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关于团队团结的官腔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回应这虚伪的宣言,头顶的广播再次传来电流的杂音。
随即,一段充满焦虑的对话在大厅中响起。
下属焦急地说道:“张总,A方案和B方案的数据模型都出来了,各有15%和23%的失败风险,董事会都在等您决断……”
张伟声音嘶哑,强压颤抖:“……让我再想想,再给我五分钟……不,十分钟……”
接着是长久的、压抑的沉默,最后以一声沉重的、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的叹息结束。
听到此,张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难堪与一丝恼怒闪过。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瞥向林序和赵曼,观察他们对此的反应。
他最在意的,始终是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以及能否维持住融入并领导团队的资格。
林序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赵曼则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广播,又看了看张伟,似乎这并未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激起太多波澜。
然而,没等张伟从这份难堪中调整过来,又一阵尖锐的电流声插播进来。
广播里响起一个孩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听起来像是林序,混杂着用指甲抠刮木头的细碎声响。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绝望地低语:
“……我不是怪物……我把画藏起来了……他们都笑了……妈妈,你别那样看着我……”
这段来自遥远过去的、充满孤立与自我怀疑的碎片,与林序此刻绝对的平静形成了骇人的对比。
张伟先是下意识地感到一丝厌恶,这无休止的揭露何时才是尽头?
但随即,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原来这个始终冷漠、仿佛无懈可击的林序,也有着如此不堪与脆弱的过去。
“怪物?”张伟几乎要在心里嗤笑了。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林序,内心深处竟然藏着这样可怜虫的一面,也不过如此。
于是,当张伟看到林序对此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时,他心底那份因自身暴露而产生的难堪,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些,甚至生出一丝扭曲的平衡感。
“原来所谓的冷静,不过是另一种狼狈的伪装。”
“看,不止我一个人……谁都有见不得光的过去。既然大家都一样,那我的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这个念头让他迅速从尴尬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现实,那份在诊断室强化过的、管理者的身份认知占据了上风。
“都听到了吗?”张伟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力道,“系统在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们,瓦解我们!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让它得逞!”
他目光扫过林序和赵曼,最终定格在林序身上:
“林序,我们之中,你的观察力和冷静是最出色的。这种时候,必须有人站出来承担最危险的任务。”
那份被诊断室植入的、混合着恐惧与敌意的情绪,此刻化为了一个精心算计的决策。
他不能亲自去冒险,但又必须推动事情进展,并创造与赵曼独处的空间。
张伟抬手指向那条标着猩红色【检疫隔离区】的走廊入口,声音刻意压低了半分,营造出一种关切与危险并存的氛围:
“那条走廊,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好。探索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我和赵曼留在大厅,这里或许还有我们没发现的线索,需要仔细检查,同时也为你守住这条退路。”
“对了,小心点,之前广播说过‘请勿在走廊停留超过五分钟’。”
就在林序准备动身时,张伟像是忽然想起了这条被忽略的规则,用一种看似尽责的语气提醒道。
但他的声音轻描淡写,比起真正的关切,更像是一句为了显得周全而补充的交代。将致命的规则风险,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林序一个人身上。
群体的行动,就在这虚伪的托付、精算的避险与**的危险转嫁中,被张伟以顾全大局之名,强行推动了起来。
林序站在原地,安静地听完了张伟的安排和那句警示。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意外,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清晰地看到了张伟的所有算计。将他孤立出去,推向最危险的未知。创造与赵曼独处的机会,试图重新建立控制。
甚至那句关于“五分钟”的提醒,都充满了置身事外的虚伪。
“好。”林序没有任何反驳,只是极简地应了一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猩红色的入口,又用余光瞥了一眼眼神闪烁的赵曼和强作镇定的张伟,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独自一人步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暗之中。
他的步伐稳定,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孤独,却也带着一种无需与旁人言说的决绝。
张伟看着林序的身影被走廊的黑暗吞没,暗自松了口气,随即立刻转向惊魂未定的赵曼,脸上堆起他自以为最具安抚性的笑容:
“好了,现在就剩我们了。别担心,我们在大厅是安全的。来,我们一起再仔细找找,看有没有遗漏的……”
【检疫隔离区】的走廊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寂静在这里拥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连他自己的脚步声都被吞噬了大半。
林序独行其中,清晰地感受到,没有其他人在场时,这片空间褪去了许多伪装,显露出更为本质、却也更为诡异的形态。
墙壁在低语。
起初只是视觉上的异样,那些构成墙壁的细微纹理,细看之下,竟是无数流淌的、闪烁着微光的0与1。
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永无止境地奔流、重组。偶尔,会有一小片区域的代码流突然停滞、扭曲,凝固成一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浮雕。
维持几秒后,又像落入河流的雪花般溶解,重新汇入数据的洪流。
林序意识到,他看到的,可能是此前被系统
消化掉的玩家,最后残留的意识渣滓。
空间或许本身具备信息代谢功能,奇数区是消化系统,负责分解、吸收被判定为异常或无用的认知数据。
林序行走着,没有预兆,周围的景象陡然崩塌。
他瞬间置身于一个阳光刺眼的游乐园,耳边是模糊的喧闹。
而自己成了一个穿着旧衣服的小男孩,正死死攥着一只廉价的塑料玩具,被几个大孩子推搡着,脸上是混合着倔强与绝望的泪水。
强烈的悲伤与无助感朝他涌来,但这幻象只维持了一瞬,就像信号不良般,闪烁一下便彻底消失,冰冷的墙壁重新占据了视野。
幻觉散去,指尖冰冷的墙壁触感将林序拉回现实。
他瞬间了然,这段记忆不属于他,可能是系统在处理某个灵魂时,不慎逸散出的、尚未被完全分解的强烈情感碎片。
而系统的所谓治疗,不过是为清除寻找借口。任何无法被其数据库直接归类的认知模式,都会被标记为异常,并予以格式化。
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转角,空气仿佛更冰冷,凝滞了。
林序背靠着转角,取出了那张对折的、被他放在内侧衬衫口袋的私密病历。
他将其展开。
纸张上的字迹,不再是最初般静止的,它们正剧烈地翻涌、扭曲、重组起来。
核心症状:无法区分观察与介入
这行字迹如同被水浸染,模糊下去。
核心症状:坚信自己并非人类
新的文字浮现,墨迹未干,却又开始抖动、碎裂。
核心症状:渴望被所有人爱,为此不惜毁灭自己
这行字带着一种戏剧化的悲情出现,但仅仅维持了不到两秒,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擦去,留下污迹般的残影。
紧接着,更多矛盾、混乱的诊断描述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现、湮灭。
…无法感受温度…
…共情能力过剩…
…逻辑闭环缺失…
…存在性焦虑…
没有一条诊断能站稳脚跟,没有一种定义能够持久。
当所有字迹最终平息,或彻底消失于纸面,林序都在静静地看着。
他脸上既没有对被污名化的愤怒,也没有对怪异现象的惊恐,他的嘴角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他明白了。
这不是系统在戏弄他,而是系统自身陷入了某种认知负核的困境。
它试图用简单的、医疗的、量化的标签,去定义一个复杂的、流动的、充满矛盾的人类灵魂。
但它失败了,每一次定义的尝试,都迅速被它自己采集到的、关于林序的更多数据所推翻。
它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何能同时存在如此多看似互斥的特质。
它无法定义林序,就像它无法真正定义任何一个人。
“原来……你也在挣扎。”林序思考着。
这个发现比找到任何确凿的规则都更加重要,它暴露了系统一个根本性的、或许无法弥补的弱点。
它的评判体系,建立在一个虚妄之上。它给人下诊断,并以此作为治疗和清除的依据,但这套诊断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它所谓客观的社会信任度,所谓精准的诊断,都只是它基于片面数据和错误前提所进行的、傲慢的估算。
这整个体系最根本的荒谬之处在于,这一切的思考与评判本不应存在。
一个本无生命的系统,却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名为理性、认知的囚笼,用它那冰冷的逻辑,去囚禁它永远无法理解的热烈的人性。
林序将这张病历缓缓折好,重新放回口袋。这份洞悉并未带来松懈,反而催生了更强烈的行动意志。
几乎是本能地,他想起了那条勿停留超过五分钟的警告。它或许不是一个简单的死亡倒计时,而是与系统的这种周期性挣扎有关。
而理论上的弱点,需要用实践去验证。
林序继续探索着,他刻意在临近出口处停下,心中默数,测试那五分钟的界限。
果然,当数到接近极限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发生了变化。
不是危险的降临,而是那一瞬间,墙壁上所有奔流的代码,出现了一次极其短暂、近乎幻觉的全局凝滞。
就像一首喧嚣的乐曲,突然漏掉了一个节拍。
就在那不足零点一秒的寂静里,所有流动的意义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纯粹、空洞的符号本身。
这转瞬即逝的凝滞,让他洞察了真相。
“请勿在走廊停留超过五分钟”并非死亡倒计时,而是系统进行一次全区域快速自检与数据同步的周期提示。
这转瞬即逝的凝滞,就是这套精密系统一个微小的、周期性的免疫漏洞。
也就是在一次这样的凝滞瞬间,林序做了一个近乎本能的尝试。
他用他那独特的、近乎直觉的感知,轻轻触碰了一下周围凝固的墙体。
反馈回来的,并非坚硬的阻碍,而是一种可塑的、等待定义的混沌。
同时,一段模糊的意识流,如同远方的回声,渗入他的感知:
……隔离……异常模式……
……定义……失败……
……风险评估……持续……
……源头……共鸣……
一系列明悟在他脑中连接、贯通。
这个奇数闭区,是一个巨大的隔离区,用来关押他们这些无法被系统简单定义、被视为认知病毒的存在。
通关的方式似乎有两条。
要么放弃自我,被系统格式化,融入这背景的数据流。
要么,就像真正的病毒利用细胞机器的复制机制一样,在那系统自检的、脆弱的瞬间,用自身高度凝聚的独特认知,反向侵入,暂时劫取这片孤立空间的控制权。
他不需要战胜整个庞大的系统,那如同蝼蚁撼树。
他只需要在下一个或下下个五分钟周期到来时,在这片副本牢笼里,为自己撬开一条缝隙。
林序望向走廊深处,那片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幽暗,但他的瞳孔深处已映出这个世界的真实轮廓。
系统并非神明,它是一台庞大、精密却存在固有缺陷的机器,它无法理解人类灵魂的矛盾与丰饶。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清晰的掌纹,生命线在其中延伸。
“定义我?”
他轻声自语,声音被墙壁彻底吸收,没有留下任何回响。
唯有他眼中那份冷静的了然,在幽暗中,像做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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