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沉默。
顾自逸听着这话有种说不上来的……兴奋。
自小他怕鬼，遇到怪人遇到怪事，身边的人远处的人无一不说他胆小怯懦，他只能躲在自我安慰的蛹茧里独自消磨那些惊恐与惧怕。
但现在走得越来越远，春阳院遇到柏安，飞英会遇到于维，如今身在丧墟于维同他讲“方才遇到的人可能不是人……”
一种久久无人理解、一朝有人感同的类似于欣喜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一时都不觉得害怕，甚至有些想笑。
于是正害怕得瑟瑟发抖地三人正要围坐一团抱团取暖，就听他们围着的顾小少爷极轻地笑了一声。
三人登时像被石子惊飞的鸟一样扑腾着翅膀就蹦跶开了。
六眼惊恐地看着顾自逸：“………………”
顾自逸匆忙收住笑容，问说：“你们怎么了？”
于维拧了拧眉：“你突然笑起来，有点瘆人说实话，”
顾自逸：“……我不笑了。”
“丧墟位于思昭城以南，有些距离，”于维指了指天：“今晚基本是走不出去的。”
“那怎么办？”马光问：“晚上要是有鬼出没怎么办？”
“能怎么办，咱有个三月客能打着呢。”于维看了一眼顾自逸。
顾自逸：“……”
沉默半晌后云泉低下头问：“这世上当真有鬼吗？”
“那我说半天白说了，”于维看着他：“这世上不仅有鬼，还有鬼化作的人，目之所及尚能有百步之遥，世界之大又何止人之一类。”
顾自逸轻挑眉：“你见过吗？”
“何止见过鬼，我还见过鬼死呢。”于维苦涩地笑着，双手合成球状又迅速掰碎向空中浮去：“像这样，一团黑气就散去了。”
顾自逸轻顿：“你……到底去过多少地方？”
“那便说不尽然了，”于维笑了笑：“我倒觉得脚下的土地是局限的，人的行走却是无限的，走遍天下半生时间足矣。”
云泉看着他，有些艳羡地说：“于公子确实名不虚传，半生未近而行踪踏遍，我锢于思昭城五年之久却周城不知，说来惭愧。”
“不惭愧不惭愧，”于维说：“我能有副倾城的喉嗓我也不至于三步不留便行至他城流浪天涯。”
云泉轻勾唇笑着，有些意味不明。
-
天色渐渐暗下来，周遭树叶从黄绿褪成灰黑，天幕像被人掀翻似的露出见不着光的那面。
赤条条地铺在头顶。
风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声音轻微回响，像吐蛇信子般发出“嘶嘶”的动静。
“不是，往北一直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马光走到队伍最末，疲累地说道。
于维站他身前：“不走你回去坐着吧，鬼小二正等着你回去当他下酒菜呢。”
马光被他说得鸡皮疙瘩膨胀了满手臂，连忙搓了搓：“……”
顾自逸走在最前，借着微弱的天光一路向前。
“咔嚓！”什么东西被踩断。
马光看也没看连忙蹦跳起身，跟脚底着火了似的喊道：“啊啊啊啊啊！”
浓密的林间顿时回响起他嘹亮且难听的吼声。
“有毛病吧你，”于维捂住他嘴，但马光嘴太大他要强行去捂估计得把整个手塞进去，纠结一番他缩回手：“就踩断根枯树枝，你在这惊叫唤！”
“……”马光被吓得眼泪都飙出来，他连忙把于维往后一搬：“我站你前面，有安全感。”
于维：“……”
顾自逸收回看向这边的视线，轻声说道：“我和云公子，你俩互相搀着，别一不留神人被卷跑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骇人。
马光听声就立刻往于维身上扑去，这身肉放猪身上养猪的能笑到天荒地老，压于维身上时于维只想一脚蹬死他，被压得眼珠子都快翻到天灵盖里，他吼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滚远点！”
马光一愣：“于公子于公子，您见多识广，我是真怕啊。”
“鬼来了都要给你压死长这一身膘。”于维吼道。
相比后面的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前面走着的两位就风轻云淡翩翩公子了。
顾自逸拉着他腕骨以上的一截，轻声说：“注意脚下。”
“嗯，”云泉微微借着他的力，沉默着走了许久他偏头问道：“早闻顾小公子为人谨慎，却不曾想接触着却是位善人，热心肠也敢担当，当真是传闻千遍不如一面。”
“啧，”顾自逸轻笑道：“谨慎是什么鬼，直说胆小便是……”
云泉也跟着笑了笑。
但笑意还未完全泛滥，只感觉风声渐大，凉意从袒露的指尖一路钻到心口。
那种极其微弱的、擦过挨草滑过泥壤的簌簌声逐渐明朗。
“停一下。”顾自逸拧眉，摆手叫停。
其余三人立刻停下脚步屏息凝神，却只见四下除却重叠的叶片与阴影便什么也没有。
没等马光发出疑问，就见宏大的平静下骤然传出一阵“嘶”声，而后“嘶”声从四面八方疯狂涌进！
“什么啊！”马光立刻抱紧于维，焦急地看向四周。
顾自逸一把将云泉拽到自己身后，左手反腕摸到银针，凝神向远处看去。
他轻顿后说：“有点像蛇……”
“什么，蛇？”于维看不清远处更不知道那沙沙嘶嘶的动静是什么，茫然地重复他的话。
顾自逸随脚挑起一根长枝桠，“拿着，看到就打。”
云泉愣了愣，颤抖着接过：“打……打哪里？”
“打地上或草上，”顾自逸尽量冷静地说说：“发出点动静就行，能吓走一条是一条。”
云泉站在他背后，望着他不算宽阔的背影，却不知怎的感受到一股特别张扬的安全感，他用力点了点头：“……嗯。”
声响骤然腾跃而上，要将整个林子都震碎一般，洪大而热烈。
顾自逸率先看清楚自远处挪动而来的动静，是条极小的蛇状生物，连接头身之处骤然缩紧，极细，显得大头生硬而莽撞。
像条笨的。
他刚看清这条就见小笨身后连着钻出十多条，相距甚微地爬行而来，像没吃饭般速度不算快，但紧紧纠缠在一起看得人一顿心里发麻。
这回四人都完完全全看清楚情况了，骤然往回缩聚拢在一起。
“怎么办啊，”马光抖着：“我我我我……怕蛇啊，我连蛇肉都不敢吃……怎么办啊。”
顾自逸反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闭嘴。”
马光立刻就把嘴闭上了，连哭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先打两只看看，”顾自逸说着松开云泉的手，把他往于维身前一推，起身向前飞身跃出。
他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就见本该缠腕的耀光绫骤然飞出，红绫质地轻盈飘逸，抖开瞬间如舞女的水袖般向天舒展开来。
顾自逸飞身之时脚尖踏在旁边矮灌丛上，借力腾跃，耀光绫就势打出。
片秒时间不到，往前昂着颈子的那批小蛇瞬间嘶出一声，而后往后僵硬地砸在后头同伴的身上。
刹那间，雄姿英发的小笨们俱是一震，昂着头没再往前。
三人看得有些愣，顾自逸在前背对他们而立，正回缠着左腕上的红绫。
月光如水静谧得落在身上，照得少年的身形清透而瘦薄。
而翻飞腾转的红绫却叫那抹纤薄染上些带血的刚硬与热烈。
马光眼睛都瞪得要鼓出去：“天老爷，太飒了。”
云泉看得眼前一亮，恨不能现在为他高歌一曲；而旁边于维不知怎么露出个欣慰的眼神，摇头说道：“耀光绫原是这般用的，百闻不如一见，厉害厉害。”
顾自逸把耀光绫收到一半便没再动作，而是低眸扫向那群小笨们。
小笨们抖掉身上死笨们的尸体，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
顾自逸很轻地笑了声，微抬头，也不管小笨们能不能听懂，他说：“继续吧。”
令人意外的是小笨们还真能听懂他的话，嘶着排列组合，片刻后又哈着嗓子往前嘶上来。
顾自逸只用半抹耀光绫便起步飞身向前。
耀光绫是他自制之用，虽形制非他裁剪，但内里镶嵌却由他一手自做。
顾家乃医药世家，精研药种品类，本该传承着行医之道，可惜家门里出了他爹这样的人物，偏要去江湖闯荡，惹得顾家根脉偏了些，不过若要追溯，他爹的爹却是更出格，偏要跑去追鬼沾那风水之术……总之顾自逸是都沾着学了些。
耀光绫内置多种药物，同时叠置银针。
像方才那排小笨们，便死于极微暗器微针，带毒的那种，是耀光绫内的为数最多的品物。
但定然不能放倒这么多小笨。
顾自逸扫荡完一圈后踩断枝桠勾来当作武器，试着挑翻小笨们却并不见成效……于是他只能再度用那余下的半截耀光绫场景再现。
见还是有些吃力，顾自逸目光下落，迅疾抽掉自己腰身上环着的那根权当腰带的藤曼，用力甩出去。
小笨们顿时飞出半米，并横死过去。
顾自逸极轻地勾了下唇，再度追击而去。
他事先听完于维关于丧墟的描述后便一度觉得危险，便将耀光绫夹层里的毒物染至藤曼上，这类毒带有些风水师傅的暗方，说是驱邪降祟，他一直没找到机会用过……
藤曼扫过一圈又一圈，小笨们尸体连山地堆，扫至最后一批时顾自逸早已精疲力尽。
他手臂因力气无多而强烈颤动着，染得全是血的藤曼慢慢从被割破的手心里滑落。
无腰带束缚着，他衣衫凌乱不堪，很轻地对远处不知道隔了多远的人笑了笑表示：“没事了。”
便因精力耗尽冷汗涔涔、向后倒去。
但残余意识里后脑勺磕地的剧烈疼痛并没有传来，他好像倒进了一片柔软的云里，一缕发尖划过他脸带出一阵痒痒，顾自逸眼睛只能睁出条毫厘大小的缝。
而缝里，朦朦胧胧间……是他正在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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