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到来像一场编排好的戏剧,准时,冷漠,带着程序化的威严。
他们的问题精准而重复,试图从我这里撬开黑市实验室的运作网络、同伙名单、以及那些“样本”的确切来源。
我配合得令人意外。
声音因伤势而低哑,但条理清晰。
我提供了几个早已废弃的据点坐标,几个无关紧要的、或许早已消失的中间人名字。至于那些消失的人,我只是重复:“实验耗材。一群畜生而已,下面的人处理的。”
真假掺半,足以让他们忙碌,却触及不到真正的核心,也保护了少数几个像我一样,只是在那灰色地带寻求某种“答案”的疯狂同行。
并非出于义气,只是觉得无趣。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他们的,与我无关。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那管最终的金色血清。
它被严密保管,作为关键证物,也作为一项…令人不安的潜在科技成果。
我能从他们谨慎的提问中感受到那种矛盾的情绪:面对一个恶魔,却可能握着他从地狱带来的宝藏。
“抗癌血清?你说它有效?”问话的警官眉头紧锁,语气里充满怀疑与一种难以掩饰的悸动。
“理论上,针对上皮源性恶性肿瘤广谱有效。激活ADCC,诱导凋亡。数据…你们应该已经拿到了。”我闭上眼,懒得再多解释。
信或不信,于我而言已无意义。
做笔录的过程断断续续,因为我的体力难以长时间支撑。每次他们离开,病房就重新陷入那种被拉长的、消毒水味的寂静。
身体在缓慢愈合,断骨处发出细微的痒意,像蚂蚁在皮下爬行。但这种生理上的复苏,反而更加反衬出内心那片死寂的荒芜。
苏蔓又来过几次。她不再哭,只是沉默地坐着,有时会带来一些流食,小心地喂我。她看我的眼神依旧复杂,悲伤底下沉淀着一种无力回天的疲惫。我们很少交谈,语言在此刻显得苍白而多余。
她是我与过去那个看似正常的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而这条连接,也即将随着我的审判而彻底崩断。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温暖的光栅。苏蔓沉默了很久,忽然轻声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有东西留给你。”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她。
她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物件,边缘有些磨损。
她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手指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似乎能感受到残留的温度。
“他进去前……偷偷托一个信得过的老佣人转交给我的。说……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或者……他出不来了,再给你。”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颤音,“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给你。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你。”
她说完,没有再停留,仿佛完成了一件耗尽心力的事情,起身离开了病房。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牛皮纸包上。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还未完全愈合的肋骨,带来闷钝的疼痛。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它。
阳光缓慢移动,光斑逐渐爬上了床头柜,将那小小的包裹笼罩在一片温暖却不刺眼的光晕里。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瞒过所有人,在身陷囹圄、病痛缠身之前,偷偷写下这些东西,再如何忐忑地、珍重地把它托付出去。
他总是在计划,在牺牲,在用一种笨拙到令人心碎的方式,试图安排好一切。
我用还能轻微活动的右手,艰难地、一点点地挪过去,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
拆开的过程很慢,因为手指无力且颤抖。
里面是一本最普通的、小学生用的软壳抄写本。
封面是幼稚的卡通图案,已经褪色。翻开第一页,是哥哥的字迹。干净,清秀,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认真。
【八两:】
开头只有这两个字。我的眼眶瞬间酸涩得厉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如果你看到这个,我大概已经没办法亲口告诉你这些了。别怪苏阿姨,是我求她先别给你的。】
【首先,要说对不起。很多很多次对不起。扔下你一个人,是哥这辈子做过最混蛋的事。那时候没得选,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地方太脏了,我不能让你也陷进来。你得出去,你得干干净净的,替哥看看外面好的那一面。】
字迹在这里有些潦草,似乎写下这些话让他极为痛苦。
【周维安的事,是我做的。别怕,哥不后悔。他该死。他只是第一个。那些藏在暗处、觉得我们这种孩子可以随便欺负的脏东西,都该死。但我没用,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夜里要是再做噩梦,就开盏小灯,或者……想想哥?虽然哥好像也没什么好的想头。但至少,哥永远不会真的丢下你。】
【牛奶的事,别怪哥。那时候只知道那东西能让你睡得好点,能让你少听点……脏声音。哥的那份也给你,希望你长得壮壮的,以后没人敢再欺负你。】
笔迹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墨水甚至有些晕开。
【有时候会想,如果你没找到我就好了。你就不会卷进这些事里,可能会被另一家好人收养,平平安安的长大,上学,谈恋爱,结婚……那样好像更好。但哥又很自私,每次看到你,心里又高兴得不得了。我的八两还活着,好好的,就在我眼前。真矛盾啊,是吧?】
后面的字迹开始变得有些不稳,笔画虚弱。
【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老是吐。没关系,小毛病。就是有点……想你了。很想很想。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过得很好。】
【八两,好好的。别回头,往前看。哥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得活出个样子来,活得好好的,替哥把没看过的好风景都看了,没吃过的好东西都吃了。】
【最后……哥爱你。不是兄弟那种。是……算了,不说了。你就当是兄弟那种吧。这样对你比较好。】
【半斤】
最后落款的日期,模糊不清,似乎被水滴濡湿过。
笔记本很薄,没写几页。后面大多是空白。
我捧着这本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笔记本,一动不动。
阳光温暖地照在我的手背上,却丝毫无法驱散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的冰冷。
没有怨恨,没有控诉,甚至没有多少对他自身苦难的描述。
通篇都是笨拙的叮嘱,小心翼翼的道歉,和那份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沉重而绝望的爱。
他甚至至死都在担心我过得好不好,担心我害怕噩梦,叮嘱我好好吃饭。
他把他自己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只留给我一个看似平静的、甚至带着些许希冀的告别。
“活得好好的,替哥看看外面好的那一面。”
“哥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得活出个样子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眼睛,我的心脏。
我如何“活出个样子”?
我如何“看看好的那一面”?
我用他用命换来的“自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比他经历的所有黑暗更加可怕的怪物。
我行走在人世间,却主动选择沉入了最深的地狱。
我践踏了生命,亵渎了科学,也彻底玷污了他以自身毁灭为代价、为我洗刷出的那条“干净”的路。
他所设想的所有关于我“好好”未来的可能,都被我亲手碾碎,染成了最深重的罪孽。
我甚至没有资格为他流泪。
我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水泥封死,所有汹涌的情绪——悔恨、痛苦、绝望、自我厌恶——都被堵死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撕咬,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
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奔流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一滴一滴,砸落在那个褪色的卡通封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阳光依旧温暖明亮,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颤抖声和监护仪那冰冷规律的滴滴声。
我像一只被凝固在琥珀里的蜉蝣,永远困在了他死去的那一刻,困在了他对我那份美好而虚妄的期望,与我亲手创造的、无法挽回的残酷现实之间。
永世不得超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