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克制中带着几分小心意味的敲门声响起,忘争抬头望去,嗓音疲惫:“什么事?”
门外之人福了福身,哪怕殿内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动作,“盟主令大人即刻赴会,共商要事。”
殿内沉默几许,片刻后,殿门骤然敞开,发出急促的吱呀声。
忘争淡淡的扫了眼前来报信的仆人,穿着仙盟治下统一的黑色短打,脊背弓得极低看不清脸,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忘争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从他的头顶掠过,昂首阔步地跨出殿门,又忽而停下。
“新来的?”忘争问道。
“奴已在府中伺候四年了,先前是在丹房。”仆人恭敬道,本就佝偻的身子又低了半分。
收回视线,忘争不再言语,大步向着仙盟总坛而去,心中不免自嘲自己草木皆兵。
仙盟之下十八重殿,除了各州所驻分舵,十八殿与盟主的中楼紧密相连。中楼,即为中心之意,被十八殿环抱于群殿正中。而第二殿作为靠前的三殿之一,自然在地理位置上更占优势。因此,忘争离中楼并不远。
“二殿主。”
“见过二殿主。”
路过的侍女奴仆见其身影皆侧身闪避,偶有胆大的也会打上一声招呼。
“嗯。”他面上挂着浅笑,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有些面孔陌生得不行,忘争想起念离真越发喜怒无常的性子,嘴角微抿脚下的步法不住地加快,却在一个拐角处撞上一个本不该在此时出现之人。
忘争略显惊诧地拱了拱手,“平统领?”商议机密要事一般都只会由十八殿出面,玄骑作为念离真亲手培养的利刃直接听令于他本人,虽隶属八重殿但其实与十八重殿并无瓜葛,怎会在此时出现……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老同僚,眼前的平十六一如往常地冷着一张死人脸,黑洞洞的眸子里还是一股经年不散的死气,看不出情绪。
平十六也朝忘争拱手,覆在手上的铁甲发出轻响,“奉命前来。”没有语调,没有感情,不似人类。
“哦?平统领若不介意,不若我们同去?”忘争热情相邀,一时间竟让平十六招架不住。
他的眼中泛起困惑,却也还是点头,“也好。”
忘争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邀平十六先行,直剌剌问道:“平统领上次去西州可有所获?”
见平十六眼神望过来,他才似惊醒一般,慌忙致歉,“并非打探玄骑行踪,我这人平统领也知道,心直口快!就是听闻齐毓等人可能会到了西州,最近盟主心乱,我这不是……”说罢,忘争苦笑一声,一副受够了盟主高压氛围的疲惫模样。
平十六自然知晓念离真最近的状态,当下并未出言说些什么,只生硬地回了一句:“谨言慎行。”随即便加快脚步,似不愿再与忘争交谈。
落后几步远的忘争勾唇笑笑,望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他双眸微暗不过一瞬便恢复正常,面上依旧是一副和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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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院落,十八重殿并一个玄骑统领平十六,或坐或立,都聚集在池边等待念离真的到来。
十八重殿之间虽然关系紧密,可是上下牙齿都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是十八个存在竞争关系的人之间。此时此刻,立在树梢上的隐藏身形的第十二殿主和盘坐于地的第十七殿主之间便暗潮涌动,四、五、九三人间也气氛紧张,只不过大家都惧怕同一个人,所以并不轻举妄动,甚至必要时还得合作。
沉默,是主宰场内的唯一情绪。
打破这股令人生寒的寂静的,是那方小池中的动静。
池内忽而聚起一个漩涡,眨眼间便扩大到整个池子的范围。院中的十九人见此情景皆俯首,单膝跪地,齐声呼道:“盟主千秋!”
漩涡中心毫无水汽,池水两分,向下露出一个暗道。
脚步声响起,伴着几声干咳,却无一人敢闻声抬头。“咳咳,”男人单手成拳掩在唇边,扫视院内,轻声道:“都来了啊……”
说罢,他脚底悬浮,池水在此刻合拢地道不复存在,水面上也旋即凝出一张又池水化成的椅子。
念离真就这般坐在那张椅子上,半眯起眼,“起来罢!”分明开口极轻,可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院中所有人的耳中。
忘争看着自己的脚尖,念离真那恐怖的威压让他不敢抬头,还有他身上飘出的那股若有似无的不知是花香还是腐臭味儿,更是令此人显得越发诡异。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股味道的来历,甚至有些人还亲自参与、使用了同样的东西。
他们还是人吗?还能算是修士吗?这般深重的罪孽当真是找几个替罪羊便能洗清的吗?
强压下胃中翻涌,忘争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念离真缓缓开口:“西岭矿脉近日送出的一批精魂,品质大不如前。韩家...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忘争身旁的第十殿主逢苏木立即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盟主放心,属下已物色好接替人选。问工派新研制的抽魂法阵,效率提升三成有余。”
念离真半眯着眼,指尖在水椅上轻轻敲击,“三成?”
“是。”逢苏木补充道,语气中难掩一丝得意,“而且损耗降低,一个生魂可提取的精魂量提升近五成。”
第四殿主适时接过话头,“既如此,盟主不如让问工派接手西岭矿脉的核心提炼。”
“问工派,可。”念离真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韩家……暂且留着。他们还有用。”
众人皆称是,忘争随即跟着颔首以示自己的赞同。
韩家经营多年,对矿脉熟悉,而且…他想起那个关于韩家血脉的传闻。仙盟提供的丹药,似乎与韩家血噬之症有关。留着韩家,恐怕是为了更好地控制那条矿脉,以及将来需要时,充当完美的替罪羊。
“平十六。”念离真的目光转向一直似影子一般无声的玄骑首领。
“在。”平十六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西洲那边,可有进展?”
“齐毓三人踪迹已失。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彭兰沙海边缘,之后便再无消息。章狞妖王属地戒备森严,我们的人难以深入。”
念离真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玄灵宗那边呢?十日之期,已过半了吧?”
第三殿主上前回道:“回盟主,玄灵宗至今未有屈服迹象。闻鹊似乎另有依仗,门下弟子虽受打压,但并未慌乱。我们安插的眼线回报,镜斓已返回宗门,柳渠离宗,方向似是西洲。”
“镜斓回来了?”念离真指尖一顿,“他从极北带回了什么?”
“尚未探明。他直接面见闻鹊,之后便去了后山禁地。”
后山禁地……忘争心头一跳。玄灵宗的那几个老怪物,终于要动了吗?可为何,念离真好似从始至终都并未十分忌惮玄灵宗那几位堪称有灭世之能的老怪?
“看来,闻鹊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念离真轻笑一声,“既如此,便给她看看棺材。传令下去,十日期满,玄灵宗包庇魔族、抗命不尊,宁与全天下修士为敌,仙盟诚邀各路英才,共伐之!”
院内众人齐声应道:“是!”
“至于韩家。”念离真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逢苏木,你亲自去一趟。督促他们配合问工派接管矿脉核心。告诉韩云植,若再出差错,韩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明白。”
会议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结束。各位殿主躬身行礼,陆续退出院落。忘争跟在人群末尾,心思却已飞远。念离真要对玄灵宗动手了,而且,显然是要拿韩家开刀,杀鸡儆猴。他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就在他即将踏出院门时,念离真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忘争。”
忘争身形一顿,缓缓转身,躬身:“盟主有何吩咐?”
念离真依旧坐在水椅上,背对着他,望着那池重新恢复平静的水面,指尖一滴水珠滴落:“你第二殿负责监察各州异动。近日,可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迹象?”
忘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盟主,各州分舵回报,皆在掌控之中。唯有西洲,因妖族封锁,信息传递有些滞涩,但大体无碍。”
“是吗?”念离真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我听闻,近日那小报上,有些关于韩家西岭矿山的传闻。”
忘争心头巨震,背后瞬间沁出冷汗。他强自镇定道:“属下也看到了。已派人去查,定会揪出幕后散播之人。”
念离真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时候,谣言未必空穴来风。忘争,你说呢?”
忘争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冰冷杀意锁定了自己,不过一息便消失不见,他知道那不是错觉,他低下头,声音愈发恭敬:“盟主明鉴。属下愚钝,只知忠于职守,彻查真相。”
良久,念离真才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去吧。盯紧西洲和玄灵宗,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是。”忘争如蒙大赦,躬身退出院落,直到走出很远,他呼出胸腔浊气才发觉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血痕。念离真在怀疑他!刚才那番话,既是警告,也是试探!
他必须更加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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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
章狞妖王属地边缘,黑风寨
狂风卷过粗粝的砂岩,发出如人声呜咽般的嘶鸣。黑风寨乍一听像个土匪窝,其实不然,这是章狞妖王势力外围一个鱼龙混杂的补给点,也是消息流通的暗渠。
许令禾三人在沙海中挣扎数日后,终于望见了那片依着巨大红岩建造的,杂乱的建筑群。他们依旧穿着那身仙盟制服,脸上带着刻意抹上的风沙与疲惫,混在往来的人、妖之中,静悄悄地走进了寨子。
“先找地方落脚,打听消息。”齐毓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他发现,寨子里的气氛比他预想的更紧张。妖族看向他们这身仙盟皮囊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警惕。
他们找到一家简陋客栈,刚踏入门口,喧闹声便是一静,数道带着审视与冰冷的意味目光钉在他们身上。
柜台后的掌柜是只老沙鼬妖,眼皮耷拉着,慢悠悠地拨弄着算盘,仿佛没看见他们。
齐毓上前,将几块灵石放在柜台上,声音沙哑:“两间房。”
两间房?这怎么住?许令禾刚想开口,齐毓的传音便已先至:师妹,为兄灵石可不多了,师妹你还有存货?
许令禾摸了摸鼻子,闭嘴了。别说存货,她连一丁点灵石粉末都没有。
老沙鼬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过灵石,又扫过三人的装束,嗤笑一声:“仙盟的大人们,也住咱这破地方?别是睡到半夜,被哪个仇家抹了脖子。”
话音刚落,客栈里响起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许令禾眉头微蹙,上前一步,将怀中那枚刻着狞狰图腾的玉牌,不着痕迹地在老沙鼬妖眼前晃了一下。
老沙鼬妖拨弄算盘的手猛地一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深深看了许令禾一眼,沉默片刻,抓起灵石,扔出两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二楼最里头,没事别出来晃悠。”语气依旧生硬,但那股敌意却消散了大半。
三人拿了钥匙,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快步上楼。关上房门,布下简单的隔音结界,许令禾才松了口气。
“这玉牌比想象中好用。”她摩挲着温热的玉牌,“看来恣祁前辈在此地威望极高。”
“但也说明,仙盟在此地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齐毓走到窗边,透过缝隙观察着外面,“我们的伪装,是保护,也是束缚。”
无咎一屁股坐在硬板床上,长长舒了口气,又皱了皱鼻子:“总算能歇歇了……这鬼地方,妖气真冲!”
休息了约一个时辰,恢复了些许精力后,齐毓决定独自下楼探听消息,许令禾和无咎则留在房内调息。
齐毓刚在角落一张油腻的桌子旁坐下,点了些简单的吃食,就听见邻桌几个散修模样的妖修正压低了声音议论。
“……听说了吗?前几天,灰鼠的人截了一批货,结果踢到铁板了!”
“什么货?”
“好像是从东洲那边运过来的,说是……活矿?”
“活矿?”另一个妖修声音带着疑惑,“矿还有活的?”
“嘘!小点声!”先前那妖修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不是真矿!是……是那种能自己找矿的!”
齐毓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面色如常。
“是蜻蛉族!”另一个声音更低的妖修说道,“百睛目,探矿寻脉是一绝!问工派和韩家把他们当宝贝似的圈着,不知道怎么会流落出来一个,还被灰鼠那群蠢货撞上了。”
“人呢?”
“听说伤得重,眼看活不成了,灰鼠觉得晦气,本想扔去喂沙狼,结果被”那妖修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被弄死了。”
“真的假的?!灰鼠那起子莽匪就这般轻易被……”
“谁知道呢,反正灰鼠那一大群人就回来几个小辈。吓破了胆哦!现在好几拨人都在找那个蜻蛉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齐毓面上不动声色,只心中有了几分计较,蜻蛉族!百睛目!
齐毓回到房间,将听到的关于蜻蛉族的消息低声告知许令禾与无咎。屋内顿时弥漫开一股凝重的气氛。
“百睛目探矿寻脉…”许令禾沉吟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这绝非巧合。仙盟能掌控的灵矿,尤其是西岭那座能出产特殊矿石的矿脉,恐怕离不开蜻蛉族。那个逃出来的族人,身上一定带着至关重要的信息,甚至是证据。”
“灰鼠的人说活不成了,未必是真。”齐毓冷静分析,“或许是他们意识到烫手,故意放出的烟雾弹。又或者人被更厉害的势力截走了。”
无咎揉了揉依旧发酸的胳膊,闷声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满寨子去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蜻蛉妖?只怕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能明着打听。”许令禾站起身,走到窗边,观察着楼下往来的人流,“但我们有这个。”她再次拿出那枚玉牌,“掌柜的认这个,或许,他能提供一些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渠道。”
片刻后,许令禾独自一人下楼,再次走向柜台。
那老沙鼬妖依旧在拨弄算盘,仿佛从未动过。
“掌柜的,再来壶酒。”许令禾将几块品质稍好的灵石推过去,声音压得很低。
老沙鼬妖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灵石,没动。
许令禾也不急,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柜台,指尖正压在那枚玉牌的图案上,若有所指地道:“风沙太大,想找点解渴的消息。”
老沙鼬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慢吞吞地收起灵石,从柜台下摸出一坛劣酒,“砰”地放在台上,声音沙哑:“黑风寨的规矩,只卖酒,不管闲事。”
他顿了顿,手指极其隐蔽地往客栈后院的方向指了指,“不过,后巷的秃鹫老李,鼻子最灵,什么腐肉臭味都逃不过他的鼻子。就是价钱,不便宜。”
许令禾笑笑,拿起酒坛转身离开。她知道,这已是对方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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