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在我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仿佛将门外那个弥漫着血腥味和泥土气息的世界彻底隔绝。
屋内的光线柔和而温暖,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好闻的食物的香气,还有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名为“整洁”和“秩序”的东西。
我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死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剧烈地扩散开来。
开门的女人,后来我知道她叫苏蔓,脸上的温和笑意僵住了,转化为一种极致的震惊和茫然。她看看我,又猛地转头看向身后脸色惨白如纸的江清秋——我的哥哥,半斤。
“清秋……这……”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孩子……说的是……”
江清秋的身体细微地晃动着,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与我极为相似的眼睛里,翻涌着恐慌、哀求,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崩溃。
他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闻声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穿着舒适的羊绒家居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
他是周维安,江清秋的养父。
“怎么了?蔓蔓,谁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带着询问。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扫过江清秋异常的脸色时,那份温和底下迅速掠过一丝精明的审视。
他的视线在我和半斤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比对两件突然出现关联的器物。
死寂在宽敞的玄关里蔓延。
我保持着那种刻意营造的、带着些许无措和依赖的姿态,微微仰着头,目光主要落在苏蔓身上,仿佛她才是唯一的希望。
“他是我哥哥,”我重复道,声音低了一些,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叫八两。我们……我们从山里来的。”
“山里……”苏蔓喃喃道,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复杂地看向江清秋,“清秋,你之前……你从来没说过你还有个弟弟……”
江清秋猛地低下头,肩膀细微地颤抖起来。他依旧沉默,那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供认。
周维安走上前来,他没有像苏蔓那样情绪外露,而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我齐平。
他的目光很锐利,透过镜片仔细地打量着我,从我洗得发白的廉价衣服,到我赤脚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冻疮疤痕,最后落在我那张与江清秋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
“小朋友,”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探究,“你说他是你哥哥,有什么证据吗?你知道,世界上长得像的人也有很多。”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里那股冰冷的恨意和快意交织着。
我知道他在试探,在评估。
我缓缓抬起手,指向江清秋的耳后:“他那里,有一小块红色的胎记,像片小叶子。我们……我们生下来就有的。”
这是只有最亲近的人,或者像我们这样孪生相依的人才会知道的细微印记。
周维安的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苏蔓已经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拨开江清秋耳后的头发。那枚小小的、枫叶状的红色印记,赫然在目。
苏蔓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嘴,看向江清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心疼。
“清秋……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江清秋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但他依旧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绝望地摇头。
周维安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种深思熟虑的沉稳。他拍了拍苏蔓的肩膀,示意她冷静。
“好了,先别站在这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孩子,先进来吧。外面冷。”
我被他们带进了客厅。脚下的地毯柔软得让我几乎陷进去,沙发宽大舒适,墙壁上挂着看不懂但感觉很贵的画,一切都光洁明亮得晃眼。我拘谨地坐在沙发边缘,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苏蔓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又忙不迭地去拿点心和水果。她的眼圈红红的,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母性的怜悯和一种混乱的无措。
周维安则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恢复了那副儒雅镇定的模样。
他仔细询问了我的情况,关于“山里”,关于“母亲”,关于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避重就轻,只说是母亲没了,家里没人了,我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说的都是些破碎的、能引发最大程度同情的片段,关于血腥的夜晚,关于那把剪刀,只字未提。
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江清秋。他始终低着头,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他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泛白。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这让我心中的快意更加汹涌。
看啊,半斤,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就要被撕开伪装,被打回原形了。
我几乎已经准备好看到周维安皱起眉头,看到苏蔓脸上的怜悯被为难和疑虑取代,听到他们商量着如何把我这个“麻烦”送走,或许连江清秋一起。
然而,周维安的反应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他听完我的叙述,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仿佛是发自内心的沉重和责任感。
他转向苏蔓,语气温和却坚定:“蔓蔓,这孩子太可怜了。他和清秋是血亲,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我们既然收养了清秋,就不能对他的亲弟弟置之不理。”
苏蔓似乎还有些犹豫和混乱,看看我,又看看角落里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江清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在周维安沉稳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眼圈更红了:“你说得对……只是太突然了……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啊……”
周维安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动作很轻柔,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细微的战栗从脊椎窜上来。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无比真诚,“你以后,就叫江晨竹吧。清晨的竹子,有气节,又干净,希望你以后能像竹子一样,茁壮成长。”
江晨竹。
又一个好听的名字。和江清秋一样,带着一种刻意雕琢的美好寓意。
我就这样,以一种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式,被留了下来。锦衣玉食的生活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我包裹。
我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比山里整个家还要大的卧室,里面有柔软的床,装满新衣服的衣柜,还有各种我从未见过的、精巧的玩具和书籍。食物精细而丰盛,每天不重样。
太滋润了。肌肤很快被养得白皙起来,身上的旧伤疤渐渐淡化,体重也增加了。除了夜晚——那些被助眠牛奶强行压制的、深埋的梦境里,依旧会隐约回荡起女人的哭喊和叫声,其他似乎没什么缺点了。它们像背景音一样顽固,提醒着我某些无法真正抹去的东西。
但我的哥哥,江清秋,变得极其奇怪。
他似乎在努力扮演一个好哥哥的角色。他会把好吃的让给我,会试图教我使用那些复杂的电器,会在周维安过问功课时,低声提醒我答案。但他的亲近总是显得僵硬而笨拙,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的眼神时常闪烁,每当与我对视,总会像受惊一样迅速移开,仿佛我是什么灼人的东西。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撕裂般的矛盾:他想要靠近我,一种血缘本能般的牵引;又想拼命地推开我,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疏离。
他的演技一直都很差,差得可笑。
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恶劣的念头。如果我把他这层勉力维持的平静撕碎,会怎么样?那场面一定有趣极了。
于是,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只有我们两人。他正笨拙地试图帮我拼好一个复杂的模型飞船。我靠近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沐浴露的味道,和他微微僵硬的呼吸。
毫无征兆地,我凑过去,快速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整个人瞬间弹开,撞翻了身后的矮几,模型零件哗啦啦散落一地。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煞白,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恐慌?
下一秒,他猛地捂住嘴,冲进了洗手间,里面传来了剧烈而痛苦的干呕声。
真是笑死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脸色难看地走出来,嘴唇还在微微颤抖。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愤怒,声音嘶哑而压抑:“江晨竹!你……你是不是疯了?!”
可笑?
我从他离开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或许更早,从那个血色的夜晚,甚至从奶奶的藤条落下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
这种疯狂是遗传吗?源自那个最终举起剪刀自杀的母亲?还是我们骨子里天生就带着这种癫狂的因子?看看我们现在,一个在干呕,一个在冷笑,骨子里恐怕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总之,我是疯子。疯到在这年,清晰地意识到,我喜欢上了我的哥哥。那种感情扭曲而炽热,掺杂着恨意、依赖、占有欲和一种摧毁一切的冲动。
距离我找到哥哥已经过去半年,距离他离开我,已经过去六年零两个月又四天。
看,恨到爱的转变,总是这么迅速而毫无道理。
让我又爱又恨的,江清秋。
你真讨厌。讨厌到有一种一见到你,就想把你彻底摧毁、彻底占有的冲动。
但话又说回来,江晨竹,你真是有点变态了。
无所谓,我本来就是这样。
从拿起剪刀的那一刻,我就疯了。
所以,迟早有一天,要让江清秋心甘情愿伏低做小。
我就这样想着,想着我哥震惊恐慌的脸。想着他的全部。
那种感觉,我或许永远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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