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江南,连时光都仿佛被浸得湿重,迟缓地流淌。
黑色轿车在镇口的青石板路前停下,司机歉然道:“沈先生,里头巷子太窄,车进不去了。”
“不妨事,就到这里吧。”沈青梧付了钱,拎着简单的行李下车。
雨丝细密,不算大,却无孔不入,带着一股缠绵的凉意,不一会儿就在他高级定制的大衣面料上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腐烂的落叶,和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老旧木材的特有气味。他深吸一口,十五年前离家远行时的气息,似乎依旧封存在这里,从未散去。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往里走。脚下石板湿滑,缝隙里挤出茸茸青苔。两侧的白墙黑瓦比记忆中更斑驳许多,雨水在墙面上蜿蜒出深色的水渍,像岁月留下的泪痕。偶有门窗洞开,漏出几句软糯的吴语交谈或电视节目的声响,见有生人经过,里面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陌生的打量。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穿着学生装、奔跑在巷弄里的少年,而小镇,似乎也早已将他遗忘。
祖父的旧书店就在巷子深处。
店门紧闭,门楣上那块刻着“翰章书局”的木匾,漆皮剥落得厉害,字迹却仍遒劲,只是蒙了尘,显得黯淡。他掏出那把老旧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涩响,在寂静的雨巷里格外清晰。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尘埃、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他整个裹住。
书店里光线晦暗。他摸索着打开墙边的开关,一盏老旧的白炽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些许昏暗,映出店内光景。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地上也堆叠着一摞摞的书籍报刊,几乎无处下脚。一切都维持着祖父生前最后的样子,只是少了那个伏在柜台上看书或打盹的清癯身影。
沈青梧将行李放在门口唯一一块干净的空地上,环视四周。作为一位成名已久的建筑设计师,他习惯了世界各地窗明几净、线条利落的空间,此刻身处这拥挤、滞涩、时间仿佛凝滞的老旧书铺,竟生出几分格格不入的恍惚。
他这次从伦敦飞回,行程匆忙。祖父沈翰章月前无疾而终,在睡梦中安然离去,是镇上的远房堂叔帮忙料理的后事。他此次回来,一是尽孝送终,二是处理遗产——主要便是这间书店和满屋的藏书。事业重心皆在海外,他并无太多时间在此耽搁。
雨声被隔绝在门外,店内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脱下湿重的大衣搭在椅背上,挽起衬衫袖子,开始初步整理。
书籍的种类庞杂,有线装的古籍,也有近代的铅印本,更多的是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各类文史哲书籍,书页泛黄脆弱,指尖拂过,便留下一点岁月的痕迹。祖父一生爱书,惜书,守著这间小店,与其说是做生意,不如说是给自己筑了一个精神的巢穴。
整理工作进展缓慢。并非体力上的劳累,而是每拿起一本书,都可能牵出一段尘封的记忆。这本书是祖父在他启蒙时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字认的,那本是祖父在他负笈远行时悄悄塞进行李箱的……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雨势似乎又密了些。
在他挪开墙角一摞散落的《万有文库》时,露出了后面靠墙放着的一个矮小的梨木书架。书架顶层,并非书籍,而是搁着一只扁平的、色泽沉黯的梨木匣子。
匣子长约一尺,宽半尺,表面光滑,看得出常被摩挲,边角处有些细微的磕碰痕迹,铜质小扣上生着浅浅一层绿锈。
他微微一怔。印象中,祖父似乎很是宝贝这个匣子,小时候他不被允许触碰,长大后也就渐渐忘了它的存在。没想到被藏在了这里。
他小心地取下木匣,入手微沉。吹开表面的浮尘,铜扣应手而开。
匣内衬着暗蓝色的土布,已然褪色。里面并无金银珠宝,只静静躺着一枚锦囊。
一枚极其陈旧、颜色褪改、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香囊。
沈青梧怔住,下意识地将它拈起。香囊针脚细密,能看出制作者曾经的精巧手艺,上面用同样褪色的青绿丝线,绣着一行小字:
「但去莫复问」
五个字,映入眼帘的刹那,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锈死的锁孔。
码头嘈杂的人声、江面潮湿的风、轮船沉闷的汽笛……无数模糊的碎片骤然涌现,冲撞着十五年的光阴壁垒。
他想起来了。
是林素秋。
那个下着同样淅沥小雨的黄昏,那个挤满了送别人群的码头。女孩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乱,额上沁着细汗,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将这枚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草药香的香囊塞进他手里。
“路上带着,”她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努力向上扬着,“祛秽避疫,图个吉利。”
他那时心早已飞向了遥远的欧陆,飞向了未知的精彩世界,对这等小儿女的馈赠并未十分在意。接过来,只随口嗅了嗅那清淡的药草香。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这行字时,曾笑着打趣:“‘但去莫复问’?好洒脱的送别。知我不喜羁绊,还是素秋懂我。”
她望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码头上风大,人声鼎沸,她的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他只看见她眼底似乎有水光飞快地闪过,旋即被更浓的笑意压了下去。她最终只是推了推他,声音提得高高的:“船要开了!快去吧!”
他便转身,潇洒地挥挥手,随着人流踏上甲板,再也没有回头。
那枚香囊,后来似乎被他随手塞进了大衣内袋。初到异国的那一两年,或许曾在某个风雪夜里散发过一丝微弱的温苦芬芳,但很快便被更新的喧嚣、更炫目的风景所淹没。那件大衣最终不知遗落在了伦敦哪一次搬迁的途中,连同这枚香囊,以及绣在上面的那句话,一同彻底湮灭在记忆的角落里。
他从未想过,它会出现在这里,被祖父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着。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绣纹,那句“但去莫复问”当年觉得是那般通透豁达,此刻细细咀嚼,却莫名品出几分孤峭和未尽之意。
为什么是这半句诗?
为什么祖父要将它仔细收存在这隐秘的梨木匣中?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沈青梧握着那枚早已不复当年光鲜的香囊,在满室沉寂故纸堆里,伫立良久。心中那一点异样的涟漪,却在无声地扩大,逐渐变成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悬疑,压上心头。
他转身,目光扫过身后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凭着模糊的记忆,他走到分类标识着“古典文学”的区域,蹲下身,在最低一格近乎角落的位置,抽出一部蓝布封线装、纸页已然脆黄的《王右丞集笺注》。这是祖父常用的版本,页边满是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
他深吸一口气,就着窗外透入的天光和头顶昏黄的灯,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手指因某种莫名的预感而微微紧绷。
找到了。
《送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两句诗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得泛黄的书页微微起皱。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原诗……竟是这般。
他先前所记所认为的,不过是割裂的、被生生斩去了一半的残句!
那句他误读了十五年、以为是洒脱祝福的“但去莫复问”,其下紧接、不可分割的,是“白云无尽时”!
不是不再问,而是不必再问、无须再问。
只因君此一去,自此山高水长,天地茫茫,再无归期。唯有送行者一人,空对山巅白云,悠悠无尽,亘古如斯,寂寥绵长,永无绝期。
那不是送别。
那是挽留。是明知不可留、不愿以情意缚他青云翅后,将所有汹涌的不舍与期盼,绞碎了,咽下了,最终凝成的、一句沉默的、他直至十五年后的今日,在此地,方才真正读懂的——
绝望的守望。
“……”
沈青梧猛地抬头,胸腔里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清晰得震耳。窗外雨声哗然,此刻听来,却全然化作了十五年前码头那喧闹的风声、人声、汽笛声……
她那时跑得气喘,眼中强撑的明亮光采,那欲言又止、最终紧抿住的唇,还有那最终被风吹散、他未曾听清也不必听清的话语……
原来,都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香囊在他掌心,枯皱,单薄,却仿佛重逾千斤,烫得他几乎无法握住。
许多年来模糊感受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亏欠与疑惑,在这一刻,找到了确切的靶心,化作一把迟来了十五年的、锋利无比的刃,精准地刺入心口。
骇浪般的震惊与铺天盖地的懊悔,席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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