生命在那些人面前是如此不值一提……
“快走。”她一把拉过皮埃尔,再待下去就要被发现了。
“他们都死了……”他像个行尸走肉,身上的力气被抽干了。
“嗯...你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眼泪止不住落下,皮埃尔再也撑不住,靠在周满的肩上哭得像个小孩,他本来就是个小孩,满腔热血的小孩,是法兰西的希望。
周满勉强支撑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没事了,都会过去。”
市政府大楼三层,窗台旁的烟灰缸里已经落满了烟头。她出现在广场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她。她在找人,很显然,她找的正是第九个人,昨晚被她带出去的第九人。
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头脑发热的鲁莽冲动的家伙了,现实将她锤炼的压抑又苦闷。那双灵动快活的黑眸现如今总是蓄满泪水,但仍然倔强,仍然不听他的话。
他苦涩地牵起嘴角,她本不应该经历这些,初见她时,她明明快乐地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
市政府广场的枪声停下没多久,法国维希警察又开始大规模搜捕犹太人,搞得整个马赛乌烟瘴气。
周满按部就班认认真真工作,每天睁眼就要祈祷一遍今天是平安快乐的一天。她现在只想安安稳稳等到战后,然后存点钱,回中国找周嘉年,再去瑞士找伊蕾娜她们,想想未来还是很美好滴。
尼科现在已经能独立手术了,只要他能上的,周满一律不上,乐得清闲。但是老天怎么能看到她空闲下来呢?
马赛车站的德军军列轨道又被人给炸了……那当然是德国人活该。
可惜误伤了一批乘客,政府不管不顾,一股脑儿不管重伤轻伤全部拉了来医院。把小小的圣何塞医院搞得晕头转向,院长再次出来维持秩序。
“医生!”一个德**官用生涩的法语喊住周满,周满好奇地看一眼,德国来的?
“艾斯肯小姐负伤了,请帮忙治疗!”他一把拽过周满到一位女士面前。
周满看她一眼,她正虚弱地抚着额头,撞到脑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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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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