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金光隐没在地平线之际,璇玑与公子景戴上新买来的狐狸面具,登上废弃桥洞旁停靠的船只。
无穷无尽的水声里,木浆破开漆黑的水面,带动一团团漂浮的秽物与纠缠在一起的深绿水藻。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在此纠结沉淀了几千年,璇玑不由得捂住鼻子。
“客人是第一次来吧,适应了就好。”撑船的船夫是个头发胡须洁白的老人,他呵呵一笑,“每天早上,附近的居民都把夜壶里的污物倒在河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成了这样。”
他摇摇头,语声里颇有些感叹:
“人们厌恶这里的气味,却忘了它的肮脏也是他们一手缔造,水面上甚至还能映出他们倾倒污物时的脸。”
璇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见油灯里火苗的映照下,水波里晃晃悠悠倒映出自己的面容。
公子景的语声同样带上几分叹息:“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坠于茵席之上,或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船桨划来,水波散开复又合拢。
水面上少女的面容也骤然起了波澜。
她忽然抬起脸,“我倒是觉得,人生的境遇虽然取决于偶然,但路是自己走的,不是别人所能代替,所以人的一生到底会怎样,最关键的因素在于自己。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
船夫和公子景不由得认真凝视璇玑。
然而下一秒,她话锋一转: “我能不用就不用!一个人如果没有梦想,那和无忧无虑有什么区别!人又不是麻花,整天拧巴这些干嘛!”
船夫默然一瞬,忽而哈哈大笑。
“有意思,你这个小女娃有意思!你这是说即便成了污水,也应该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喽?”
璇玑耸耸肩:“你非要这么理解也行吧。你看就算大家都嫌弃它是污水河,也得通过它去地下鬼市呀。更何况污水浇灌农田,说不定比清水更能令农作物生长得好呢。”
毕竟水质富含营养物,他们嫌臭,农作物闻起来可是香喷喷的。
听见璇玑的话,老船夫蓦地一声轻叹:
“小女娃儿,你不该来这样的地方。饕餮宴,可不是你能参加的。”
饕餮宴?
什么饕餮宴?
璇玑疑惑不解,一抬头,发现公子景的眼神也满是思索。
正当两人相互对视,满心疑惑时,船头突然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老船夫的嗓音响起:
“两位客人,到岸了。”
两人抬头一看,岸上青石累就的门楼巍峨无比,朱红的匾额间“鬼市”二字遒劲有力,门楼两侧纸灯笼一溜儿排下,闪烁着幽绿的磷火。
公子景正要付钱,老船夫却摆摆手,笑道:
“哎,不必了。和你们聊得开心,这趟就不收你们钱了,一路顺风。”
————————
进了鬼市以后,璇玑好奇地东张西望。
从外观来看,这里原先应该是个很大的溶洞,后来被人发现,略略修整一下,敲平了中央的乱石铺作通路,便成了集市,因此角落里还有许多兽骨一样凸起的钟乳石柱。
正如赵大所言,鬼市不点灯烛。每隔数步,便有纱囊自溶洞顶部的钟乳石上悬垂,囊内流萤撞着薄纱,将黄绿色光晕泼在岩壁上。钟乳石的阴影被映得忽明忽暗,愈发显得一切光怪陆离。
街道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行走,有戴老虎面具的,有和他们一样戴狐狸面具的。就在璇玑好奇地四处顾盼之际,一缕霸道又勾魂摄魄的浓香,毫无预兆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香气仿佛有生命的小钩子,精准地挠在她最敏感的馋虫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被“钓”住了,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投向香气的源头——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大铁锅。
锅后站着个小贩,正卖力地挥舞着大铁勺,搅动着锅中翻滚的奶白浓汤。随着他的动作,更汹涌的香气如浪潮般涌来,让璇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咕噜噜——”
她的肚子在这极致的诱惑下,发出了比雷鸣更响亮的抗议。
“咕噜噜噜——”
第二声抗议紧随其后,声势浩大,连旁边的公子景都侧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璇玑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但美食当前,这点羞赧很快被更强烈的渴望淹没。
所谓夜宵夜宵,夜晚有美食才有良宵。
夜宵的意义,不就是在此吗!
她扯了扯公子景的衣袖,向着羊肚汤的方向一抬下巴。
公子景微微蹙眉,压低声音提醒:“鬼市鱼龙混杂,此等来历不明的吃食,恐有不妥。忍一忍,回宫再……”
“客官!好眼力啊!”
小贩像是安装了璇玑雷达,精准捕捉到璇玑的馋意,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热情,手中的铁勺搅得更欢实了,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祖传秘方,炖了五个时辰!羊肚脆嫩,汤汁浓白,喝一口保管您眉毛鲜掉!不好吃分文不取!鬼市老字号,独此一家!”
公子景的劝阻在璇玑耳边盘旋了不到一秒,就被那汹涌澎湃的“咕噜”声和勾魂的香气彻底击溃。
最后,在少吃和不吃之间,她艰难地选择了……
不少吃。
当第二碗热气腾腾、奶白浓稠、羊肚卷边吸饱汤汁的羊肚汤端到面前时,璇玑所有的理智都飞走了。
“唔——!” 第一勺滚烫的汤入口,她满足地眯起了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灵魂震颤的喟叹。
羊肚软糯不失脆爽,吸饱了汤汁的精华,花椒的麻香在舌尖缓缓绽放,碗底吸透肉汁的萝卜更是暖得人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她吃得浑然忘我,速度极快,“吸溜吸溜” 的喝汤声不绝于耳,仿佛在进行一场与美食的激烈搏斗。
公子景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她风卷残云。
璇玑对食物的这种纯粹而炽烈的热爱,常常让他感到新奇又无奈。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宫廷玉食之间,饮食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风雅与克制。
璇玑却像一只误入精致花园的小兽,带着对市井烟火气的天然亲近,酣畅淋漓地享受每一口粗犷的美味。
她的快乐如此简单直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冲破了紫宸宫规行矩步的藩篱。
“慢点,小心烫。”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了一句,语气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嗯嗯嗯!” 璇玑含糊地应着,头都没抬,眨眼间,硕大一碗汤连同里面的羊肚、萝卜都已消失无踪。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空碗,打了个饱嗝。一张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水润润,宛如熟透的蜜桃,散发着餍足的光泽。
公子景见状,这才转身走向小贩结账。
然而,就在公子景背过身去、视线离开璇玑的刹那——
璇玑只觉得一股极其沉重的倦意猛地袭来,如同千斤巨石压顶。这感觉来得太过诡异迅猛,绝非寻常饱食后的困倦!
她心中警铃大作,想立刻站起来,却发现四肢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连手指都抬不起。想张口呼喊公子景,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只能发出细微的“嗬嗬”气音。
糟糕!汤有问题!
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电光石火间,璇玑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顺势将头“咚”地一声轻轻磕在油腻的小桌板上,身体软软地滑伏下去,伪装成彻底昏睡的模样。
几乎在她“昏倒”的同时,两个原本在不远处闲逛、眼神闪烁的陌生男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迅速而自然地靠拢过来,一左一右架起了她软绵绵的身体。
“这小娘子不胜酒力啊,走走走,送她回去歇着。” 其中一人故意大声说道,语气自然得像在帮朋友。
两人配合默契,动作麻利地将璇玑半扶半拖地带离了摊位,迅速拐进旁边一条更幽暗狭窄的小巷。
璇玑的心沉到谷底,但头脑却在巨大的危机下爆发出惊人的清醒。
她紧闭双眼,全身放松,任由自己被拖行,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塞进一辆散发着霉味和皮革味的马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线。
车厢外,传来压低的交谈:
“嘿,手脚麻利点!这肥羊差点溜了!”
“放心,药量足着呢。多亏了上头消息灵通,知道这位小祖宗就好这口,特意安排的‘香饵’……”
饕餮宴!璇玑的心猛地一揪。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留下线索!
求救!必须让公子景知道她被带走了!
她悄悄睁开一丝眼缝,确认车厢内一片漆黑,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她用尽全身仅存的、正在被药力快速吞噬的力气,艰难地摸向腰间那个绣着金线、装着各种小零嘴和应急小物的贴身荷包。
手指颤抖着探入,摸索到几颗圆润清凉的丸药——这是御医特制的“清凉丸”,专解暑热昏沉,用料极其珍贵,除了常见的薄荷、金银花,还加入了极其稀有的千年龙脑香,气味清冽独特,非皇家不可得。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璇玑脑中成形。
她没有立刻吃掉药丸,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甲抠破了一颗清凉丸坚硬的外壳,然后用尽全力,将抠出的、带着浓郁龙脑香气的药粉,一点、一点地、极其精准地弹射向车厢门帘下方的缝隙处!
药粉细如尘埃,落在门帘内侧和车厢底板的接缝处,那里是驾车人视线的死角,不易被发现,但只要有人掀起门帘,那股独特的冷冽异香必然会逸散出来。
做完这一切,璇玑几乎虚脱,清凉丸的药粉气息让她稍微提神了一瞬。她迅速将剩下几颗药丸含入口中,用唾液慢慢化开,清凉感丝丝缕缕渗入,勉强吊住了她最后一线神智,让她得以继续伪装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璇玑立刻恢复“深度昏迷”状态。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刺鼻的脂粉香、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臊味混杂着冲入鼻腔。同时,几声低沉压抑、绝非人声的兽吼隐隐传来,让她心头寒意更甚。
她还来不及细想,一个粗糙的麻袋便兜头罩下,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她被粗暴地扛起,像货物一样在喧闹嘈杂的环境中穿行。
扛着她的人脚步沉重,最终停在一扇门前。
“吱呀”一声门响,她被毫不留情地丢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沉重的关门声和落锁声宣告着她暂时被困于此。
麻袋里闷热难当,药力混合着清凉丸的清凉在体内拉锯。昏沉感如同潮水,一**更凶猛地袭来。
失去意识前,她唯一的念头是:
羊肚汤的药劲可真大啊,下次……
一定得少喝几碗。
注:“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坠于茵席之上,或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这句话改编自《梁书·范缜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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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饕餮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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