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哪吒莲花化身后,追着爹杀的事……
平愈觉得,从他嘴里能说出这种话来,完全不奇怪。
佟儿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摁着手指关节,离货郎越来越近。男人看着他愈发阴沉的脸,不由得面露慌乱。
“等、等等!”
他恐慌到结巴。
女孩默不作声地挪开了目光,今天见得红太多,再看下去,该吃不下饭了!
中堂经过几番打斗,烛台上的火都已熄了大半。目之所及都是漆黑的,看了让人发困。平愈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把眼睛转向门外:
月轮早早就升上来了,圆得像镜,单只照到一处———酒村鳞次栉比,如在污浊浊的黑水里,腾跃的鱼儿。只有正对着门前的那棵巨树是明的、亮的,所有枝干的影都聚在草梢上,伏在身前的案几下。
案离得有点远,平愈要眯起一些眼睛才能看清楚。
她记得,先前在厢房里的时候,金吒说那是法坛。木打成的台面,四角方正,案面又长,远远看去俨是一口棺椁。平愈觉得奇怪,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桌上要有贡品、有神像或者遗照,这才能够算作一个“堂口”。可树下的这个木案,上方却空空如也,只承了一汪冷然的月光。
“在看什么?”
耳旁有声音响起。
平愈被惊得颤了一下,她转过头,是金吒正好奇地看过来。
女孩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出声,似乎对佟儿要对货郎行刑一事,全无兴趣。可明明从一开始听到冤鬼的求助时,反应最大的就是她了。平愈正好也有疑问,便顺着青年的话说了下去:“树下既没有神龛,也没有贡具贡品……我在想,大公子与哪吒,是如何看出那是法坛的?毕竟平愈无论左看右看,都觉得那只是个位置奇怪的案几。”
“因为……”
青年刚想开口解释,脑内却一片空白。
他抿起嘴唇,见女孩又将视线挪向门前的巨树,也随着一并投去了目光———是啊,明明上面什么都没有,远看过去只是寻常的案几而已。
金吒忽然有些茫然了。
他意识到自己,受先入为主所困。青年看见这样的房屋排布,只认为摆在那儿的木案,注定该作为法坛存在。
而平愈的脑子还在转动,因着先前要提防姑获鸟的袭击,他们没办法在乎过多细节。现在,此地最大的妖物已被制服,整个屋子的疑点也一并浮出了水面。
女孩将两侧被留长的发丝,分别缠上了手指。她像是在发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梳理已知的线索:“就当树荫下的是法坛。树荫用来积攒阴气,吸引周边的精怪与邪鬼。而房前被撤掉的门槛,则是要邀请这些被阴气聚起的邪祟,进入屋内。鬼怪若要入屋,势必会对房内的生人造成影响。所以我们才会主观的认为,树下的那张案几是法坛,对不对?毕竟它的作用是使妻被鬼缠,用于转移邪祟的目标。”
金吒将平愈的话过了一遍,他赞同地点头:“没错,堪舆是一个整体,不可只看局部。从整栋房子的布局来看,法坛就是这个作用。”
两个人的交谈没有压低声音。
佟儿的拳头差一步砸上男人的面门,在听到平愈的声音后,他怔怔地把手放了下来。在一旁环臂围观的哪吒,闻言也挑起半边眉毛,安静地听着两人说话。
平愈见大家都看过来了,干脆重新转回了身。
三人两鬼,以货郎为轴心,环绕成一个圆圈。
她说:“可是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这次是哪吒在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说大树正对着门口,名为穿心煞。那些汇聚的阴气,只是它的附属品。这棵树最根本的职能,是克死当家人。树越大、煞越凶,家主死得越凄惨。”女孩以手搭弓,随着臂与指的带动,悄无声息地拉开看不见的弦。平愈低下头,将拉满的弓对准了低垂着头的男人。
平愈困惑地问:“你为什么没死?”
她松手射箭,屋外拂过的风恰好穿堂而来,将男人的衣襟吹动,好似穿心而过。他讶然地抬起了头,正对上女孩的眼睛,清澄如青石上的水滴。
这句称得上是“尖锐”的问话里,甚至没有任何恶意。仿佛她只是在单纯地发问,为疑问而求解。
她放下手,再道:“从刚才我就想说了,为什么你不仅没有死,甚至还能生龙活虎,享乐荣华。除了今日以外,或许连祸事都不曾有过……为什么?这好没有道理。”平愈这次,她抽丝剥茧,更像是在自问。
货郎闭口不答,他被遁龙柱的银环捆着扔在地上。
平愈虽是小孩,可在这种站位下,面对他时却显得居高临下。女孩弯下腰,与男人面对着面,对视道:“难道你不是当家人么?”
他从平愈这张漂亮的小脸上,无端感到了几分压迫。
货郎眨动眼睛的动作,在这句话后变得有些频繁,像是有小蝇飞入眼中。他面露笑容,镇定地回话:“我是啊。”
“那就是有地位比你高的人”平愈直起身,转问婴灵兄妹:“我记得以前的人家,会在家里供先祖的牌位。佟儿、小贝,你们家有这回事吗?”
“没有。”
佟儿和小贝共用一个脑袋,冷不伶仃被提问,两人都有些呆滞。他们一起摇头,陷入了回忆。能说话的佟儿,对着几人不确定道:“娘说过,爹是孤儿,当年差点饿死在街头。是外婆和外公心善,将他捡回家中收做娘的童养夫的。只是外公外婆的灵牌在他们葬礼结束后的没多久,就遗失了。爹说这是外公外婆已经被鬼差拘走,进六道轮回了。他不许我娘再立灵位,省得耽误两位老人转世投胎。”
“那你是入赘啊。”平愈一脸莫名其妙:“赘婿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做什么,真不懂规矩。”全然没发现自己在说出那个词后,原来气定神闲的男人陡然目眦欲裂起来。
哪吒慢悠悠地站到了女孩身后,他瞥了眼欲骂又止男人,附耳同女孩说:
“平呆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你有结论了没有?”
平愈被男孩的口呼弄得耳根发痒,她缩起一边肩膀,又因对方的称呼瞪圆眼睛。
“这又是哪里来的绰号啊!”
她问。
“因为你看着很笨,但其实脑子还算灵光———大智若愚,故而赐“平呆头”一名。”
你是讨人厌的小学男生啊!?
平愈成了无语的死鱼眼。
哪吒说完便笑了,长睫羽毛似得扫上了女孩的脸颊。平愈感觉痒意更甚几分,便怒气冲冲地侧首看去。可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哪吒因为发笑而弯起的,如月牙般的卧蚕。
月华是冷的、清冽的,男孩靠一张权威的脸,瞬间浇灭了平愈心头的火。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狠狠地把他的脸来回认真地看了好几次。
美貌可是财富,这人惹我生气一次,我就多看他几眼!她有些窝囊地想: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哪吒的家当都看没!
想毕,平愈好受了一点,她重新拾起了刚才未尽的话:“货郎入赘,这家的主人合该是佟儿的娘才对。可本朝女子死后不可进宗祠,既然这样也就无法立牌———说不准是这样,木案上才没有设置灵位……哼。”说到这,女孩冷哼了一声。想法已经在她的脑内构建完成,只因太过惨烈阴狠,让平愈一时有些无法直白的说出口。佟儿看来,妖鬼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期望。她只得吞口唾沫:“不过既然法坛也有缠妻的作用,我也倾向于你们的娘还活着的可能。总之!”
说到这,女孩深吸了一口气,绕到了哪吒的身后。
兴许是因为彼此间有了相关生死的经历,同龄的两个人很快就消磨了原本存在的生疏与隔阂。平愈胆子也变大了,敢从背后推着哪吒走。
男孩不动如山,悠然地任她推尽全力。
平愈边推着,边对几人道:
“先去法坛看看吧,我已经知道佟儿和小贝的娘在哪儿了。等踩过点,我再和你们说我的想法。”
哪吒到底是抬步动身,任由女孩将自己推着走了。
几人很快来到树下。
刚步入树荫,平愈便无端觉得寒冷。她颤了颤,抚着手臂将自己蜷了起来:“好冷啊……”
“此处正是聚阴之地,你又较其他人来说身弱,觉着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金吒说着,开始观察四周。
月明、光亮,树下被照得清晰。木制的案台有上漆,竟显有几分盈润。这上面确实没有牌位———金吒把手指摁在上面划了一下,案面仿佛随着划痕裂开,露出乌到发红的内里。
再把手指拿起,他看到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青年转向牙冠战战的少女,他问:“怎么样平愈,你刚才在中堂想到的东西,现在可以说了吗?”
“等我一下哦……”
提到正事,女孩直起了身子。大家看着她神色认真地绕着案几转了圈,平愈看得仔细,惹得几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不过少顷,她又抬起了脑袋。
女孩嘴唇翕然,开了口———
“谁打个火?”
……
全员踉跄了一下。
哪吒额角青筋暴起,平愈见他重拳对自己挥来。
直拳堪堪止步在她的面门,强劲的风流,扬起了女孩的发丝。
她眨眨眼,对方将一根食指竖在视线中。
鄙视吗?手指错了吧。
平愈刚冒出这个想法,瞳孔便被一簇赤橙的火光点燃了。是从哪吒指尖冒出来的火,猛火冲天,和他本人一样暴躁。平愈却不怕,她将脸绕开火,对同伴露出了一个笑脸:“谢啦哪吒,你太可靠了———”
哪吒瞪了她一眼,多话多嘴真啰嗦!
下一秒,他手腕就被抓住了。
平愈带着男孩的手充当火把,将他一起拽到了木案旁。树根下的地面并非平地,屋外生有杂草,扎着人的脚踝有点发痒。先前是靠月光辨析事物,对于地上会被树影遮蔽之处,实在有些看不真切。现在有了哪吒的火来照明,草面上的异常也清晰地显了出来:
在四面都繁草疯长的情况下,案下的杂草矮塌且残败。
金吒和佟儿也看见了这一幕,一人一鬼对视一眼,旋即便朝着平愈挨了过去。女孩带着众人蹲下,四个身影从高到低,如受雨不均的蘑菇。她指着那处明显不对的草,说道:“感觉我想对了。”
“什么?”
其他三人问。
“就是,货郎不是赘婿,而赘婿不当家吗?所以所谓的穿心煞,克得应该是佟儿和小贝的娘才对———他之前也的确杀了你们的娘啊。”这是平愈对着佟儿和小贝说的,她比划了一下:“抽出了脊椎骨,做成了……”
“黄口觥。”佟儿从怀里,重新取出了那盏有裂口的觥。他又着实不解,遂问:“但是娘没有死啊,妖物封住了她的命脉。”
“半死,也算死……吧?”女孩,有些迟疑地回答。她以前跟家里的长辈,一起看过林正英的电影。在《僵尸先生》里曾经有提过,人若是死前多了一口气,就会死得不透成为僵尸。这口气可以是“怨气”、“怒气”、也可以是执念……平愈想,凡是个有人心的———在经历自己的骨肉被分.尸烧死,自己的骨头被枕边人抽掉之后,是绝不可能瞑目的。
她继续道:“我想,她被抽掉了骨头,所以穿心煞会以为自己已经克死了当家人。但是货郎封住了她的命脉,只要保人一口气,当家人的名头就永远落不到自己的身上,也能设好法坛,顺势将邀入门中的诸鬼,也往她身上去引。”
一箭双雕。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断啦。而且要说结论的话!”
平愈说着站起,她用手抵住了案几,将其往外推。
这木案不大,所以推起来其实不太费事。等案彻底被移开了,它底下的样貌也完完整整地表现了出来。
被压垮的草,比案几还要大上一圈。
平愈拍掉了掌心的灰,对还蹲着地的其他三人道:“佟儿和小贝的娘,应该就在这下面吧。”
“虽然女人不可入宗祠,可被埋入的才是死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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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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