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亏的英国公平日里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在长安附近买些农庄子,闲来没事跑来种种田。
这处农庄也是英国公府名下,恰在山腰一隅,背山面野,虽不算多大,却打理得极是齐整。
晚春时分,夜气仍带着几分凉意,院中两株老枣树新叶才抽,灯笼挂在枝上,被风一晃一晃,光影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顾言念被霍廷澜一路扶进内院,只觉脚下发虚,耳中嗡嗡作响。等真躺上床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连说话都懒得开口。
这间屋子显是专为主人预备的,内里陈设不甚华贵,却极干净。
榻前铺着素色湘簟,旁边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摊着打开的药箱,银剪、纱布、瓷瓶一应俱全,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山中湿冷的气味。
有个眉眼干净的嬷嬷带着两个婢子上前,利落地替顾言念解下外袍。她身上衣裳早被血水、泥浆糊得看不出本色,解开时连带着几处伤口扯疼了,又是一阵倒吸凉气。
“轻些。”霍廷澜皱了皱眉,伸手按住嬷嬷,“衫子割开便是,别再扯她伤口。”
嬷嬷应了一声“是”,当下便取了剪刀,小心翼翼从袖口、衣襟处剪开。
顾言念索性闭上眼,只装作不知道自己内里衣衫也被晒得七零八落,任由她们伺候着用温水拭净血迹,再披上一件庄子里备下的浅青绵袍。
绵袍旧了些,却洗得极软,披在身上,衣角带着晒干的日头味,混着一点药香,倒叫人心里安定几分。
霍廷澜让嬷嬷替她把伤口都粗略清理一遍,见那嬷嬷动作老练,显是常跟着军中行进的,才挥手道:“剩下的我来。”
屋里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一个捧着药箱的小婢子在一旁打下手。
顾言念觉得一阵静,睁眼望去,便见霍廷澜已经挽高了袖子,坐到榻边的小杌子上,伸手捉了她的腕子。
“别乱动。”霍廷澜斜睨她一眼,“你这一身伤,若叫云伯母瞧见,少不得当着我的面把你收拾一顿。”
顾言念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是谁教我翻墙的?”
霍廷澜与顾言念岁数相当,却更顽皮,小时候都是带着她四处乱玩。
翻墙爬坡上坎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了。
霍廷澜嘴角一挑,不与她争,只低头看她掌心。
掌中水泡破了好几处,皮肉翻起,指节之间全是被藤蔓磨出的血痕。
霍廷澜拿棉帛蘸了药水,轻轻抹上去,动作虽轻,药水一沾破口,还是带出一阵钻心的疼。
顾言念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手指下意识蜷了蜷。
“疼便喊。”霍廷澜头也不抬,“你又不是铁打的。”
顾言念只得咬牙:“你霍三姑娘行军打仗惯了,哪里晓得我们闺阁女儿家皮嫩。”
“闺阁女儿家?”
霍廷澜冷笑了一声,“女儿家会背着一个大男人顺崖腹往下滑?还晓得在洞里给人包扎伤口、敷药止血?”
她说着,抬眼瞧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半真半假的嫌弃,又抿了抿唇,把那点心疼压了下去。
顾言念被她这一句堵得只好闭嘴。
屋外风声过廊,带着一线潮润的草气;远处偶尔有蛙叫声应和,提醒人此刻是仲春将暮、晚夏未至的时节。火盆里的炭发出“啪啪”的轻响,映得屋中纸窗上一团暖色。
霍廷澜把顾言念双手都细细上了药,又取了细软的纱布缠了两圈,打结时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按:“成了。”
随即又弯腰去看她脚踝。
顾言念脚腕原就扭伤,方才又是攀藤下崖、在林中硬走一程,此刻肿得老高。
先前在崖洞里匆匆缠了一道,纱布早被汗水与泥污浸湿,粘在皮肉上。
霍廷澜蹙眉:“阿莘。”
那丫鬟从外间掀帘进来:“姑娘。”
“取碗热水来。”她指了指脚踝,“先把这层浸湿的纱布泡软了,再慢慢拆,省得扯破皮。”
阿莘应声出去,不多时端了盏热水来,将纱布一寸寸润开。
拆到最后几圈时,顾言念疼得额上汗水直渗,指尖紧紧捏住榻沿,却始终未出声。
霍廷澜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气,手上动作却更轻了些。
再上药、再缠纱,忙完这一大圈子,屋内已是过了半个时辰。
霍廷澜直起腰,捏了捏有些酸的指节,一把将药箱合上,吩咐阿莘:“去瞧瞧那位郎君怎样了。”
阿莘应声离去,屋里只余她们二人。
霍廷澜这才端起桌上的茶盏,给自己斟了半盏,又给顾言念倒了一盏温的,递到她面前:“小心些,别烫着。”
顾言念双手缠着纱布,只能侧着身用两指捏住杯沿,抿了一小口,喉咙里的干涩这才缓下去些。
霍廷澜看她气色略略好些,才慢慢开口:“说罢,今日究竟怎生回事?”
顾言念本就打算交代,只略略理了理思路,便把白日上山、半路遇刺、被逼着同温玉一齐跃下山崖,又在崖洞里替他包扎伤口、后来顺藤而下的经过,一一道来。
——她当然没有说青梧寨的事,只说这个人是她在庄子里养病时认识的穷书生。
至于马车里的那一番亲昵,她自是讳莫如深,只轻描淡写带过。
霍廷澜一声不吭地听着,茶盏在她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
听到温玉一把将人拉入怀里,从崖上纵身下去那处,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再闻说箭雨如泥、他背上擦出的血痕,她眉心皱得更紧。
片刻,她才“啧”了一声:“他倒有些胆色。”
顾言念眸光一转:“若不是他……我如今多半成了崖底一滩肉泥。”
或者更糟,被那些土匪抓回去。
且不知道会落得如何下场呢。
霍廷澜看她一眼,唇角微勾:“所以你便替他包伤、背他下崖,还要在林子里同狼群周旋?”
顾言念被她问得一噎,转过脸看窗纸,淡淡道:“他先救我,我还他一命,天经地义。”
霍廷澜似笑非笑:“就凭这几句,你哄得了别人,还能骗得过我?”
要真是这么个关系,用得着把自己的中衣撕下来给他包扎吗?
顾言念不语。
屋里一时静下来,只余炭火烧红的轻响。
恰在此时,阿莘掀帘进来,行礼道:“姑娘,那位郎君已安置在东厢。方才替他放了些浊血,毒色已退了大半,现下服了第一剂汤药,睡得极沉。”
她又补了一句:“伤是重的,好在夫人教过的方子还使得。若无旁事拖累,奴婢瞧着,他这一条命,八成保得住。”
霍廷澜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等阿莘退下,她才转回头来,朝顾言念扬了扬下巴,语调轻快起来:“听见没有?你那位情郎,命是捡回来了。”
顾言念皱眉:“别乱说,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算真有点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发生呢。
哪里想到王伯衡在最要紧的时候晕过去,真是会挑时候。
“是吗?”
话音未落,霍廷澜却先把话锋一转:“不过呢,情郎也罢,恩人也罢,你平日里要玩玩也就罢了,可莫要真往心里去。”
顾言念被她忽然扯回“情郎”二字,忍不住皱眉:“你今日话里话外,总绕着这一句转。”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好友的话外之音。
霍廷澜指尖在茶盏沿上轻轻一扣:“那自然是有缘故的。”
她抬眼看向顾言念,语气放缓,却不再打趣:“今儿傍晚,我从军营里出来时,阿耶留我说了几句闲话。说着说着,就提了一桩——卢家二公子,已于今日回了长安。”
她跟顾言念差不多岁数,也晓得她们出嫁不过都是近在咫尺的事情。
她的阿耶已经给她定下了崔家五郎,虽是个好婚事,却太远了,远在清河。
她原本还担心顾言念往后要是就留在长安了,从此千里之隔,也不晓得这辈子能不能再见一面。
眼下晓得她要定的是范阳卢氏的二郎,这便很好。
清河和范阳才多远,不过骑马一日便能到!
到时候他们要是生了娃娃,保不准还能结娃娃亲呢!
这头的霍廷澜已经想到几年后了,顾言念还在心头微震:“卢……郎君?哪个卢二郎君??”
“还能有哪个二郎君?”
霍廷澜哼了一声,“你阿耶与卢尚书、卢老将军一同上的折子,总算把人从边军调回了京师。一则是奉旨述职,二则——”
她顿了顿,把“二则”咬得极重,“是来娶你的。”
屋里焰影一动,顾言念一怔。
她倒是忘了这茬。
前几日言宛就提过,阿耶阿娘是真的有这个想法的。
可那时候她根本没当回事,满心满眼想着杀王伯衡,真真是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
霍廷澜见她神情发怔,盏盖在指间一转,慢悠悠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卢家二郎今儿已进了城。”
“依着阿耶那边打听来的话,明儿一早,多半要同卢尚书一道去你府上走一遭——总得先谢一谢这桩情面。”
顾言念一愣:“谢什么情面?”
那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出几分虚,然而话已到了唇边,再收也收不回去。
霍廷澜看她一眼,像是懒得同她细究前头那些弯弯绕,索性把话拣直了说:“你阿耶同卢尚书联名上折,这才把人从边上调回京里。”
“——人家明明日一大早要去顾府作揖叩谢,实则也就是为了见你。”
“你却大半夜跑到山里来同狼群打交道。”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明儿若叫你阿耶知道你今夜不在府里,只怕先要收拾的,不止你一人。”
“小阿九替你挡话挡得那么死,说你扭了脚、连院门都迈不得,你人影都不见,她怕是要先被打得掉半条命。”
这话比先前那几句打趣厉害得多,直戳到要害上去。
顾言念心里“咯噔”一声,人也跟着弹了起来。
她原本斜倚着软枕,猛地一撑床沿,腰背尚好,脚下一着地,刚才拆开的那一处伤处立时牵扯得生疼,脚腕也似火烧般一阵抽紧。
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回榻上去。
“你做什么!”霍廷澜早有防备,一把捉住她手臂,将人往回按,“你这一身伤还不够看?非得把脚再弄断一回才肯?”
破百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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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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