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压弯了回春堂的檐角,一滴融雪顺着瓦当坠下,砸在阶前的药渣堆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宛书瑜正用竹扫帚清扫着门前的积雪,扫帚划过地面,露出青石板上被药汁染出的深色痕迹,像幅洇开的水墨画。
巷口传来马蹄声,她下意识地握紧扫帚,抬头望去。
不是祝府的兵丁,是辆青布马车,车帘上绣着半枝寒梅,在白雪里格外显眼。
马车在药铺门前停下,车夫掀开车帘,露出张熟悉的脸——都楠越身边的随从,秘周。
“宛姑娘,我家大人有请。”小周拱手行礼,语气恭敬,“说是有要事相商。”
宛书瑜的心提了起来。
都楠越是巡查史,掌管地方刑狱。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官袍,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未脱的书卷气,唯有那双眼睛亮如寒星,见人时总先拱手行礼,说话温和却掷地有声——他不像个掌刑狱的巡查史,反倒像位恪守方正的读书人,可真要论起案来,那份刨根问底的执拗与护持公道的果决,又让人不敢小觑。在朝廷中无人不晓。
他在这个时候找自己,多半与粮船沉没的案子有关。
她回头看了眼药铺,母亲正在柜台后算账,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担忧。
“娘,我去去就回。”她放下扫帚,拍了拍手上的雪,“是都大人的人。”
赖夫人点点头,没多问,只是叮嘱:“路上小心。”
马车里暖烘烘的,燃着安神的檀香。都楠越坐在对面,穿着件藏青色的官袍,正翻看着卷宗,见她进来,合上卷宗,目光温和:“宛姑娘,冒昧相请,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都大人请讲。”宛书瑜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有些发凉。
“粮船沉没那日,你在码头附近,对吧?”都楠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却不锐利,“有百姓说,看见你和祝府的人起了争执。”
宛书瑜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路过,恰好撞见祝二爷在处理船夫家属的事,多说了两句罢了。”
都楠越没追问,从卷宗里抽出张纸,推到她面前:“这是从王记布庄废墟里找到的,烧了大半,只剩这点残页。你看看,有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
纸上是半张账册的残片,上面记着几行数字,末尾画着个模糊的船锚记号,和狗剩带来的账簿上的记号,几乎一样。
宛书瑜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拂过纸面,声音平静:“看着像是商号的账本,但回春堂与布庄素无往来,我没见过。”
都楠越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宛姑娘不必紧张。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若真有什么线索,不必有所顾虑。祝府势大,但朝廷律法还在,断不能让他们一手遮天。”
他的话像股暖流,淌过宛书瑜紧绷的心弦。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都大人,我确实知道些事,但眼下……还不能说。”
都楠越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有些证据,不到时机不能轻易示人。”他从袖中取出块令牌,递给她,“这是我的腰牌,若遇危险,凭它可调动地方衙役。”
宛书瑜接过令牌,沉甸甸的,刻着“巡查”二字,触手冰凉。她握紧令牌,低声道:“多谢大人,只是……。”
“你不必担心,相信公道自在人心。”都楠越的目光落在窗外,雪花正簌簌落下,语气里带着温柔“这案子牵连甚广,祝珀老奸巨猾,祝琥阴险狡诈,连祝昀氏……也不是简单人物。你一个小姑娘家,夹在中间太危险,凡事三思而后行。”
提到祝昀氏,宛书瑜的心头泛起复杂的滋味。
那个总在暗处徘徊的男人,像团解不开的谜,让人看不透,却又无法彻底忽视。
马车在回春堂巷口停下,秘周送她下车,又低声道:“姑娘,我家大人让我捎句话,牢里的王大娘,近日会‘病重’,届时会转到府衙的医馆诊治,你若想送药,那是最好的时机。”
宛书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都楠越是在给她机会接触王大娘,收集更多证据。
她对小周道了谢,看着马车消失在风雪里,才转身回药铺。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药铺前,玄色的锦袍在白雪里格外扎眼——祝昀氏。
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见她回来,递了过来:“刚出锅的糖糕,给你母亲的。”
宛书瑜没接,只是看着他:“祝公子又来‘关心’我们?”
“路过而已。”他的目光掠过她紧握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令牌的温度,“去见都楠越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平静:“都大人问起粮船的事,我只是如实回答。”
祝昀氏的眸色深了深,将糖糕塞进她手里:“都楠越是个好官,但在这地方,好官往往活不长。”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王大娘的事,我已经打点好了,三日后代审,你若想去,可跟着牢医进去。”
宛书瑜愣住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去见王大娘?又为何要帮自己?
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她捏着手里温热的糖糕,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就像这天气,前一刻还是寒风刺骨,下一刻却可能飘起温柔的雪。
回到药铺,赖夫人见她手里的糖糕,笑着问:“是祝公子送来的?”
“嗯。”宛书瑜把糖糕放在柜台上,“娘,你先吃着,我去准备下,三日后代审,我要去牢里见王大娘。”
赖夫人的笑容淡了下去:“书瑜,听娘一句劝,别再掺和这些事了。祝府的水太深,我们惹不起。”
“娘,我知道。”宛书瑜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带着常年抓药留下的药香,“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王大娘是为了真相才被抓的,我不能不管。”
赖夫人叹了口气,没再阻拦,只是道:“那你一定要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
接下来的三日,宛书瑜一边打理药铺,一边暗中准备。
她将都楠越给的令牌藏在发髻里,又配了些安神醒脑的药,藏在药箱底层——牢里阴暗潮湿,王大娘身子弱,怕是熬不住。
第三日清晨,天还没亮,宛书瑜就背着药箱,穿着牢医服出门了。巷口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是牢医的车。
她跳上车,牢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见她进来,点了点头:“祝公子吩咐过,路上别说话。”
宛书瑜没应声,只是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
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监狱建在城外的山脚下,阴森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味。
牢医领着她穿过一道道铁门,最终停在一间牢房前。
王大娘蜷缩在稻草堆上,头发凌乱,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显然受了不少苦。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起头,看见宛书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宛……”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但担心被巡逻的人发现,将‘姑娘’改为了‘先生’。
“大娘,我来给你送药。”宛书瑜放下药箱,拿出带来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她脸上的伤口上,“你还好吗?”
王大娘摇摇头,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账簿……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很安全。”宛书瑜低声道。
王大娘松了口气,眼泪涌了出来:“那就好……那就好……我男人的仇,总算有盼头了……”
“大娘,你知道祝府为什么要换漕粮吗?”宛书瑜趁机追问,“除了祝琥,还有谁参与其中?”
王大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祝珀……是祝珀的主意……他想把漕粮运到北边去卖,那里打仗,粮价高……祝琥只是帮他跑腿的……”
祝珀果然是主谋!宛书瑜的心沉了下去。
“还有祝昀氏……”王大娘顿了顿,眼神复杂,“我男人说,祝大公子好像不赞成这事,还和祝珀吵过架……但具体的,他也不清楚……”
祝昀氏不赞成?宛书瑜愣住了。那个总是冷漠算计的男人,会反对自己的父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牢医连忙道:“时间到了,该走了。”
宛书瑜匆匆收拾好药箱,对王大娘道:“大娘,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王大娘摇摇头,苦笑:“我怕是出不去了……祝珀不会让我活着的……”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包,塞给宛书瑜,“这是我男人偷偷记下的粮仓地址,藏着他们换下来的漕粮……你拿好,交给都大人……”
宛书瑜接过布包,刚想说话,就听见牢门外传来喧哗声。
牢医脸色一变:“不好,是祝琥的人!”
他推了宛书瑜一把:“快,从后面的狗洞钻出去,我帮你挡着!”
宛书瑜犹豫了一下,王大娘急道:“快走!别管我!”
她咬咬牙,跟着牢医跑到牢房后面,果然有个狭小的狗洞。
她钻出去,回头看见牢医正和冲进来的兵丁拉扯,嘴里喊着:“你们干什么?我是牢医!”
兵丁们根本不理会,直接将他推倒在地,开始搜查牢房。
宛书瑜不敢停留,顺着墙根往前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跑出监狱,她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小路往城里跑。
小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树林,树枝上挂着未化的积雪,脚下的路又滑又泥泞。
跑着跑着,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却不小心被树根绊倒,摔在雪地里。
马蹄声停在她身后,她挣扎着回头,看见祝昀氏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跟我走。”他翻身下马,伸出手。
宛书瑜没理他,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刚想继续跑,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的手很有力,带着熟悉的凉意。
“祝琥的人很快就会追上来,你跑不掉的。”他的声音低沉,“跟我走,我能救你。”
宛书瑜看着他,心里充满了疑惑:“祝昀氏?”
祝昀氏没回答,只是拉着她往树林深处走。
他的脚步很快,她几乎跟不上。
穿过一片密林,前面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他推开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山神庙里积满了灰尘,角落里结着蛛网。
祝昀氏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火光照亮了神像斑驳的脸。
“在这里等我,我去引开他们。”他将火折子塞给她,“别乱跑。”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宛书瑜忽然拉住他:“祝昀氏,王大娘说你反对换漕粮,是真的吗?”
祝昀氏的背影僵了一下,没回头,只是道:“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他走了,留下宛书瑜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山神庙里。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映着她迷茫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男人,不知道他的每一次帮助,背后是否都藏着算计。
但她知道,此刻除了等,她别无选择,他……也是吗?
火折子渐渐暗了下去,外面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似乎越来越远。
宛书瑜抱紧膝盖,缩在神像后面,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庙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祝昀氏走了进来,身上沾着雪,脸色有些苍白。
“他们走了。”他说。
宛书瑜站起身,看着他:“你受伤了?”
他的手臂上渗出血迹,染红了玄色的锦袍。
“小事。”他不在意地摆摆手,“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马车在雪地上缓缓行驶,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
快到回春堂时,宛书瑜忽然开口:“祝昀氏,谢谢你。”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些东西她看不懂:“你就不怕我是在利用你?”
“怕。”宛书瑜诚实地说,“但我更怕真相永远被埋在雪地里。”
他沉默了,没再说话。
马车停在巷口,宛书瑜跳下车,刚要走,又被他叫住。
“宛书瑜,”他看着她,语气认真,“三日之后,祝府会派人来提亲。”
宛书瑜愣住了:“提亲?提什么亲?”
“你和我。”他说,“祝府的意思。”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沫子落在他的发梢,像撒了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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