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天亮时入了城,戴眉山说在车上待了许久,现下风没这么大了,想下来走走。
走到河边,远远只见一队人马跑出城去。商音竹心生警觉,追上去查问。一问才知,是戴府派出去寻找霍廉尸骨的。
戴眉山神色恍惚:“霍叔不幸过世,遗骨至今还没找回。”
商音竹听罢,心上起了计较。走了几步,回头道:“眉山,你有没有想过霍管家死因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
戴眉山认真思索一阵后,说:“先生叮嘱不要靠近河边,他又饮了许多酒,那日也有人看见他走到河边,溺水而亡应是无误。”
“秋冬河水不急,才不过半日,怎就连尸首都找不到?”商音竹说。
这事儿戴眉山至今仍未想通。
商音竹道:“城西送葬那日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送葬那日,百姓夹道拥簇,行路十分困难。即将到达墓地时,却遇见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情。路上平白无故出现个死人,死者的躯体化烟消散,只留下随身衣物。
这件事引起不小轰动,但很快又被怪力乱神的传闻含混过去。
戴眉山之后派人查过,前后几日会稽城中并无人走失。至于外来旅人,人口混杂,流动性极大,实在难以彻查。
“还有我们去抓线人那日。”商音竹继续说,“玄冥帮把土匪一锅端,线人多半也难逃一死,可尸体呢,死了这么多人,一具尸体都没见。”
这些事情处处透着古怪,又一件接着一件,根本无法简单以巧合二字轻易掩盖。
“二十多个人,说没就没了,太不寻常。”商音竹只怪自己忽视了这样重要的事情,现在追究,为时已晚。她肯定地道,“动手这样快,是城里早埋伏了人。”
想了想,又说:“与杀擅罪者的估计是同一伙人,都和玄冥帮脱不了干系。”
“你觉得霍叔的死也是他们做的?”戴眉山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一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爹娘握手心里边儿长大的乖子,纵使见过几场血腥,这下也不免恓惶不已。病愈不久,憔悴的脸又白了白,“杀黑皮头、陈老三是因为怕泄漏身份,虽然残酷……却……也说得过去,但为何要杀个无辜老人?
商音竹从后面扶住他的肩膀,说:“也许是霍管家无意间知道了什么,比如看到了凶手的模样,比如撞到了杀人现场。但杀人哪有这么多理由?一刀下去就是一条性命,凶手不明白?他们再清楚不过,但还是毫不犹豫挥下手里的刀子。”
“眉山,人命最不可轻视,但对有些人来说杀人害命和碾死只蚂蚁没太大差别。非要说,如果真是只蚂蚁,死就死了,害了人却得背上仇杀。”她苦笑,“所以宁愿一开始做得干干净净,赶尽杀绝,不然你以为玄冥帮为什么非得屠城?”
商音竹虽不嗜杀,但杀人对她亦无太多负罪。
不会武功,便只有束手就戮。
若有能力握住刀,却瞻前顾后,就太傻了。
戴眉山也不知明没明白,闷头不语。
商音竹道:“杀人掠物总是个理由吧,但是眉山,你说,难道被杀的人就该死?”
“你只要知道他们杀了人就是,至于为何而杀,因何动杀,把凶手送下地狱,有的是时间解释。”
*
会稽城已恢复平静,二人驾车而去,路上偶有行人投来好奇夹以打量的目光。二人也不遮掩,并肩而坐,一路回到戴府。
入府后,戴眉山先带商音竹去祠堂拜见了双亲,吃过饭便去城东为擅罪者、严枫一家扫墓。
得戴眉山吩咐,墓碑打扫得十分整洁,连贡品都是新换的。二人立于碑前,默声看着香烛在火与烟中焚成灰烬,残香坠下寸寸香灰。
擅罪者到底只留下一个空棺。
那日擅罪者俯在倚天楼上,看见了底下十四万人的生死,当时他脸上流露那样的痛楚,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为何死前一字不说,反倒提出了那样奇怪的要求?
剜眼,或许是怕眼睛的秘密被有心人掌握,明言要火化尸身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连自己生命都不在意的人,难道还会在意身后事?
偏偏他的尸骨真就被人窃去。
他身上透着太多隐秘没说清,商音竹想。
但是只有一点可以深信不疑,生死之事,他从不会错判。冲着墓碑拜了拜,商音竹说:“眉山,你先回去。”
戴眉山立即明白了:“你要去找玄冥帮!”
商音竹道:“你待在会稽城不要出去,谁叫你都不要出去,你安全了,我就没后顾之忧。”
戴眉山急了。他是没正面撞上玄冥帮,但也听说过他们的恶名,帮主盗指玄冥练有一招玄冥指,从没有人可以在他手下生还。
还有那句谶言,廿二不添一,山海不聚头。
盗指玄冥身后还有罗刹海,他不想让商音竹赴险。
“就非去不可吗?”戴眉山抓住她的手,“我们去云顶峰,去鉴湖,再也不管这些事。”
“你可以见到阿枚,我们……”他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
商音竹只是宽慰他:“眉山,等我吧,我会回来。”
*
这天晚上,戴眉山辗转难眠,坐卧不安,披衣来到海棠园子里。望着枯败的海棠树,念着那句誓言:“苍山负雪……”
只因擅罪者说过的一句话,商音竹就放心他待在会稽城,一人寻上玄冥帮。戴眉山阖上眼,从没觉得三十里路如此遥远。
起身夜行,戴眉山一路走,一路想。想霍廉的死,想严枫一家的死,又想擅罪者的来意。
耆老会那日,他在屏风前枯站许久,究竟要听哪一句话?
寒风拉杂,戴眉山冷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城门口。望着无边无际绵延的黑暗,一股无端恐惧的涌上心头。
下了倚天楼,他也只是十四万之一,是惶恐终日的蝼蚁。
人一旦无能为力,又不愿放弃,剩下的竟只有等待。
他在城门边上靠了一个晚上,迷茫却又前所未有地清醒。
日出,空旷大街想起一记梆子声,戴眉山置若未闻,仍在盯着入城的大路。他看得清楚,路边隔三五步正有棵树,树干半截爬满青苔。每一有人路过,影子迅速扫过,青苔上会出现浓黑的影儿。
就像现在——
戴眉山精神一振,站起身,几乎就要冲上去。然而他很快便看清楚,来人相貌平平,体态更是宽厚非常,原来是个男人。
半晌,又见两三身影风尘仆仆赶来,入城时还说笑着……
好一会儿,终于徐徐走来个女子。
那女子也是二十来岁的模样,穿的却紫衣不是绿萝。
心绪就这样在失望与期盼两处跳转,然而他的期待太难浇灭,失望刚冒头就跑得见不到尾巴。对着那扇不可逾越的城门,他永远等待着下一个来人。
就这样恍恍过了半日。
会稽城内叫卖声渐起,道上的人也多了,戴眉山失望地等待着,试图对一切路过的声音充耳不闻。
有人经过,看了他一眼:“府君回来了!”
他点点头,却笑不出来,冲着远处巴巴望着。活脱脱一个书呆子。
最后一个商贩收了铺子,离开之前,冲他喊道:“府君,走了!”
戴眉山朝他远远地挥了手,人却丝毫未动。
就这样又枯坐了半夜,一个巴掌拍到他肩上。
孙大夫道:“坐一天了,等人呢!”
戴眉山点点头。
“人没来吧,你在等那姑娘。”
“是。”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戴眉山摇头,只说:“她说她会回来的。”
“那就没错了。”孙大夫想要拉他起来,便说,“说好会回来,你只在门口等,怎知道她不是从别处回来了?”
戴眉山精神一振:“她回来了?”很快脸上一白,“她受伤了?!”
“看见大夫也不用这么晦气吧!”孙大夫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孙大夫指着自己,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戴眉山说:“孙大夫。”
“是啦,大夫金口玉言,说你再不好好歇息,身子得累垮。”
见戴眉山无动于衷:“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商音竹。”
“不对。”孙大夫道,“是修者。”
“不是武者,而是真正的修者。”孙大夫道,“你操心她安危,真是瞎操心。”
戴眉山只是笑。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修者吗?”
戴眉山说:“很少吧。”
孙大夫伸出手,比了个“五”:“我这辈子见过的修者也不超过五个,公室有这么多公子,修者几百年只出一个……两个。”
“要成为真正的修者,她自己得有天资,得勤加修炼,更得有人从旁引导。她师父、老子老娘保不齐也是个人物。”孙大夫拽着他朝医馆走去,边走边说,“这种人怎么会死,你死她也不会死。”
外边儿黑得透底,医馆里也没人光顾,孙大夫拉来戴眉山,让他坐下,给他递了杯茶。
戴眉山接过去,却没喝。
孙大夫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说:“你知道世界上哪处地方修者最多?”
“廿二不添一,山海不相逢。”戴眉山道,“或许是公室,也可能是十二指玉楼。”
“还有可能是晴岚山市、罗刹海?”孙大夫接道。
戴眉山眼睛一亮:“你是说,音竹可能来自这些地方?”
“我可没这么说。”见他眼睛迅速暗淡下去,孙大夫岔开话题,“你知道的,我祖籍不在会稽城,年轻时居无定所,也走过不少地方。”
孙大夫只是个游方郎中,多年前跑到会稽城,见城里面连个像样的医馆都没有,才在此扎根。他来时对自己的来历避而不谈,也不见有个朋友、家眷跟随,所以城里面人只以为他是来躲仇家、避债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收拾东西走得无影无踪。
没想到他精通医术,在这座孤城一待就是几十年。
孙大夫说:“会稽城是座孤城,我好端端来这里自讨苦吃做什么?”
戴眉山道:“人念故土,若非性命逼迫,一般不会轻易背井离乡。”
“你说的不错。”孙大夫点点头,“那你说,天下这么大,哪处能让人安居乐业。”
戴眉山道:“必定不是会稽城这样的三不管之地。”
“你错了。”孙大夫摇头,“你看我不但待了下来,而且混得不赖。”在会稽城这二十多年,他不说呼风唤雨,但也算人人敬重了,谁家有个大病小痛,不亲自来请。他要出门,谁不恭恭敬敬叫声“孙大夫”?
“但这城里要是有医馆,你说,还有我立足之地吗?”
戴眉山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罗刹海不作人,拿了两块地也搞得乌烟瘴气的。晴岚山市和公室辖域虽清明,却容不得外人插手。至于十二指玉楼……”孙大夫笑了一下,“至今还没个影儿呢。”
“你说,我们这种原本就无家的人,在哪里可以安生?”
“啧,不过夹缝中求生。”
戴眉山道:“匪患不绝,永远没太平日子。”
“这样说也没错。”
“但是,你眼里的祸患,在那些修者眼里却与蝼蚁无异,弹指可灭。黑皮头和陈老三已经算很大的匪帮了,但两伙人加起来,在商音竹面前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戴眉山听他话中有话,故而问道:“那他们怎不出手?”
“出手,为谁出手?”孙大夫笑道,颇有几分讽刺的意味,“公室也在清边匪,但陈老三这样的匪团却跑到这三不管的地方。”
“近千里地,八千金刀卫,跑?跑得了?”
“是故意放跑的。”
戴眉山瞠目结舌,他想起商音竹说过一样的话。
公室治理有方,一向颇受人赞赏。就像孙大夫说的,几个小匪团能起什么用?
“为什么?,公室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几尾小鱼是不算什么,但溜到了小池塘里边儿,小鱼成大鱼,也是能兴风作浪的。”孙大夫道,“所以公室在等。”
“等什么?”
“等民心所向,等这些被匪患逼疯的人向他们求助。”
“三不管,没大势力镇压才叫三不管。”孙大夫道,“公室要占领三不管之地,势必要清理匪患,玄冥帮就是最大的匪团,它身后的罗刹海便是公室第一道门槛。”
螳螂捕蝉,麻雀在后,戴眉山立即领会他的意思,接道:“听闻七代公室死在山市主人手上,两边因此画地为界,承诺永不越界。所以公室怕晴岚山市在后面捅刀子。”
孙大夫一脸看透的模样:“怕不怕另说,公室这样一拨弄,分明得了便宜还卖乖。”
戴眉山终于聚起精神。
孙大夫笑道:“这就是无忌公室狡猾的地方。你想,三不管之地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碎得跟狗啃的骨头渣子似的。如果明天你就要被匪团攻击,坐拥八千金刀卫的公室和只有四方卫护持的晴岚山市,你找谁救命?”
不管多强的匪帮在金刀卫面前也只如蝼蚁般脆弱,但晴岚山市这个庞然大物却是鞭长莫及。戴眉山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问题也出在这里,十二指玉楼不论,公室要是真的动起手,势必又会同时得罪晴岚山市和罗刹海,所以公室一直只能假装自守门庭。戴眉山道:“这个死局还是解不开。”
“不对。”孙大夫故作高深,“只要再扭动一个势力,公室便可轻松破局。”
“居延府。”他说。
戴眉山哑然失笑,居延府他倒也有耳闻。为了对付各地散匪以及作恶多端的玄冥帮,有个名唤炎君的修者,创了居延府,又拉了一群人加入。
可惜有能力之人寥寥无几,也没干出什么大事,故而名声不显。
孙大夫知他想法,说:“公室等的就是居延府的一块令牌。”
戴眉山道:“可比公室金枝令?”
“金枝令,对这金刀卫还能使使。”孙大夫道,“居延府有个追杀令,令不轻出,出则,天下共歼。”
戴眉山困惑:“那怎不对付玄冥帮?”
孙大夫笑他天真:“居延府并无此号召力,这命令其实是一种共识,是炎君周旋几方后,换来的让步。”
“既然是让步,必然有诸多桎梏。”
“晴岚山市和公室虽然默许,却规定唯有两种情况,才能出这道命令。”孙大夫缓缓道。
“这第一条嘛,恶鬼,无问缘由,天下共诛。”
“鬼神之事,虚无缥缈。”戴眉山有些丧气,“第二条为何?”
“杀害无辜,罪证确凿。”
“什么叫罪证确凿?”手指在桌上重重一点,孙大夫说,“杀人者自己亲口承认。”
“这怎可能!”戴眉山失望之余又觉得过于荒诞,哪个杀人凶手会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若有悔改之心,自己便束手伏罪了,又何需这样大费周章?
“更难的是‘无辜’二字。”孙大夫敲敲桌面,“什么叫无辜?他来杀你,你自卫,杀了他。刀子在你手上,倒下却是他。你说你无辜,证据呢?”
孙大夫叹道:“所以追杀令形同虚设。”
“为何会出这种……”戴眉山换了个稍微温和的词语,“自相矛盾的规矩?”
“你也觉得狗屁不通吧?”
“没办法,杀人是大罪,大罪不能轻忽。同样也不能简单定罪,污人清白,夺人性命,更不可随意作为。”
孙大夫看了眼窗外暗夜,颇有感慨:“追杀令若轻易可出,世上便无公正可言了。”
戴眉山一阵恍惚,突然间只觉天旋地转,耳朵里起了嗡鸣响声。
孙大夫扶住他,劝道:“等了这么久,去稍微歇息罢。”
戴眉山摇头:“睡不着。”
孙大夫说:“她说的,你都全信?”
“什么意思?”戴眉山有些气恼,“音竹她不会骗我。”
“山盟海誓?”孙大夫苦笑:“那你就得辜负她了。”
戴眉山才听了半句,目光倏然落在窗外,只见个绿色的身影拓落长街。
当即跑出医馆,喊道:“音竹!”
写文最忌灵机一动,亲爱的读者,你永远不知道作者为了圆个设定、伏笔头都要炸了。
下一本我一定更加严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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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苍山雪(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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