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两人,何淳祭出灵葫,先去了一趟隆正镖局遗址。
当年的一片焦土已被清理干净,洒扫妥当。有木工和泥瓦匠来回穿梭于新起的建筑内,喊声、钉锤声、锯木声融进街上熙攘人流嘈杂之中,好似一幅何淳融不进去的图画。
他拦住一个擦脸的黝黑汉子,递过去两文铜钱,“大哥,辛苦了,此处正在修什么呢?”
那汉子边接了钱边打量他,看他一身白袍窄袖,腰间佩剑,气质温和中正,便放下戒心笑嘻嘻说:“谢谢啊小兄弟。官家说是要建个客栈供人歇脚,但这院子可大,俺们也不清楚这建的是客栈还是院庄。”
“那原本在此的隆正……”
汉子变了脸色,忙制止他:“哎哟,小兄弟,可不能乱说啊!他们说那……是得罪了大人物!被灭门那天,俺婆娘就在附近买酱油,那火光啊,隔着三条街都能见着。”
何淳眼中波动片刻,问:“那此事可有结论?”
“能有啥结论……官家说是被山匪寻仇,给了来认尸的亲戚赔点钱完事了呗。惨呐,真是惨。对了,小兄弟,你是什么人,打听这些干啥?”
“……之前落魄时,曾受了些恩惠。”
“噢,那是该来看看。”汉子讪笑几声,说:“俺去上工了,小兄弟再见啊。”
何淳没拦他逃开,只静静看了那新漆的大柱,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凡人,凡人,人死灯灭,一捧飞灰……
他买了城里最好的烧刀子,去往城外孤坟冢。
陈壮就埋骨此地,老五他们埋得匆忙,何淳当时远远看着,今日才来祭奠。说是祭奠,也没带香和金纸,倒像是去见老朋友。
春日杨柳依依,千座孤坟,野草青黄,何淳找了很久。
墓碑如昨。
何淳早已喝不下凡间的酒,但他还是买了两坛,一坛泼地,一坛顺着嗓子灌了进去。在七年前,这酒还烈得割喉,现在却只有酸涩绵软的怪味。
他盘膝坐在墓前,什么都想,却什么都不说。
剑问他:“神昆长宫司命,说凡人这一辈子,交的朋友是有定数的。错过一个,便永远少一个。你觉得,这话对吗?”
“……前辈想让我怎么答?”
“你比我聪明,你来说。”
“呵……我怎会比前辈聪明呢。”
“何淳,你总是怕慧极必伤,才总扮一个庸人。可你其实是很聪明的,所以才能与我相遇相识,所以你想得太多,所以你心里已有了答案。”
何淳笑了一下,说:“前辈,这不是聪明或不聪明就能想明白答案的。答案在这里。”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问:“前辈,你有心吗?”
“我的心,比你的更软。”
这是如何得见的?
何淳哑然失笑,说:“或许确实如此吧。前辈的问题,我便答了。对我而言,真假并无所谓。朋友——独一无二,失去了一个,便是失去了唯一的那一个。后来还有多少,还有没有,都不重要。这一刻,我为他神伤。”
“那下一刻呢?”
“下一刻……我就要继续走我的路了。”
“你看,你比我心冷得多。”
何淳起身,抬手拍了拍陈壮的碑,“见你过的好,我便安心了。”
此去一别,便是永别。
陈壮或许也明白,所以平白起了一阵大风,墓旁杨柳枝条飞卷,轻轻拍了拍何淳肩膀。
明明坐了这么久都想不到说什么,可此刻一触,何淳突然湿了眼眶。
“懦夫,”他暗骂,“既想救我,又不信我。一死了之,蠢还没用。”
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又说:“我遇见了一个跟你很像的孩子……幸好他闷些,听我把话说完了。不像你,脑子一热,什么都做出来了。”
他错过了陈壮,却没错过许寒渊。
此地春风与酒,最断人肠。
若为天涯客,或可枯坐至星斗漫天,再至天明露重动身。可他并非一人,待得再久些,剑定要催了。
“这次,是真的永不相见了。保重。”
剑客的剑,永失谷底。刀客的刀,葬在墓中。
也算相得益彰。
随后,何淳飞了一周,往岚国旁的玄国而去。
老五他们作为流民,当年应该逃至边陲之城便安顿了下来。镖队当日十几人,若聚于一处,应该很好找。
可何淳毕竟并未跟随他们离开,故又过了半月,才打听到老五的消息。
老五和其中几个兄弟开了个武馆,收些小徒弟教教拳脚。
或许是经年风霜,老五头发胡子皆已花白,嗓子也哑了,但精神头还足,虎目瞪得大,见到偷懒的小崽子便是一脚。
何淳本不愿见他,但他还想打听两个最在意之人的下落,故静静等到日薄西山,才在孩童散学时走进武馆。
老五见他身形,表情严肃,却在见到他面容时,愣在原地。
何淳一笑,“老五。”
“妈呀,俺不是眼花了吧……镖头?”
“叫我何淳就行。”
老五哈哈大笑起来,像观察珍稀动物似的绕着何淳走了一圈,惊讶道:“镖头,你这咋没变捏?半点儿都没变,不对,变了,变年轻了!这额头上咋还画了一道……”
何淳笑,只道:“仙家法术,好看用的。”
“好,真好看。俺让俺婆娘也画。”
何淳:……
何淳在后院见到了墓碑,罗宣的墓正在最中间。另外两个墓碑,都是镖队人的。
老五说:“罗宣嘛,你也知道的,岁数大了。俺们逃到这里的时候,他就不太中了。这俩,一个是呛水得了热病死的,一个是喝酒跟人抢姑娘,被砸破了脑袋。”
何淳接过他手上的香,俯身拜了拜罗宣。
老五家里已是儿孙满堂,他夫人与儿媳张罗了一桌好菜,何淳吃了几口便没再动。老五看出他不吃凡间食物,便拽着他去院内喝酒。
月落入碗中,酿几波杜康醉意。
老五干了一碗杜康酒,问:“镖头,你是来要那傀儡的?”
“真灵子?”何淳也尝了一口玄国佳酿,道:“我倒是没见到他。”
“俺让郑小甲和卢凪带走了。嗐,恁大一个人,不吃饭不睡觉,干杵着怪瘆得慌。俺们藏在这儿,岚国也找不来,过了几年追兵探子消停了,那俩小孩儿,说是要学你行走江湖、修仙除魔,俺就让他们带上那玩意,让他俩滚蛋了。”
何淳忙问:“那他们现在何处?”
“说是往那个什么帝都去。俺在玄国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多问。他俩有主意,俺就给他俩备了盘缠干粮,任他俩闯去吧。”老五又干了一碗杜康,抹嘴一笑,“俩小屁孩,走了两年了,也不知道咋样。镖头,你要是见着他们混得不好,就把他俩拎回来,俺一人给一脚,管吃管喝。”
何淳也笑起来,“要是混的不好,他俩恐怕没脸见你。”
“被人打哭了还不知道回家,连只会哭鼻子的奶娃都不如,还什么脸不脸的……俺要是要脸,也娶不着俺媳妇!诶嘿嘿嘿……”
何淳半躺进竹椅中,听着耳边虫鸣喧嚣,看着夜幕上星月,长长叹了口气。
凡人凡人,生老病死,儿女绕膝,和光同尘。
那些鲜衣怒马,洒脱自由的江湖生活,像海面突然腾起的滔天巨浪,猛地淹没吞噬了他。
蕴道轩像一杯陈年的好茶,隆正镖局则像一碗粗糙的烈酒。
“我何淳,不枉此生。”
“俺老五,也一样!”
两人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直到月已垂天,老五聊着聊着,沉沉睡了过去。
何淳扭头看他许久,也闭上了眼睛。
他久违的睡着了,竟做了一个梦。梦里,陈壮和他过江南,见到年轻时的老五。那时他还是个卖力气的汉子,因为抬木头摔断了腿,被人一鞭子狠狠抽在脊背上。
他将老五带到医馆,等再回来时,陈壮已将那工头的鼻子砸碎。
三人一起被赶出了江南。
这梦很短,和记忆混在一起,一同埋入江南的山水之间,再也回不去了。何淳被身上的触感惊醒,睁眼发现是老五的妻子在为他盖毯子。
见他突然醒来,妇人惊了下,小声道:“镖头……进屋睡吧,我将客房打扫好了。”
何淳起身摇了摇头,说:“我该走了。”
“天亮再走吧。”
何淳看向一旁抱着毯子呼呼大睡的老五,笑着摇了摇头,留下些银子,希望老五能原谅他不告而别。
他得去找郑小甲和卢凪了。
乘上灵葫,飞了数时辰后,朝阳破云,大地落金。
剑突然说:“你……长白发了。”
何淳一愣,“在哪儿?”
“……你自己看。”
何淳落至一方小贪边,低头一看,虽然他容貌未变,但两鬓竟已染霜。
何淳奇怪:“这是为何?”
“《大日照琉璃真经》修心,你还不懂?”
原来他得见故人,心竟也同凡人一样老去了。他最好的青春年华,都是和陈壮在江湖笑闹而过的。他最喜欢的人,也都是在俗世之中结交的。
如今他们死去,衰老,自己又如何能独独炽烈依旧?
何淳掬了一捧水,打碎春池镜,问:“前辈,你觉得好看吗?”
“不好看!”剑没好气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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