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人民医院青少年心理科的灯光总是调得比成人科室明亮一些。
谈圩站在观察室单向玻璃前,注视着治疗室内那个缩在角落的少年。
患者名叫林子涵,十四岁,三天前因在学校厕所割腕被送来急诊。
“症状清单简直像复刻版。”林芮站在谈圩身旁低声说,“焦虑型依恋、自残、极端情绪波动、对特定对象病态执着...就差没在额头上写'年轻版祁唿'了。”
谈圩没有回应,但握笔的手微微收紧。
病历上那张苍白倔强的脸,确实像极了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祁唿时的模样。
——初中二年级,祁唿因为和欺负谈圩的高年级学生打架,被送到校医室处理伤口,却死死抓着谈圩的手腕不让离开。
“准备怎么处理?”林芮问,“常规认知行为疗法对这种案例效果有限。”
谈圩放下病历:“我想尝试联合治疗。”
“联合?和谁联合?”林芮挑眉,随即恍然大悟,“哦不...谈圩,你该不会是想...”
“他今天下午有预约。”谈圩看了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
林芮按住他的肩膀:“你疯了吗?让祁唿参与治疗一个像他一样的患者?这要么是天才之举,要么是场灾难!”
“所以需要你在一旁待命。”谈圩轻轻挣开她的手,“如果情况失控,随时介入。”
林芮还想说什么,但治疗室内突然传来巨响。
——林子涵把椅子砸向了墙壁。
护工们冲进去按住他,少年像困兽般挣扎嘶吼:“滚开!全都滚开!我要见陈老师!现在就要!”
谈圩立刻推门而入:“子涵,冷静点。”
“你算什么东西!”少年双眼赤红,“只有陈老师理解我!只有她!但她不要我了...她说我恶心...”他的声音骤然破碎,从暴怒转为崩溃哭泣,“我只是...太喜欢她了...”
这一幕刺痛了谈圩的记忆。
高二那年,祁唿因为他和同桌女生多说了几句话,把教室玻璃砸得粉碎,事后也是这样蜷缩在角落哭泣,说着几乎相同的话:“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我明白。”谈圩蹲下身,与林子涵平视,“那种喜欢像火烧一样痛,对吗?”
少年抬起泪眼,警惕中带着一丝好奇:“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也这样。”谈圩轻声说,“后来他学会了如何不让这把火烧伤自己和爱的人。”
林子涵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怎么学的?”
“这正是我想帮你探索的。”谈圩看了看时间,“今天会有另一位先生加入我们,他...很理解这种感受。”
话音刚落,治疗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祁唿站在门口,一身深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当他看到室内的混乱场景和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时,瞳孔微微收缩。
“抱歉,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祁唿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克制。
谈圩注意到祁唿的目光在林子涵手腕的绷带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迅速移开,仿佛被烫伤了。
那是种过来人才会有的眼神。
——不是同情,而是感同身受的痛。
“正好相反。”谈圩站起身,“子涵,这位是祁先生,祁先生,这是林子涵,我们今天讨论的主角。”
林子涵警惕地打量着祁唿:“你谁啊?也是医生?”
“不是。”祁唿走进来,在距离少年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我只是...一个经历过类似事情的人。”
“骗人。”林子涵嗤笑,“你这种精英大叔能懂什么?”
祁唿没有立即反驳。
他慢慢卷起左袖口,露出手腕上那些淡化的疤痕。
有些很旧,有些相对新鲜,在灯光下像一条条浅色的蚯蚓。
林子涵的眼睛瞪大了。
“十四岁开始的。”祁唿平静地说,“因为太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想把他锁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谈圩屏住呼吸。
这是祁唿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如此坦率地谈起自己的过去。
“然后呢?”林子涵小声问。
“然后我确实那么做了。”祁唿放下袖子,“结果就是...他再也不敢见我了。”
林子涵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那个...陈老师也说...说我吓到她了...”
“因为我们把爱变成了一把刀。”祁唿的声音出奇地柔和,“不是故意的,但我们确实这么做了。”
谈圩惊讶地发现,祁唿竟然天生擅长这个。
——没有专业术语,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只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分享最痛的领悟。
或许正因为这些领悟来自亲身经历,才更能触动另一个受伤的灵魂。
“那...怎么办?”林子涵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想这样...但我控制不住...”
“首先,承认你需要帮助。”祁唿看了谈圩一眼,“就像我现在每周去见谈医生一样。”
“你也看心理医生?”林子涵惊讶地问。
“看了十年。”祁唿苦笑,“进步缓慢,但确实在变好。”
这个坦诚的回答似乎打动了少年。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林子涵逐渐放下防备,甚至问了一些问题。
祁唿回答得很谨慎,但足够真诚。
谈圩大部分时间只是观察和偶尔引导,让这场对话自然流动。
“时间到了。”谈圩最终宣布,“子涵,明天我们继续?”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点了点头,甚至在下一次治疗时间上没再讨价还价。
护工带他离开后,治疗室里只剩下谈圩和祁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宁静。
“你很有天赋。”谈圩打破沉默,“从没想过你会这么...擅长这个。”
祁唿正在整理袖口,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往往最有力量。”谈圩收起记录本,“谢谢你今天来。”
祁唿没有立即回应。
他走到窗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他...真的很像当年的我,是不是?”
“某些方面是。”谈圩谨慎地回答。
“可怜的孩子。”祁唿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谈圩从未听过的温柔,“希望他...能少走些弯路。”
这个瞬间,谈圩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祁唿。
——不再是那个控制欲爆棚的少年,也不是冷峻的商业精英,而是一个经历过痛苦并从中成长的男人。
这个发现让他的胸口泛起一阵奇异的温暖。
“一起吃午饭吗?”谈圩脱口而出,“医院食堂新来了个川菜师傅,水煮鱼做得不错。”
祁唿转过身,眼中闪过惊讶和犹豫:“我...下午有会议。”
“就一小时。”谈圩不知哪来的坚持,“当作...治疗反馈。”
这个牵强的借口让祁唿嘴角微微上扬:“好吧,谈医生。”
医院食堂嘈杂拥挤,但角落里有几张相对安静的桌子。
谈圩端着两份水煮鱼回来时,发现祁唿选了个最隐蔽的位置,背靠着墙,能清楚看到出入口。
——典型的创伤后警觉表现。
“你经常这样吗?”谈圩放下餐盘,“观察患者。”
“只是林子涵。”祁唿小心地挑出鱼里的花椒,“他让我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祁唿放下筷子:“想起当年...你本可以像其他老师同学一样躲开我,但你没有。”
谈圩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向他们自己:“那时候你只是...需要帮助。”
“我需要的是你。”祁唿纠正道,随即意识到这话太过直白,迅速补充,“我是说...你代表的关心和理解。”
这顿午餐在微妙的氛围中继续。
他们聊了林子涵的治疗计划,祁唿甚至提出了一些颇有见地的建议。
当话题转到医院最近的流感疫情时,祁唿突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给你的。”他推过盒子,“听说你们科室好几个医生都病倒了。”
盒子里是瑞士进口的增强免疫力口服液,昂贵且很难买到。
谈圩想起大学时每次换季感冒,祁唿都会强行给他塞各种药和补品,不管他需不需要。
“谢谢,但医院规定不能收患者礼物。”谈圩委婉拒绝。
祁唿的表情瞬间僵硬:“不是礼物,只是...公共卫生关切。”
“那就更该给一线护士们。”谈圩温和但坚定地说。
祁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他的笑容里没有往日的讥讽,反而带着一丝怀念,“高中时我给你买的那双球鞋,你也坚持要打工还我钱。”
这个久违的轻松时刻让谈圩也不禁微笑:“因为我知道收下那双鞋的代价是什么。”
“什么代价?”
“你会要求我每天穿,然后检查有没有弄脏。”谈圩半开玩笑地说。
祁唿竟然有点脸红:“我那时候...确实很过分。”
“现在好多了。”谈圩由衷地说,“至少你没在我办公室装监控。”
话音刚落,他就注意到祁唿的筷子顿了一下,眼神飘向别处。
这个可疑的反应让谈圩心头一紧。
——该不会...
“开玩笑的。”祁唿迅速恢复常态,“不过你家楼下那家便利店确实有个摄像头对着你卧室窗户,建议你拉上窗帘。”
谈圩差点被茶水呛到,直到看到祁唿眼中的笑意才意识到这也是玩笑。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那种十年前才有的轻松氛围短暂地回来了。
就在这一刻,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到他们桌前。
谈圩立刻认出了他。
——祁家的管家老周,当年曾多次来学校“请”祁唿回家。
“少爷。”老周微微鞠躬,完全无视谈圩,“老爷请您立刻回公司,有要事。”
祁唿的表情瞬间冷峻:“什么事?”
“祁钧少爷在董事会提出了...一些关于您健康状况的质疑。”老周意有所指地看了谈圩一眼,“老爷很不高兴,特别是听说您又和...这位先生来往密切。”
谈圩放下筷子,胃部一阵紧缩。
十年前祁父就明确表示过对他的厌恶,称他是“带坏儿子的穷小子。”
“告诉父亲我晚点回去。”祁唿的声音冷得像冰,“现在我在开会。”
老周面露难色:“老爷特别强调,如果您不立刻回去,他会亲自来...请这位谈医生喝茶。”
空气瞬间凝固。
谈圩很清楚这个“喝茶”是什么意思。
——十年前祁父就曾“邀请”他去家里,当面警告他远离祁唿,否则就让他母亲失去医院清洁工的工作。
“我明白了。”祁唿站起身,表情恢复了谈圩熟悉的冷漠面具,“谈医生,我们改天再讨论病例。”
看着祁唿跟随老周离去的背影,谈圩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无论他们走了多远,似乎总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拉回那个充满权力不对等的过去。
下午的门诊结束后,谈圩在停车场被三个陌生男人围住。
领头的人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张支票:“谈医生,祁老先生希望您考虑去国外发展,哈佛或者牛津,任您选择。这张空白支票足以覆盖任何费用。”
谈圩没有接:“请转告祁老先生,我和祁唿现在是医患关系,受医疗伦理严格约束。”
“老爷说...有些约束可以用钱解决。”男人压低声音,“比如那个叫林子涵的孩子,他的瑞士治疗项目还在等最终审批,不是吗?”
谈圩的手指攥紧公文包。
他们连这个都知道...
而且显然准备用它作为筹码。
“我需要考虑。”他最终说。
男人满意地点头,将支票塞进谈圩的白大褂口袋:“三天内给答复,老爷的耐心...有限。”
当晚,谈圩辗转难眠。
凌晨两点,手机突然震动。
——是祁唿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别理他们,林子涵的事我会处理。”
谈圩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祁唿知道父亲派人找他。
这意味着要么祁唿在监视他,要么...他在监视自己的父亲。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场围绕他们的暗战已经升级,而林子涵这样的无辜者正被卷入其中。
谈圩翻身下床,打开电脑开始查询瑞士那家治疗中心的信息。
如果祁家能利用它作为威胁,那么他需要找到替代方案。
窗外,江城的夜空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极了十年前那个他们决裂的夜晚。
谈圩停下打字的手,望向窗外模糊的灯光。
这一次,他不会再独自冲进雨夜。
这一次,他会留下来战斗。
——不仅为了林子涵,也为了那个在食堂对他微笑的祁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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