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伯格综合症。”
“噢,真是非常绕口的一个名字,简单来说,这是一种高功能的孤独症,患有这种病的人,往往智商超群,但几乎没有任何共情能力,换句话说,他们像一台设计严密却毫无情感的机器。”
昆西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份病历,推给喻舟舟。
喻舟舟看到上面用红笔圈出的段落:【情感认知障碍】【共情能力缺失】
“但他在听到《Renaitre》时却会痛苦,那种痛苦他尚且可以用巨大的理智压制住,可当他亲身去弹的时候,痛苦是会倍增的。”
昆西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因为弹奏者往往会在旋律的指引下,被带入音乐所描绘的世界,去一遍又一遍地经历那些情境。他每次弹琴弹到一半时,都会蜷在地上干呕,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而痛苦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感知。”
“所以,他想学会这首曲子,他想通过音乐,通过极致的痛苦,去学会,我们平常人都能拥有的情感。”
“他说,他想为了一个人,赎罪和忏悔。
而那个人就是你,我的孩子。
他说,他曾经伤害过你。”
“这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孤独症不仅仅是心理上的疾病,更是一种生理上的疾病,就像抑郁症一样,光靠心理层面的治疗是无法治愈的,还要辅以药物和专业的治疗方案,就好像是让聋子听声,瞎子辨色…我不敢想,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意志,才能和自己的身体本能进行对抗,但他却说,他能做到。”
“他告诉我,他的腿,就是在巨大的刺激之下恢复的。”
“而他弹琴时的表现,让我相信,他确实…能够做到。”
昆西长久地凝视着喻舟舟,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今天不是来做一个唠叨的说客,劝你去原谅他的,毕竟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事情,也没有体会过你的伤心,但或许…”
他指向咖啡厅角落的钢琴,“你可以听完他学习这半年来的成果?就当做,给你的师弟一个机会。”
喻舟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然后,他的世界骤然静止。
傅燎意居然就站在钢琴旁的光影交界处。
黑色长风衣裹着消瘦的身形,让喻舟舟差些认不出他,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凌乱地搭在额前,眼下青黑挂着浓重的青黑,像是化不开的淤血。
最刺眼的是他的右臂。
整个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垂下,无名指上则缠着渗血的绷带,小指弯曲着,那是长期错误指法导致的肌腱损伤。
“舟舟。”
他喊了一声喻舟舟,声音嘶哑不堪。
喻舟舟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被瞬间冻结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想要逃,可双腿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孩子,别害怕。”
昆西看出了喻舟舟的挣扎,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喻舟舟的肩膀,“就当陪我听一段演奏。”
傅燎意重新坐回琴凳。
他的手也在抖,因此,起音偏了好几个。
喻舟舟当日头也不回的离开,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傅燎意倒在血泊中,秦正丰接连的重击就快让他失去意识了,可他的胸腔里却像被生生挖空了一块,他抬手按住心口,那里传来陌生而尖锐的刺痛,疼得他几乎快要承受不住,喉咙里泛出腥甜的气味。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痛楚。
后来他因伤在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在病床上的日日夜夜,他像自虐一般,反复回忆起同喻舟舟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那人蜷缩在琴房睡着时颤动的睫毛,被他吻到缺氧时泛红的眼尾,还有最后看向他时,那双冰冷绝望的眼睛。
喻舟舟明明也很依赖他,为什么,为什么却要离开他呢?
他试图去理解喻舟舟的恨,却惊恐地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共情的能力。
他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他能计算利益、谋划复仇,却始终无法真正感知他人的痛苦。更可笑的是,他甚至连自己的痛苦都迟钝得可怕。
七岁那年,他亲眼看着父母被傅氏逼到破产,全家搬进港县的贫民窟,在某个暴雨夜,父亲用麻绳在门梁上吊死了自己,母亲也吞下一整瓶安眠药随自己的丈夫一起走了,他们抛下孩子,临死前甚至没给他留下一句话。
年幼的他并没有哭,只是沉默地踩着凳子解开父亲的尸体,又把母亲的尸体搬在一起,替他们合上死不瞑目的双眼,然后像整理文件般将遗物收进纸箱。邻居发现时吓得尖叫,他却困惑地歪着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那种或者惊恐或者悲哀的眼神看他。
十八岁时,傅世镜派人从福利院接回他。
那男人微笑着将掺了神经麻痹剂的牛奶推到他面前,看他一点点喝下,就只是为了让他的让双腿无法站立的药物,好防止他成为傅氏的威胁。
他依旧平静地喝下毒药,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十数年。
期间他目睹傅世镜如何将商业对手逼得跳楼,目睹傅垚如何欺凌霸占家里的佣人自己的秘书,却始终像个旁观者般无动于衷。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痛觉于他而言,是奢侈品。
而他人生中仅有的三次心悸,其实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第一次是在福利院他认识了那个笨笨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很笨很笨,但会把汽水分给他喝,会弯下身子给他系散开的鞋带,还会学一些蠢蠢的舞蹈逗他开心,他们成为了朋友,约定好新年时要一起去看烟花,可傅家却在这个时候收养了他,那天他坐在傅家的车里,看到小男孩举着气球在福利院大门傻傻等他,连手里的气球飞走了都不知道,那一刻,他的胸腔第一次开始泛起细微的酸涩。
所以后来,作为柯氏私生子的柯仓
暗示自己就是那个孩子时,他明知漏洞百出,却还是纵容了这场骗局。
直到喻舟舟离开他,傅燎意走访过当时的福利院,去过喻舟舟舅舅开的面店,才得知,原来,那个孩子竟然就是他的小傻子。
他们的相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
他的第二次痛心,是在得知了小傻子的死讯之后。
在拉黑小傻子的号码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小傻子的下场,他知道傅世镜不会放过这个破坏傅郁两家联姻的小傻子,而他当时明明知道小傻子在监听他,还是派了人去找小傻子。
但小傻子还是死了,在他的人到达之前,就已经死了。
他派去的人只找回一部染血的手机,傅燎意让人修好了手机,小傻子没有设置密码锁,所以傅燎意很轻松地就点开了小傻子的账号。
他停留在了录音界面。
最新文件命名是【给小叔背的课文】。
他听着小傻子笨拙的背书声,突然忍不住捂住胸口,剧烈呕吐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去甜品店,去强迫根本就不喜欢吃甜食的自己去吃小傻子的甜食,企图近一点。
第三次就是现在。
离开喻舟舟的每一天。
喻舟舟的东西还好好地保存在家里的每一处角落,他养的灰球每天也会照旧去庭院的大门口摇着尾巴等候自己的主人。
但傅燎意知道,喻舟舟不会回来了。
喻舟舟是真的离开他了。
剧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他一边痛苦,一边却产生了极度扭曲的快-感。
原来这就是痛彻心扉。
他终于,终于体会到了。
窗外又开始下雨,就像父母死去的那晚。
傅燎意蜷缩在病床上,他不敢去翻看喻舟舟的照片,只能颤抖着按下手机里珍藏的录音,他一边听着前世小傻子笨拙的背书声,一边听着这一世喻舟舟弹奏的音乐。
终于在这样的痛楚中,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
一曲终了。
傅燎意的手抖得厉害,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撑住琴键。
他垂下头,呼吸沉重而不稳,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猩红的眼眶。
侍应生见状,犹豫上前想要搀扶,却被挥手推开。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喻舟舟,喉结滚动。
“舟舟。”
这一声喊得极轻,像是生怕吓跑了他的舟舟。
傅燎意这种人,向来强势、冷硬,从不懂得如何低头,更不习惯示弱。
可此时此刻,他的眼神像是被人生生剖开了所有防备,露出底下最狼狈的痛楚和执念。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他想道歉,想解释,想求舟舟再回头看一眼自己,可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谢谢。”
片刻的失神后,喻舟舟恢复了冷静,他扯起嘴角,语气讥诮,“让我听了这么一段糟糕的钢琴乐。”
说完,他径直看向昆西:“老师,乐团下午还有排演,我先回去了。”
他甚至没有等昆西回应,就快步走向门口,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傅燎意站在原地,看着喻舟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裂。
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那双平日里总是凌厉逼人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
昆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苍老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半晌,他忽然轻轻笑了。
傅燎意转头,声音沙哑:“您笑什么?”
昆西慢悠悠地摇摇头,“他在逃避。”
傅燎意一怔。
“他逃避,说明他心里依然有你。”
昆西接着说道,“追男人这方面我毫无经验。”
“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舟在乐团很受欢迎,追求者很多,如果你不够努力,他很有可能…喂,我话还没说完,你去做什么?”
男人大步冲向喻舟舟离开的方向。
傅燎意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坚决,“把他,”
“重新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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