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的背后顶着林氏的目光，她知道那目光必是阴冷的，憎恶的。她也清楚，接下沈夫人递来的橄榄枝，只会让林氏更加忌惮她。
林氏未必想把慕清兰嫁到沈家，但她更不愿便宜了慕清。
这一切利害关系，在沈夫人身边的嬷嬷开口时，慕清就已了然于心。
然而她还是说了那番话，甚至故意火上浇油。
凭什么要忍让？她不想成为炮灰，但有时候，看着云姨娘那般肆意妄为的活法，竟也会生出几分羡慕。若能活得畅快淋漓，哪怕结局惨淡，至少痛快过。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她终究不是云姨娘，也做不回从前的慕清娆。
上巳节上被问及婚事，这件旧日烦恼重新萦绕在林氏心头。
沈家......若说真要把女儿嫁过去，林氏并不热衷。光禄寺少卿五品官的门第与慕家相当，她嫌太低。俗话说高嫁低娶，她的清兰值得更好的。
"若是靖国公府能看中我家兰姐儿就好了..."林氏揉着额角，挥退仆人，只留下苏妈妈。这话若让外人听见，定会笑她痴心妄想。但在一个母亲眼中，自己的女儿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
苏妈妈也是这般想的。她看着林氏长大，对清兰更是视如己出。她上前为林氏按摩，轻声提出一个建议。
“你说安哥儿？我大哥的儿子——”林氏喃喃，“这能行吗？”
“怎么不能？”苏妈妈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老爷靠不住，但林家是您永远的根基！您别忘了，您不仅是慕府的太太，更是林家的姑奶奶！咱们舅老爷家的颂安少爷，您亲亲的侄儿，他若是中了举、当了官，必不会忘了您这位姑母的扶持。到时候，咱们兰姐儿有这位表哥撑腰，未来岂不是终身有靠？”
她观察着林氏的神色，适时投下更重的筹码：“万一……兰姐儿将来能与安哥儿亲上加亲，舅老爷和舅奶奶那般疼您，还能亏待了兰姐儿不成？”
“兰姐儿……嫁给安哥儿？”
林氏眼神骤然聚焦，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那些关于“林家根基”的大道理，并未完全入耳，唯独这句“亲上加亲”，让她浑身一抖！
是啊，这不就能将女儿留在自己血脉羽翼之下，不必去那陌生高门看人脸色，也不必赌那寒门学子莫测前程的路吗？
兰姐儿的青云之路她要搏，但确实也得先为女儿备下这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林氏眼中的迷茫与悲痛，渐渐被一种混杂着狠绝与希冀的复杂光芒所取代。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越过了京城的繁华，落在了遥远的江南，落在了林家未来的希望上。
良久，她轻轻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异样的平静与决断：
“妈妈，你说得对……兰姐儿的路，该由我这个当娘的，来铺。”
“当务之急，是让安哥儿能够科举……”林家的出身给了子孙优渥生活，却也在此刻成了拖累。
苏妈妈见林氏终于下定决心，欣慰不已。
“夫人不如去找老爷说说。”她劝道。自从前不久炭火一事，林氏还在和慕崇文冷战，许久未曾交谈，正好借此打破僵局。
林氏点了点头。
这日晚膳后，听闻慕崇文难得独自在外书房，林氏对镜仔细匀了面，敷上薄粉遮掩憔悴，特意挑了件他早年夸赞过的浅粉色织锦裙衫——自从生女，她已许多年未穿这么鲜嫩的颜色，扶着苏妈妈的手，径直去了。
书房内，慕崇文正对着一份文书蹙眉，见林氏进来，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惯常的疏淡：“夫人有事？”
林氏挥退长顺和长福，亲自掩上门，却不急着开口。她走到书案旁，面上柔缓下来，亲手为他续了杯热茶。
“妾身此次专程为上次失察，委屈了柳姨娘和三姑娘那事，向老爷请罪来的。”她将茶盏轻轻推过去，声音是许久未有的温存。她学着云姨娘平日温柔小意的模样，硬着头皮将身子轻轻靠在慕崇文肩膀上，“夫君，你还在怪我么？”
这声久违的“夫君”与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慕崇文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侧头看她，浅粉色的衣衫衬得她肤色白皙，褪去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倒显出几分柔弱的韵致来，尤其是这般低眉顺眼、主动服软的模样，着实稀罕。
他心中的不耐散了两分，语气却依旧平淡：“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
林氏心下稍安，知道这步棋走对了。她并未起身，就着这亲近的姿态，声音放得更软：“夫君不怪罪，是夫君大度。”
“只是经此一事，妾身也反复思量，后宅不宁，终究是妾身这主母失职，也连累老爷清誉。妾身想着，光守着内宅这一亩三分地终究眼界窄了，也该为老爷、为咱们慕家的长远计，多尽些心力。”
“哦？”慕崇文来了些兴趣，示意她说下去。
林氏这才直起身，却仍挨着他坐下，道：“妾身想着，老爷在朝中为官，虽说清贵，却也需些实在的助力。光靠妾身那点嫁妆银子打点，终究落了下乘，且易授人以柄。”她观察着慕崇文的神色，见他若有所思，便继续道，“妾身兄长前日来信，提及侄儿颂安。兄长忧心他前程，想着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科举？”
“老爷您想，若是安哥儿争气，将来科场得中，他在朝中便是老爷最天然的臂助，血脉相连，岂是那些寒门学子可比？这可比老爷广撒网去结交那些不知根底的外人，要稳妥得多啊。”
慕崇文眸光微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林氏这话，确实戳中了他心思的一部分。投资娘家侄儿，确实比投资毫无瓜葛的寒门士子，关系更为牢固。
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倒也不是没法子。”
“安哥儿那孩子我见过，确实是个机灵的，听说岳父从小也是耗巨资请名师教导，若不能科举实在可惜。”
“眼下唯有一条道......”
慕崇文迎着林氏欣喜若狂的目光吐出两个字：“寄籍。”
林氏眼睛亮起来：“寄籍？那夫君你——”
“不急。”慕崇文打断她，“我话没说完，寄籍谈何容易。朝廷规制森严，需有本地田产、坟茔，定居数代者方可。林家根基在江南，此路难通。”
“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林氏见他未直接拒绝，心知有戏，忙道，“老爷您在礼部，精熟典章，若能从中斡旋，寻得一丝契机，林家必倾力配合。所需田产银钱，兄长已言明，绝无问题。一切但凭老爷指点运作。”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以夫为天的模样。
慕崇文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权衡。此事虽有些风险，但操作得当，利益巨大。不仅能得林家更多财力支持，更能将一个有潜力的未来官员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他看向林氏，语气缓和了许多：“此事……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关键在于材料周全，以及学官、保人两处关节需打通。”
“这些，自然都要仰仗老爷的威望与人脉。”
林氏立刻接口，随即又提出请求，“老爷，妾身想着，不如就让安哥儿进京，把接他来自家府中居住？一来便于老爷闲暇时亲自指点，二来，放在眼前看着，也免得他在外头被些不三不四的人引坏了，辜负了老爷一番苦心。”
慕崇文深邃地看了林氏一眼。
“可。”他终是点了点头，“便依夫人之意。待时机成熟，便让安哥儿进京吧。府中东厢书斋旁还有处清净小院，收拾出来给他住便是。”
“谢老爷！”林氏心头大石落地，脸上绽出真心的笑意，又软语奉承了几句，方才心满意足地告退，得了慕崇文的允诺，林氏片刻不愿耽搁，当即修书一封，遣了快马，星夜兼程送往江南林家。
上巳节后，还有一人也是满腹愁绪——柳姨娘的心如同被抛上了滚油的锅沿，日夜煎熬。
上巳节过了，一连数日，林氏却再无下文，仿佛那日的谈话只是她恍惚间的一场幻梦。每日请安时，她总忍不住偷偷窥探林氏的神色，试图从中寻得一丝征兆，得到的却唯有主母一如既往的、疏离的平静。这异样的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或命令更让她惶恐难安。
她心下惴惴，胡乱猜度着，是否因自己的迟疑不定，已让夫人对她失了耐心？
她却不知，另一厢，林氏正闲闲拨弄着茶盏中的浮沫，对苏妈妈淡声道：“春桃这性子，最是软糯不过。不把她逼到绝境，她哪里肯孤注一掷，踏上我这条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我要的是破釜沉舟的棋子，可不是首鼠两端的墙头草。”
苏妈妈见林氏眼底重现神采，心下大为宽慰，忙奉承道：“夫人做姑娘时便是智计过人的，老奴就知道，只要夫人肯振作，这慕府后宅的些许风浪，定然翻不过您的手掌心。”
主仆二人这番磋磨人的心思，柳姨娘自是浑然不知，只觉这悬而未决的日子，一天比一年更难熬。她越是害怕，便越是迟疑；可越是迟疑，那份害怕失去这唯一“橄榄枝”的恐惧便愈发噬心。
她原本对生养儿子并无执念，甚至心底深处是隐隐抗拒的。在这深宅大院，女儿清芷是她仅有的温暖与指望。能平安将清芷抚养成人，看着她觅得一门寻常亲事，安稳和顺地度过一生，便是她全部的心愿。
可如今，就连这微末的念想也成了奢望。失了老爷的欢心，若再被主母彻底厌弃，她们母女便真成了无根的浮萍，在这慕府再无立锥之地了。想起上巳节林氏轻描淡写地将清芷推到人前、说了几句看似寻常的夸赞之后，一切就可以不同了。
主母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们从无人问津变得备受关注；主母的一个眼神，就能彻底改变她们在府中的境遇。
柳姨娘心一横。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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