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四月天,邺都芳菲将尽。
春日里不曾散过的湿雨腥泥的气味不知什么时候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初夏的干尘烈土。
宫里正举丧,处处白幡飘扬,像一重重云自天上压下,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压得往来的宫人内侍皆深埋着头,面色惨然,步履匆匆,不敢多做停留。
伽罗从噩梦中惊醒时,耳畔正响起笙箫相和的绵长哀乐,隔着数道宫墙,飘飘忽忽,听不大真切。
她急促地喘着气,先摸摸自己的脖颈,再拉开搭在胸口的薄衾,扯下腰间松垮的丝带。
柔软的衣裙自隆起的胸前向两侧滑落开,宛若含苞的花朵悄然绽放,露出底下光洁婀娜的少女躯体。
细腻的肌肤、起伏的曲线,颤栗间有晶莹剔透的汗珠无声滚过,再往下,是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
一切都还好好地长在她的身上,完整无暇,既不疼痛,也没有鲜血,只有一道两寸长的疤痕,横亘在右侧腰际,那是少时在草原被流矢射偏擦过留下的。
伽罗仔细地打量过一遍,才算长舒一口气。
才将丝带重新系好,寝屋外便传来说话声,紧接着就是有意压低的脚步声。
“贵主醒了?”鹊枝从屏风后先探了脑袋,见伽罗已起来,连忙行至榻前,将丝履提至脚踏处,“方才晋王身边的魏常侍来问,贵主醒了没有,要不要再请御医来瞧一瞧,奴婢擅作主张,替贵主谢绝了,请贵主恕罪。”
鹊枝说着,悄悄抬头看去一眼。
才是清早,熹光正盛,金色穿透这紫微宫中的重重白幔,经纱窗筛了照进清辉殿,恰好将伽罗笼罩其中。
她生得美极了,巴掌大的脸庞,皮肤白皙透亮,如画的眉目间既有汉家女子的柔美秀致,还有一分承袭自异族父亲的鲜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沐浴在光晕里,恰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
听到“晋王”二字,那两簇长睫动了动,无声掀起,一双明亮清透的眼睛望向纱窗的方向,宛若两颗深褐色的澄澈宝石,映出清晨的流光溢彩。
未显不快,只有一分隐隐的不安。
“无碍,本也不必御医来瞧。”
更不必晋王请的御医。
鹊枝将她的面色看在眼里,心中一动,不禁轻声道:“贵主方才又犯魇症了?想来是贵主为太后丧仪忧伤操劳过度的缘故。”
伽罗想起方才梦里的情形。
骤然醒来,大半境况都已忘却,可那种被双手牢牢掐住脖颈的窒息感、被利箭射穿胸膛的疼痛感,实在太过真实。
分明都是少时在草原王庭被囚的那段时光才会有的恐怖梦境,自她来到邺都,住进紫微宫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近来却频频重现。
是从何时开始的?
伽罗细想想,似乎就是三个多月前,萧太后忽然病重的时候。
宫里人人都说,太后病得蹊跷,明明正值盛年,过去从不见顽疾、旧症,却在三个多月前忽然病倒了。
伽罗虽不姓李,也非大邺皇室血脉,却一直被当女儿一般养在萧太后膝下。
先帝心慈,顾念旧情,一直对当年伽罗的母亲辛氏以罪臣之后的身份被封静和公主,嫁往突厥和亲一事有所感激,又怜她父母双亡、家族俱灭的孤女身世,特发恩典,也赐了她公主的身份,封号“安定”。
细算起来,她也算萧太后的半个女儿,照大邺礼制,母后病重,她这个女儿当在榻前侍奉汤药,以尽孝道,可这三个多月的日子里,她除了每日早晚在百福殿外请安问候外,一次也没能入内侍奉过。
直到数日前,太后已至弥留,伽罗方得与年轻的天子一道入寝殿侍奉。
偌大的紫微宫,事事都由晋王李玄寂掌着,有时,就连天子也不得不对这位掌朝摄政的叔王退让三分。
许多人暗自疑心,李玄寂与太后的骤然驾崩脱不了干系。
这几年,先是先帝的那两位野心勃勃、有争位之意的年长兄弟,再是陛下的另一位成年兄长,他们或暴毙而亡,或因旧事被揭发,安上谋逆的罪名,被夺爵削官,沦为废人。
那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事,尚能算李玄寂替年少不能掌朝的天子出手,除掉隐患,而如今,竟轮到了萧太后!
那可是先帝的正妻,当今天子的亲生母亲!
也许,将来不知哪一天,晋王手中的刀,就要转向陛下!
伽罗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再次怦怦跳起来的心口。
她从前仰仗先帝,后来仰仗太后、陛下,才能在宫中拥有一席之地,也不知到那时,紫微宫——甚至是整个长安,是否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也许是这三个多月里忧虑过深,再加上前几日在萧太后灵前守夜,连着熬了许久,昨日夜里,一向身体康健的她,竟当场晕了过去。
想来,李玄寂也是因此才特意派魏常侍来瞧,毕竟是为当朝太后治丧,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皆陆续聚于紫微宫,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李玄寂应当还要护着皇家的体面,不想撕破脸。
“好歹睡了一夜,总算不乏了。”伽罗暂时定下心神,接过鹊枝奉来的热茶汤,大大饮下一口,起身道,“该走了,今日成服吊丧,我得早些去。”
鹊枝闻言,命候在寝屋外的另外两名宫女提热水巾帕入内。
不出两刻的工夫,伽罗便梳洗毕,换上一身缟素,离开清辉殿。
灵堂设于内廷大业殿,自西隔城过去,要过一道阊阖门,伽罗自高大巍峨的青灰城楼下穿过,进入长长甬道,眼看就要临近大业殿,耳边的笙箫鼓乐越来越清晰,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
身材高大,姿态挺拔,虽也披一身素服,比之平日的紫袍玉带,简朴许多,但就这样远望去,仍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气势,待走近些,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英俊面庞方完全溶于金色的日光中。
明明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在许多人眼里,正是年轻莽撞、血气方刚的时候,可他那一双漆黑幽暗的眼里,除了深不可测的城府与内敛,不见任何别的情绪,让人难以捉摸的同时,忍不住感到敬畏。
正是当今天子的叔父,晋王李玄寂。
他身畔连随行的内侍宫女都没有,就这样只身一人,在紫微宫中来去无拘,俨然并未将这森森宫禁放在眼里。
是了,他看来内敛,不露锋芒,可早年却是在军营里摔打出来的,见过尸山血海,当初灭了突厥的那场大战,便有他的手笔,如今又做了数年的摄政王,宫廷之内,执掌禁军的神策军兵马使早就被换成了他的心腹卫仲明,城墙之内,凡执兵刃者,皆在他的掌控之下,他自然无所顾忌。
伽罗不敢多看,只停步敛目,望着那双已到近前的织金乌皮靴,向道旁避让一步,抬手叠于胸前,俯身行礼。
“王叔。”
一只宽厚的手掌自下方轻轻握住她的胳膊,微微施力,带着点不动声色的强势,将她扶起。
“伽罗,不必多礼,身子可好些了?方才魏守良说你还未醒,你身边的宫女只说不必请御医来瞧。”
略微低沉的声线自上方传来,也不知怎么,就像一只无形的小虫,振翅飞着,从她的额前划过,划至颈后,又钻入她的耳中,引得她忍不住轻颤一下,连带着那只托在胳膊下的手掌,也变得越来越烫,隔着衣裙都无法忽视。
伽罗飞快地咬了咬下唇,在那只手的搀扶下起身,原本叠于胸前的双臂也顺势落下,不着痕迹地脱离他的掌控。
“不敢劳王叔费心,伽罗只是连日不眠,有些撑不住,如今都已好了。”
那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原处,在晨光里侧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伽罗笼罩其中。落了空的手掌没有放下,却忽然抬起至她的面前。
宽大的袖袍自然垂下,恰遮去伽罗大半视线,因离得近,她甚至能嗅到那袖口间萦绕的气息,是馥郁的龙涎,夹杂一缕大业殿昼夜不歇地燃着的香火气。
伽罗忍不住屏住呼吸,硬生生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
那只手在她的额前停住,伸出食指与中指,指节处轻轻贴上她额前的肌肤。
伽罗顿时感到浑身汗毛倒竖,额前那一片不比铜钱大的肌肤,像被烙铁烫到一般,背后却有一股寒气爬上来。
她再也忍不住,大大朝旁边挪开一步,避过他的手。
“王叔……”
再都落了空,李玄寂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慢慢落下。
“倒是不烧。”他淡淡开口,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细细地打量,仿佛并不介怀她方才的躲闪与防备,“若是支撑不住,今日不去大业殿也无碍。”
这便是李玄寂,未动怒时,从不显山露水,似乎果真是个温和体贴的慈爱长辈。
早些年,伽罗也曾真心将他当做长辈一般亲近。
可不知从何时起,宫里关于他的流言越来越多。
先是传闻他与萧太后有私情,两人联手,这才将年少的太子扶上帝位,成为如今的天子;再是传闻他野心日盛,与萧太后失和,渐有取代天子之意。
伽罗只觉他变得一日比一日陌生,到如今,对他只剩下畏惧。
“多谢王叔,只是太后待伽罗有养育之恩,今日吊丧,伽罗万不该躲懒。”
李玄寂目光沉沉看着她,意味不明。
就在这时,长而空的甬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鼓乐声中,显得有些沉重。
年轻的天子李璟在十余名内侍的簇拥下,也正往这边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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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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