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下的日子,是用灰烬堆砌而成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拓印,模糊了界限,稀释了感官。
放风时四方天空流转的云,食堂里千篇一律寡淡的食物,劳作时机械重复的动作,囚室里永不熄灭的昏黄灯光——所有这些,都逐渐褪色成一片单调乏味的背景噪音。
我在那本空白笔记本上记录的数字,已经累积了三位数。
它们沉默地排列着,像一队走向虚无的士兵,每一步都踩在我逐渐麻木的心跳上。
我不再去思考意义,不再去触碰记忆,将自己活成了一具严格按照程序运转的躯壳。
甚至苏蔓偶尔捎来的东西,也无法再引起丝毫涟漪。
那本空白笔记本,似乎只是她一个徒劳的、试图在我这片死水里激起一点微澜的尝试,失败了,便被遗忘在床头。
直到那一天。
天气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午的劳作是整理仓库里的废旧布料,空气里满是霉味和灰尘。我低着头,重复着折叠、分类的动作,像一台生锈的机器。
一名狱警出现在仓库门口,叫了我的编号。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像是某种公事公办的怜悯。
“江晨竹,有人探视。跟我来。”
探视?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甚至没有激起波纹,只是缓缓沉底。无期徒刑的重犯,探视是极其罕见且严格的。
会是谁?律师?还是某个依旧对案子细节感兴趣的心理学家或记者?
我沉默地跟着他,穿过一道道铁门,走向探视区。脚步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探视室被厚厚的玻璃隔成两边,电话听筒是唯一的连接。当我被带到指定的位置坐下时,玻璃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苏蔓。
她看起来老了很多。曾经精心打理的发髻有些松散,露出了灰白的发根。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
她穿着一条深色的裙子,更衬得脸色苍白憔悴。她的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放在膝上的、用深色绒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看到我,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但她强行忍住了,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巨大悲痛和…某种决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我拿起听筒。冰凉的塑料贴着脸颊。
“晨竹……”她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沙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渊。
她似乎被我的平静刺痛了,眼泪掉得更凶。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想平复情绪,却收效甚微。
“我……”她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我去……领回来了。”
领回来?领回什么?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膝上那个深色绒布包裹上。那东西不大,方方正正,看起来…很沉重。
一个模糊的、几乎不敢去触碰的念头,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脊髓。
苏蔓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自己膝上的东西,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颤抖着双手,极其缓慢地、一层层地,揭开了那层深色的绒布。
底下露出的,是一个暗红色的、表面光滑的…木盒。
很小。很精致。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或字样,只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肃穆的光泽。
骨灰盒。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探视室的嘈杂,狱警走动的脚步声,甚至我自己的呼吸声,全都消失了。世界收缩到只剩下玻璃对面那个小小的、暗红色的盒子,和苏蔓那张泪流满面、痛苦到几乎扭曲的脸。
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褪去,留下一种彻骨的冰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却又感觉不到一丝热度,只有空洞的回响。
我一直知道。我知道他死了。我知道他早已化为一捧灰。但在我的意识里,他始终停留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一个被“无期徒刑”和“死亡”这些抽象词汇简单概括的终点。
直到此刻。
直到这个小小的、实实在在的盒子出现在我眼前。
它那么小。
小得可悲。
小得可笑。
哥哥那么高的一个人,曾经用那么温暖的胸膛保护过我,曾经流了那么多的血和泪,最终……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被装在这个冰冷的、暗红色的盒子里?
苏蔓的哭声透过听筒传来,压抑而绝望。
“……他们一直不肯……手续很麻烦……我找了很多人……才终于……”
她语无伦次,只是反复说着过程的艰难,仿佛这能稍微抵消一点点那盒子所带来的巨大悲伤和…荒谬感。
我看着她哭,看着那个盒子,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瞳孔都没有收缩。
只是看着。
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吞咽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
胃里一阵翻搅,酸涩的液体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
我想起他笔记本上那些字。那些叮嘱,那些道歉,那些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爱。
它们曾经是活的,带着他的温度和他的气息。
而现在,它们所依附的那个存在,就只剩下这么一点无机质的粉末,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
“他……”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铁锈,“……疼吗?”
问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愣住了。这是一个多么愚蠢、多么无意义的问题。
苏蔓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哭声,她摇着头,无法回答。
疼吗?胃癌晚期的痛苦,我曾在那些实验体身上见过无数次。
呕吐,消瘦,无法进食,持续的、磨人的疼痛……他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小时候被打一下都会偷偷吸冷气,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那些我被拒绝探视的日子里,在他一次次写下那些让我“好好活下去”的字句时,他正独自一人,在那冰冷的监狱医院里,承受着这一切。
而我,在做什么?我在用更极端、更残酷的方式,践踏着他用生命为我换来的一切。
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像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海啸,终于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用麻木和冷漠筑起的堤坝。
但它没有表现为嚎啕大哭或歇斯底里,而是以一种更内部、更毁灭的方式,在我体内无声地爆炸开来。
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被迫挤出眼眶,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断裂般的呜咽声。
手铐勒紧了手腕,带来尖锐的疼痛。
狱警立刻上前一步,警惕地看着我。
苏蔓在玻璃对面惊慌地站起来,拍打着玻璃,喊着我的名字。
我抬起手,示意她没事,也示意狱警不要靠近。我艰难地直起身,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目光再次落在那暗红色的盒子上。
这一次,里面不再是空的。它装着我所有的过去,所有的罪孽,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与恨,所有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它装着我哥。
我对着听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给我。”
苏蔓止住了哭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把它……给我。”
我重复道,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盒子,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哀求。
“让我……带他回去。”
苏蔓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神从震惊,到悲痛,再到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了然。
她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探视时间结束了。
狱警带我离开。我没有回头再看苏蔓一眼。
回到囚室,我像一尊石雕般坐在床沿,等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有那个暗红色的、小小的盒子。
下午,狱警果然来了。手里拿着那个用深色绒布重新仔细包裹好的方盒子。手续复杂,但苏蔓显然动用了一些关系,最终得到了特许——允许我保留直系亲属的骨灰,这是规定里模糊地带的一丝人性化。
狱警将东西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没说什么,离开了。
铁门再次落锁。
狭小的囚室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包裹,没有勇气立刻去打开它。
夜幕降临,囚室里唯一的灯发出昏黄的光,将那包裹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我终于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再次一层层揭开那深色的绒布。
暗红色的木盒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沉郁的光泽。我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光滑冰冷的表面。
然后,我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盒盖上,闭上了眼睛。
仿佛这样,就能隔着木质和时空,感受到一丝早已消散的体温。
“哥……”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碎的气音,从干涩的喉咙里逸出,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带你……回家了。”
虽然这个家,只是一个四壁空空、永无尽头的牢笼。
但至少,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冰冷的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暗红色的盒盖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深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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