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的余热和屈辱,像烙印般刻在脸颊上,也刻进了心里。但比疼痛更尖锐的,是江清秋那双眼睛里近乎决绝的威胁。
我太了解他,那不是在开玩笑。为了他所以为的“更好的路”,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重新塞回那个魔窟,用他那具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去换取我所谓的“前程”。
我屈服了。
一种混合着愤怒、无力感和冰冷恐惧的屈服。
江清秋的行动快得惊人,仿佛早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
他用我们仅剩的、微不足道的钱,弄来了一部最便宜的二手手机和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
他避开我,在角落里打了几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我只能捕捉到零碎的词语:“……对,转学……成绩很好……急……住宿……手续……”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破釜沉舟般的果决。
那个总是瑟缩、恐惧、麻木的江清秋似乎被暂时封存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绝境中被迫运转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机器。
第二天,他就弄来了一所名为“明德”的私立高中的招生简章和转学申请表。那学校离市区很远,以管理严格和高额奖学金著称,确实符合他所说的条件。
“填好它。”他把表格递给我,语气不容置疑。
我盯着那几张纸,它们代表着分离,代表着他要将我再次推开,独自去面对未知的危险。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钱呢?”我抬起头,冷冷地问,“学费,住宿费,生活费?我们去抢吗?”
江清秋沉默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有些褪色的金镶玉吊坠。
那是我母亲为数不多的、藏得最深的遗物,当年她偷偷塞给我,让我留着当个念想,后来被江清秋“抢”走了,为此我还恨了他很久。
“这个,够第一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他的声音很平静,“奖学金下来,就够你后面的。生活费……我会想办法。”
我看着那个吊坠,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原来他抢走它,是为了这个。我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抓起笔,几乎是发泄般地在申请表上狠狠书写起来。字迹狰狞,力透纸背。
手续比想象中更快。或许是江清秋伪造了某些文件,或许是那所高中确实看重我优异的过往成绩,又或许,只是这个城市运转的某个角落恰好存在这样一个漏洞。一周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和住宿安排。
离开地下室的那天早上,天气阴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像是随时要滴下水来。江清秋替我拎着那个用最后几块钱买的、瘪瘪的行李袋,里面只有几件最必需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破败的街区里,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之间。公交车摇摇晃晃,载着我们驶向城市边缘。
窗外的景象从繁华到荒凉,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和空旷的待开发土地取代。
明德中学的大门很高,铁艺的,透着一种冷漠的威严。
灰色的教学楼整齐划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穿着统一的制服,一切看起来秩序井然,却也死气沉沉。
江清秋把我送到门口,就不再往前了。他把行李袋递给我,目光扫过我身上那套明显不合身、也从地摊买来的廉价运动服,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进去吧。照顾好自己。”
“你呢?”我盯着他,声音干涩。
“我说了,散心。”他避开我的目光,语气重新变得有些飘忽,“……打点零工。”
“别去找他。”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自己都吃惊,“你要是敢回去找他,江清秋,我立刻就从这学校滚出来!我说到做到!”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看我。那双眼睛里情绪复杂难辨,有疲惫,有一丝极淡的无奈,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承诺的平静。
“不会。”他说。
然后,他抬手,极其快速地、近乎粗暴地揉了一下我的头发,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在那个山里的家,偶尔在没有大人的角落里,他会做的那样。
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开。
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很快融入了稀疏的人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冰冷的行李袋提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僵硬地转过身,走向那座巨大的、灰色的象牙塔。
入学手续繁琐而冷漠。我凭借着那份转学成绩单和“父母海外工作”的拙劣借口,无疑是江清秋的手笔,勉强应付了过去。我被分在一间四人的宿舍,室友们看起来家境都不错,对我的寒酸和沉默投来好奇而疏离的目光。
我谨记着江清秋的“叮嘱”,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穿统一的制服,吃食堂最便宜的窗口,除了上课和必要的活动,几乎都泡在图书馆或宿舍里。
我甚至刻意地将考试成绩维持在一个中上游的水平——足够拿二等左右的奖学金,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适应环境对我来说,并不难。我早已习惯了在不同面具之间切换。只是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宿舍狭窄的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那种冰冷的孤独和担忧就会如同潮水般袭来。
哥,你在哪里?你真的只是在“散心”和“打零工”吗?
周维安和苏蔓果然没有直接找到学校来。但我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压力。
偶尔,我会在放学时瞥见校门外停着不熟悉的黑色轿车;有时,会觉得似乎有人在远处打量着操场上的人群。
我知道,他们从未放弃寻找,而毫不知情的苏蔓,我依旧看不清她是好是坏。
但我知道,我必须保护好他。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留在这里的唯一动力。
我开始利用一切课余时间寻找打工的机会。学校附近的餐馆、便利店、快递分发点……我谎报年龄,用那部二手手机联系,只要能拿到现金,什么活都干。我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仔细藏好,计算着下一次去见江清秋时,能带给他多少。
第一个月放假,我迫不及待地赶回那个地下室。推开门的瞬间,霉味依旧,但里面明显被打扫过,整洁了许多。
江清秋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整理一堆五颜六色的传单,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极淡的、有些疲惫的笑容。
“回来了。”
我把装着钱的信封塞给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喏,生活费。”
他接过信封,没有看里面,只是捏了捏厚度,眉头微微皱起:“你不用这样,我能赚到钱。”
“我也能。”我固执地说,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似乎更瘦了些,但精神还好,眼里那种死寂的麻木淡去了不少,虽然依旧藏着深深的疲惫。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我在学校里扮演一个普通甚至有些平庸的学生,定期把打工赚来的钱带回来。
而他,似乎真的在打各种零工——发传单、餐馆洗盘子、搬运工……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家”,绝口不提过去,也不敢深究未来。
我以为,或许真的能这样艰难却又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我发现他开始变得反常。
临近我生日的那几天,他总是早出晚归,甚至有时我周末回去,他也一大早就出门,直到很晚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问他,他只含糊地说加班,或者接了临时的夜班。
一种本能的疑虑开始在我心里滋生。我以为他是为了给我准备生日礼物,所以才格外拼命。这个念头让我心里泛起一丝酸涩的甜意,却又伴随着更强烈的不安。我不愿意让他那么累。
于是,我也开始偷偷准备我的“惊喜”。我瞒着他,联系了之前打听过的医科大学少年班自主招生考试。以我的能力,考上并拿到那笔足以改变我们处境的巨额奖学金,并非难事。
我想象着他看到录取通知和奖学金证明时的表情,那一定比任何礼物都让我开心。
生日当天,我顺利收到了offer邮件。看着屏幕上那冰冷的铅字和后面一长串的零,我的心情异常平静,只有一种笃定的成就感。
我小心翼翼地打印好文件,折起来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像怀揣着一枚即将引爆的希望炸弹。
然后,我赶回地下室。
江清秋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那个小小的、摇晃的桌子前。桌上放着一个极其廉价的、只有4寸大小的奶油蛋糕,奶油裱花粗糙,甚至有些歪斜,上面插着一根孤零零的、细细的彩色蜡烛。
烛光微弱地跳动着,映亮了他带着些许局促和期待的脸。
“回来了?”他轻声说,“生日快乐。”
那一刻,看着那个寒酸却无比真挚的蛋糕,看着我哥那双终于映入了些许暖光的眼睛,我心里那座冰封的堡垒,仿佛被某种柔软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酸胀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什么医科大学,什么八十万奖学金,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重量。
我们分吃了那个小得可怜的蛋糕。奶油甜得发腻,蛋糕胚也有些粗糙,却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趁他没注意,我悄悄地把早就准备好的那枚细银戒指——我用第一个月打工攒下的钱买的,款式简单至极——塞进了我切给他的那一块蛋糕里。
他吃着吃着,动作突然顿住了,眉头微微蹙起,从嘴里慢慢拿出了那枚沾着奶油的戒指。
烛光下,他脸上惊讶的表情毫无掩饰。
是啊,我们是双胞胎,是兄弟,是对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肉相连的亲人。
但我不想再仅仅只是这样了。我们生来就该在一起,从同一个温暖黑暗的地方来,经历过同样的寒冷和绝望,为什么不能以更紧密的方式,纠缠共生下去呢?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哥,我爱你。”
“这不是兄弟那种。是想要一辈子在一起,是爱人那种。”
“这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倒映着跳跃的烛光和我无比认真的脸。手中的戒指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然后,我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争先恐后地从他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哭了。
不是呜咽,而是那种无声的、汹涌的崩溃。
我愣住了,心里瞬间被慌乱攫住。我想替他擦眼泪,想说些什么补救。
他却哽咽着,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我,声音破碎不堪,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八两……我们都要好好的……”
“……明天之后,便是希望。”
我不懂。完全不懂这句话在此时此地的含义。但我看着他哭泣的样子,看着他眼里那种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有痛苦,有绝望,却似乎又有一丝……解脱?
我笑了。或许是出于无措,或许是出于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
我再一次凑过去,亲吻了他。这一次,不是恶作剧般的触碰,而是带着所有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炽热,吻去了,他脸上的咸涩泪水。
…………………………(酱酱酿酿中)
被人唾弃也好,堕入地狱也罢。
我只知道,我们再也分不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